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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的仁学与“心学”|刘强

孔子的仁学与“心学”

刘强

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作者授权儒家网发布

原载《孔学堂》杂志2023年第3期


摘要:古今学者对孔子之于“心学”的开创之功,一向注意甚少而论述乏人。事实上,孔子之仁学,本与心学不二,《论语》《孟子》中所见孔子论“心”诸说,早已为后儒埋下建构心学之种子。本文从“仁”与“心”的即离关系、《孟子》所载孔子“论心四句”的心学价值、孔子忠恕之道的心学内涵、孔子“用心”说及其余绪四端加以论析,认为孔子论“心”,乃有显、隐二端,显者出之以“仁”,隐者证之以“恕”,二者本同而末异,殊途而同归,对于后世心学之本体论、认识论、修养工夫论之建立,实有先导发轫之功,推波助澜之效。

关键词:孔子;仁学;心学;“论心四句”;忠恕之道;

一般而言,学界对于心学源流的论说,大致遵循着一个沿波讨源、振叶寻根的致思理路,往往自王阳明上追陆九渊,又从陆九渊回溯至孟子。以至学界及坊间颇有以陆、王为“心学鼻祖”,以孟子为“心学始祖”者,即便阳明自己,亦持此论[①]。然古今学者对孔子之于“心学”的开创之功,却一向注意甚少而论述乏人。

事实上,孔子之仁学,本与心学不二,《论语》《孟子》中所见孔子论“心”诸说,早已为后儒埋下建构心学之种子。又孔子论“心”,乃有显、隐二端,显者出之以“仁”,隐者证之以“恕”,二者本同而末异,殊途而同归,对于后世心学之本体论、认识论、修养工夫论之建立,实有先导发轫之功,推波助澜之效。今请就孔子仁学与“心学”之关系略作述论,以就教于学者方家。

一、“仁”与“心”的即离关系

《论语》一书,孔子论“心”处并不多,仅有的几次散见于各篇,固难以窥见其大旨,然若细加研寻,亦未尝不可分疏其条目于下。

一曰“心欲之辨”: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

此章“心”字首次出现,“从心所欲”明示“心”与“欲”之关系。心既有所欲,亦必有所不欲[②],故此二者便有主从、静动之关系,“心”乃“欲”之主宰,犹如“性”乃“情”之主宰。后世“道心人心”“天理人欲”“心统性情”诸说实已在此埋下伏笔。

二曰“仁欲之辨”:

子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

此章可谓“孔氏顿门”。虽未出现“心”之一字,实则“心在其中”矣。盖“我欲”,即“我心之所欲”也[③]。朱熹《论语集注》说:“仁者,心之德,非在外也。放而不求,故有以为远者;反而求之,则即此而在矣,夫岂远哉?”[④]这说明,仁德之境并非高不可攀,遥不可及,在仁心发动的一瞬间,每一个道德主体都是仁者。

“我欲仁,斯仁至矣”,一则是说“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一则亦表明,“仁”乃“心”之所“欲”,故“仁”与“心”,可即可离,端在一念之间。江右王学传人邹颍泉曰:“夫仁者何物也?心也。心安在乎?吾一时无心,不可以为人,则心在吾,与生俱生者也。……今高明既信我夫子'欲仁仁至’之语,则即此出求之足矣,不必更于古人身上生疑,斯善求仁矣。”[⑤]此可为夫子此言之脚注。

三曰“心仁之辨”: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论语·雍也》)

前以远近论“仁欲”,说我欲“仁”,则“仁”即可至于我“心”;此又以久暂论“仁心”,言我“心”若欲至“仁”,则有“三月不违”与“日月至焉”之别。这里的“至焉”乃“心”至于“仁”之境;而前章的“至矣”,则是“仁”至于“心”之境;如此,则仁即心,心即仁也。此又可见,孔子之“仁学”,实即“心学”也。

这里的“违仁”,又可与《里仁》篇“君子去仁”相挂搭:

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论语·里仁》)

请注意,这里不仅提到“欲”与“仁”,且又将“去仁”与“违仁”对文,而造次、颠沛“必于是”,分明便是“必于仁”。而“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乃极言时间之短,可与“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合观,则可见,无论“违仁”还是“不违仁”,皆有一最为关键的主词——“心”。此又夫子之“心学”也。

孔子深谙语言之妙,故常能化抽象为形象,以动态为静态,以物理空间形容心理器宇。比如“里仁为美”一句,就将“里”字动词化,使“仁”有了一可以想见的空间特征。以“里”作动词,则“里仁”便是“居仁”,与下文“择不处仁”“久处约”“长处乐”之“处”,前后呼应。“里仁为美”是说,君子以仁德为居所,行止坐卧,动静语默,无往而不在仁德之中,此是天地之间最大的美事。反过来说,正因为有“里仁”“处仁”之美,才会有“违仁”“去仁”之弊。孔子将“仁”这一抽象概念空间化、形象化、诗意化,极大地拓展了儒家的仁学内涵和义理深度。[⑥]

而使“仁”境得以彰显和达至的最重要的媒介和桥梁便是“心”。如我心欲仁,则仁境即是心境;如我心违仁,则心境便与仁境分离。换言之,在孔子的语境里,仁是本体,心是发用,仁体大于心体,心体归于仁体。此庶几可谓孔子心学之“本体论”。宋儒程明道(程颢)更提出“仁体”说,认为“学者先须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义、礼、知、信皆仁也。”[⑦]阳明亦云:“仁者以万物为体。不能一体,只是己私未忘。全得仁体,则天下皆归于吾仁。”[⑧]实则皆是以心体言仁体。[⑨]

后来孟子更将“仁”与“人心”等量齐观:

孟子曰:“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告子上》)

孟子的“求放心”,也是将仁比作一“安宅”,而“人心”之“放”,便是“违仁”“去仁”,故当知“求”而使“至焉”。就此而言,则“仁宅”者,实亦“心宅”也。后世理学与心学之“心外无理”“心即理”诸说,早已在此埋下种子。[⑩]如陆象山云:“盖心,一心也,至当归一,精义无二,此心此理,实不容有二。……仁即此心也,此理也。”[11]此又“仁学”即“心学”之证也。

二、孔子“论心四句”的心学价值

以上是见于《论语》的孔子“心”论。更具理论意义和诠释价值的孔子“论心四句”,则见于《孟子》一书:

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惟心之谓与?”(《孟子·告子上》)

孟子去孔子不远,此说应该可信。朱子《孟子集注》称:“孔子言心,操之则在此,舍之则失去,其出入无定时,亦无定处如此。孟子引之,以明心之神明不测,得失之易,而保守之难,不可顷刻失其养。”[12]孟子引孔子之言,适可见孔孟心学传承之脉络。操存舍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乃孔子对于“心”之特性的精准描述。“心之谓”云云,相当于给“心”下了一定义。孔子这“论心四句”,在心学史上意义重大,不容忽视。

首先,是启发了孟子的一整套心性学说。

一是“存心”说。因为“操则存舍则亡”,故必善加操持和存养,今之“操心”“存心”盖由此而来。又,《论语·雍也》篇孔子有“居敬行简”“居简行简”之说,“居”即“居心”之意,实则亦是隐在的心学话头。孟子顺此而提出“存心”说:

孟子曰:“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离娄下》)

可见,孟子所欲“存”者,非邪心、贪心,而是仁心、礼心,此即所谓“宅心仁厚”。

二是“养心”说。仁心不仅要“存”,还须“养”。事实上,孟子在转引孔子“论心四句”之前,恰恰是在说“养心”:“故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正如“心之官则思,不思则不得。”(《告子上》)[13]孟子显然是把“心”当作一“物”加以探讨和研究的,不妨说也是一种“格物”。

孟子发现,因为“心”是“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的,所谓神明不测,故尤须好好操持存养,以免走失。至于如何“存心”“养心”,孟子则提出了“寡欲”说:“养心莫善于寡欲。其为人也寡欲,虽有不存焉者,寡矣;其为人也多欲,虽有存焉者,寡矣。”(《尽心下》)孟子本人便很善于操持存养其“仁心”,他说“我四十不动心”(《公孙丑上》),正是存养得法、也即阳明所谓“集义”的结果[14]。

“不动心”便是“智者不惑”,这与孔子的“四十不惑”差可仿佛。此又可知,夫子言“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乃至言“人不知而不愠”“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不怨天,不尤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诸如此类,凡与情性心欲相关者,实则无一不是隐在之心学。

三是“求心”说。因为“心”的难以“存养”,所有才会“失其本心”或“放其良心”。孟子说:

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离娄下》)

非独贤才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乡(向)为身死而不受,今为所识穷乏者得我而为之,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谓失其本心。(《告子上》)

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告子上》)

孟子所谓“赤子之心”,其实便是“本心”和“良心”,也即“仁心”。“仁心”常会随人欲膨胀而“放失”,故须“求其放心”(出处已见前文,此不赘引)。又,程明道云:“心要在腔子里。”[15]《增广贤文》亦有 “心欲出樊笼外,心要在腔子里”之训,皆孟子“求放心”之余绪。由此可见,孔孟心学,不唯是一套本体论和认识论,更是一套方法论和修养工夫论。

其次,孔子“论心四句”对宋明理学和心学影响更大。在程、朱、陆、王那里,操舍、存亡、出入可以说是反复提及的理学话头。这里仅举几例以见其大概。如《河南程氏外书》记明道先生(程颢)曰:“'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非圣人之言也,心安得有出入乎?”又,《二程遗书》记伊川(程颐)与门人问答:

问:“'舍则亡’,心有亡,何也?”曰:“否,此只是说心无形体。才主着事时(先生以目视地),便在这里,才过了便不见。如'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此句亦需要人理会,心岂有出入?亦以操舍而言也,'放心’,谓心本善,而流于不善,是放也。”[16]

尽管二程皆不以“心有出入”为然,但他们据此展开的讨论却堪称宋明心学之先声。后来朱熹亦多次谈及“操存舍亡”问题。如在与吕子约的讨论中,朱熹主张“心,一也”,反对心的“二元论”。故其论“心之本体”云:

寂然常感者,固心之本体也。然存者,此心之存也;亡者,此心之亡也。非操舍存亡之外别有心之本体也。[17]

盖操之而存,则只此便是本体,不待别求。……然心一而已,所谓操而存者,岂以此一物操彼一物,如斗者之相猝而不相舍哉![18]

又论“道心人心”云:

盖操舍存亡虽是“人心”之危,然只操之而存则道心之微便不外此。今必谓此四句非论“人心”,乃是直指“动静无端、无方无体之妙”,则失之矣。[19]

存者道心也,亡者人心也。心一也,非是实有此二心,各为一物,不相交涉也。但以存亡而异其名耳。[20]

可见,“在朱熹哲学中,体用的分析用之于心性系统,表现为'心之体为性,心之用为情’、'性发为情’、'情根于性’的界定,而拒绝把'心’分为本体的心欲发用的心,想佛教或心学所作的那样”[21]。朱子的心性学说,以孔子“论心四句”为起点,极大地丰富了理学中的心学成分。钱穆先生谓“理学家中善言心者莫过于朱子”[22],良有以也。

朱子此意,亦为阳明所继承。阳明回答徐爱“人心道心”之问时,说:“心,一也。未杂于人,谓之道心;杂以人伪,谓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23]关于“出入无时”,阳明与弟子陆澄亦有讨论:

澄问“操存舍亡”章。曰:“'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此虽就常人心说,学者亦须是知得心之本体亦元是如此,则操存功夫,始没病痛。不可便谓出为亡,入为存。若论本体,元是无出入的。若论出入,则其思虑运用是出,然主宰常昭昭在此,何出之有?既无所出,何入之有?程子所谓腔子,亦只是天理而已。虽终日应酬而不出天理,即是在腔子里。若出天理,斯谓之放,斯谓之亡。”又曰:“出入亦只是动静,动静无端,岂有乡邪?”[24]

阳明此说显然是针对朱子而发。朱子曰:“孟子言'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只是状人之心是个难把捉底物事,而人之不可不操。出入,便是上面操存舍亡。入则是在这里,出则是亡失了。”(《朱子语类》卷五十九)[25]相比之下,朱子以出入论存亡,显然失之笼统了。

总之,我们不能因为孔子“论心四句”最早见于《孟子》,宋明诸儒称引为说时亦常提及孟子,便以为这一重要的心学论说与孔子无关。

三、孔子忠恕之道的心学内涵

不过,孔子对于心学贡献最大者,还在对“忠恕”一贯之道的抉发: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论语·里仁》)

此章谈“忠恕”而置于《里仁》篇,实亦论“仁”及“心”,故有学者竟以“孔门心传”称之。“忠”“恕”二字皆会意字:中心为忠,如心为恕。训诂学的解释皆与“心”有关。如《说文》释“忠”:“敬也。从心中声。”段玉裁注:“敬者,肃也。未有尽心而不敬者。……尽心曰忠。”

马融《忠经·天地神明章》:“忠者,中也,至公无私。天无私,四时行;地无私,万物生;人无私,大亨贞。忠也者,一其心之谓矣。为国之本,何莫由忠?”这里的“一其心”,盖“同其心”“尽其心”之谓也。又如《声类》释“恕”:“以心度物曰恕。”《诗经·小雅·巧言》:“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可作旁注。按照马融以“一其心”释“忠”的逻辑,也可用“如其心”来解释“恕”。

通俗地说,“恕”就是“将心比心”、“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或者“以他人之心为心”,也即孟子所谓的“心之所同然”(《告子上》)。故朱熹《论语集注》称:“尽己之谓忠,推己之谓恕。”[26]要言之,“忠”是“尽己之心以待人”,“恕”是“推己之心以及人”。

而忠、恕之间,恕道尤重,可终身行之:

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卫灵公》)

“终身行之”其实就是“一以贯之”;“己所不欲”,便是“己心所不欲”。缘何恕道更重于忠道?盖因恕更近仁。如《说文》:“恕,仁也。”又《中庸》孔子曰:“忠恕违道不远。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孟子更用“自反”精神以发明“恕道”,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尽心上》)又程子曰:“以己及物,仁也;推己及物,恕也,违道不远是也。”[27]也是将仁、恕并举。

因为忠恕与仁爱相通,故以忠恕为起点,必能向内寻找到仁爱之源泉,此即为孔孟儒学特别标举的“仁心说”与“性善论”。正如钱穆先生所说:“忠恕之道即仁道,其道实一本之于我心,而可贯通之于万人之心,乃至万世以下人之心者。而言忠恕,则较言仁更使人易晓。因仁者至高之德,而忠恕则是学者当下之工夫,人人可以尽力。”[28]盖孔子“仁心说”的义理诠释路径,正是遵循“恕道”之原则,故原始儒学的心性之学毋宁说是从“忠恕”之道开显而出的。[29]

进一步说,“恕”道的反求诸己,实则即是心学的一种修养工夫。孔子说:“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论语·卫灵公》)求者,责也。可知“反求诸己”,不过是将恕道严格化,所谓严以律己,宽以待人。孟子正是在此基础上建构了“心性之学”。他说:“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公孙丑上》)又说:“爱人不亲,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礼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离娄上》)

上文已说,孟子尤为重视对“心”的“格物”,尝云:“物皆然,心为甚。”(《梁惠王上》)“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告子上》)孟子充分运用“心”之“思”的功能,抉幽发微,进而提出了“同心说”:

孟子曰:“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告子上》)

孟子认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圣人之所以能够“先得我心之所同然”,正是圣人“善推其所为”的结果,而“善推其所为”,正是遵循“推己及人”的恕道原则。故孟子的“心性之学”乃是对孔子“忠恕”之道的进一步深化和细化。有了“同心说”,孟子心学体系中最为重要的命题“心之四端”也就呼之欲出了: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

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公孙丑上》)

这里,“人皆有”便是“人同有”,而仁、义、礼、智这“心之四端”,皆从仁心中萌芽壮大,而其一再强调的“非人也”,又是从“人禽之辨”来论人性——“性善论”也便在此萌芽了:

孟子曰:“……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告子上》)

如果说,以水为喻论性善尚存比喻论证不可避免的“逻辑漏洞”,则孟子以“心之四端”“人皆有之”这样诉诸本心的体认和体验来论证人性本善,显然更具说服力。孟子之意,不过是说人类之善皆由人性中来,非谓人之天性一切皆善。孟子之方法论无他,盖近取譬、善类推的恕道原则,即“我心之所同然”。“求则得之,舍则失之”一句,正与上述“仁心说”的论证一样,仍是“反求诸己”的结果。相比荀子基于现象认知和功利诉求的“性恶论”,孟子基于恕道原则与“反求诸己”精神的“性善论”,未必在逻辑上颠扑不破,却可通过人人自具之普遍心理活动加以验证。[30]

孟子之后,将“忠恕”的心学内涵发挥到极致的便是朱熹。在《朱子语类》卷二七中,朱子专论忠恕,多有发明:

“一以贯之”,犹言以一心应万事。忠恕是一贯底注脚。一是忠,贯是恕底事。一是一心,贯是万事,看有甚事来,圣人只是这个心。

“夫子之道忠恕”,此忠自心而言之。“为人谋而不忠”,此忠主事而言也。自心言者,言一心之统体。主事言者,主于事而已。

只此一心之理,尽贯众理。

忠信、忠恕,皆是体用。……

可知朱子说“一心也”,正从“一以贯之”的“夫子之道”而来。钱穆先生说:“凡朱子言心,每不曰如忠如信如恕皆心,而必曰皆一心。但朱子不喜空言一心,必实之曰如忠如信如恕。……此皆朱子言心精要处。”[31]要之,忠恕皆关乎心,故孔子之学,既是为己之学,亦心性之学也。孔子之道,可以执一统众,以一理贯通万事。孟子、程朱、象山、阳明之心学,无不以此为发源,始成江河之势也。

四、孔子“用心”说及其余绪

孔子对于心学的影响还远不止如此。在《论语》中,孔子还提出过“用心说”:

子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阳货》)

孔子所谓“用心”,正其对“操存舍亡”的现实回答。因为“心”易“舍亡”、易“放失”、易“走作”,故必须时时处处“有所用心”。颜回“其心三月不违仁”,正在其能“有所用心”。“犹贤乎已”的“已”,便是“无所用心”。孔子认为,连博弈也比“无所用心”好得多。孟子在此基础上,亦以博弈为例,提出了“专心致志”说:

孟子曰:“今夫弈之为数,小数也;不专心致志,则不得也。”(《告子上》)

这显然是对孔子“用心”说的进一步深化。而“用心”和“专心”,与“忠恕”一样,皆可说是孔孟心学的修养工夫论。此后“用心”一词逐渐名词化。如《孟子·梁惠王上》的“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荀子《劝学》的“用心一也”“用心躁也”,虽含义有不同,皆由孔子“用心”说而来。西晋文学家陆机在《文赋》开篇即说:“余每观才士之所作,窃有以得其用心。”刘勰《文心雕龙·序志篇》亦云:“夫文心者,言为文之用心也。”此又孔子之“用心”说作用于文学批评理论之旁证。

至宋儒,更将“圣人之用心”与“心之妙用”加以推廓发明。如朱熹《与张钦夫书》言及二程集“窥圣人之用心”的校字问题时即说:

“圣人之用”下着一“心”字,语意方定,尤见亲切主宰处。……若谓用心非所以言圣人,则《孟子》《易传》中言圣人之用心者多矣。盖人之用处无不是心,圣人至于下愚一也。但所以用之者,有精粗邪正之不同,故有圣贤下愚之别。不可谓圣人全不用心,又不可谓圣人无心可用。但其用也妙,异乎常人之用耳。然又须知即心即用,非有是心而又有用之者也。[32]

又,朱子在《中庸章句序》中分辨“道心”与“人心”,以为“心之虚灵知觉,一而已矣,而以为有人心、道心之异者,则以其或生于形气之私,或原于性命之正,而所以为知觉者不同,是以或危殆而不安,或微妙而难见耳。然人莫不有是形,故虽上智不能无人心,亦莫不有是性,故虽下愚不能无道心。”[33]此正孟子所谓“心之所同然”。而在《李泰伯常语辨》中,朱子谈及“传心”与“传道”的问题时,又提出“心之妙用”:

辨曰:“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此非深知所传者何事,则未易言也。孟子之所传,任意而已矣。所谓仁义者,又岂外乎此心哉?尧舜之所以为尧舜,以其尽其心之体而已。……特此心之体,隐乎百姓日用之间,贤者识其大,不贤者识其小,而体其全且尽,则为得其传耳。虽穷天地,亘万世,而其心之所同然,若合符节。由是而出,宰制万物,酢酬万变,莫非此心之妙用,而其时措之宜,又不必同也。[34]

“心之妙用”,盖将“用心”真积力久之后的形上境界予以揭示。逮及阳明,又有“心上用功”之发明:

孔子气魄极大,凡帝王事业,无不一一理会,也只从那心上来。譬如大树,有多少枝叶,也只是根本上用得培养工夫,故自然能如此。非是从枝叶上用功,做得根本也。学者学孔子,不在心上用功,汲汲然去学那气魄,却倒做了。[35]

阳明以为,孔子之学“也只从那心上来”,心即是“根本”而非“枝叶”,故必须“在心上用功”。此“心”者,盖仁义礼智之“心”也,亦操存舍亡出入无时之“心”也,亦忠恕一贯之“心”也。“心上用功”,便是孔子所谓“用心”,惟其如此,方可“学那气魄”于万一。

综上,孔子之“心学”,略有显隐二端,显者以“仁”为本,以“心”论“仁”,导出孟子“仁心”说;隐者以“忠恕”为发用,反求诸己,引出孟子“同心”说与“善性”论;而孔子“论心四句”则不唯启发出孟子之“存心”“养心”与“求放心”诸说,亦且对宋明儒之心学修养功夫论有发凡起例之功。

如将心学发展比作一条逶迤长河,孔子便是滥觞处之源头活水;如将心学比作一座参天大厦,其真正奠基者不是阳明、象山,甚至亦非孟子,而是道大德全、“从心所欲不逾矩”的至圣先师孔夫子。此意乃多年读书所得之一间,浅薄肤廓,不敢自是,甚盼高明贤达有以教我也。

2021年9月15-18日草就
23日改定于守中斋

注释:

[①] 王阳明《陆九渊集序》称:“自是而后有象山之学,虽其纯粹和平,若不逮于二子(按:指周、程二子),而简易直截,真有以接孟氏之传。其议论开阖,时有异者,乃其气质意见之殊,而要其学之必求诸心,则一而已。故吾尝断以陆氏之学,孟氏之学也。”参《陆九渊集》,钟哲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538页。

[②] 如《论语·八佾》子曰:“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观之矣。”《公冶长》子贡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颜渊》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诸如此类,皆“不欲”之证。本文所引《四书》经文,均据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不详注页码。

[③] 关于孔子的“欲”论,可参见刘悦笛:《孔子“欲仁”、孟子“欲善”与荀子“欲情”——从当今西方伦理学“欲望论”观儒家“欲论”分殊》,《孔学堂》2021年第3期。

[④] (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00页。

[⑤] 《颍泉先生语录》,《江右王门学案一》。(清)黄宗羲:《明儒学案》,上册,北京:中华书局,第349页。

[⑥] 详参刘强:《论语新识》,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第83页。

[⑦] (清)黄宗羲:《宋元学案》卷十三《明道学案》,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540页。

[⑧] 《传习录》卷下。参见陈荣捷《王阳明传习录详注集评》,重庆:重庆出版集团,2017年,第275页。

[⑨] 陈来先生指出:“由于阳明学是心学,其所说的仁体即是心体,心学以为人生皆有此心体,皆有此仁体,而人为私欲所蔽,故需要功夫来恢复其本体。”“大体上说,心学是把仁体作为心性本体,而理学哲学家则把仁体作为宇宙的统一性实体。”见氏著:《仁学本体论》,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第185、200页。

[⑩] 刘强:《四书通讲》,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第133页。按:拙著“忠恕之道一”讲,涉及孔孟心性之学,本文多有据此书迻录者,特此说明。

[11] (宋)陆九渊:《陆九渊集》,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5页。

[12] (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331页。

[13] 按:《论语·季氏》子曰:“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实则孔子所谓“九思”,与孟子“心之官则思”不无心学上之承传关系。

[14] 《传习录》卷下阳明曰:“心之本体,原是不动的。只为所行有不合义,便动了。孟子不论心之动与不动,只是集义。所行无不是义,此心自然无可动处。”见陈荣捷《王阳明传习录详注集评》,第268页。

[15] 《二程遗书》卷七。《二程集》,王孝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96页。

[16] 《河南程氏遗书》卷十八,《二程集》,第208页。

[17] (宋)朱熹:《答吕子约》第十书。《朱文公文集》卷四十七,四部丛刊本。转引自陈来:《朱熹淳熙初年的心说之辩》,见氏著:《宋明儒学论》,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

[18] (宋)朱熹:《答吕子约》第十三书。

[19] (宋)朱熹:《答吕子约》第十六书。

[20] (宋)朱熹:《答何叔京书》第二六书,《朱文公文集》卷四十。

[21] 陈来:《宋明儒学论》,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48页。

[22] 钱穆:《朱子学提纲》,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第44页。

[23] 《传习录》卷上。陈荣捷:《王阳明传习录详注集评》,第33页。

[24] 《传习录》卷上。陈荣捷:《王阳明传习录详注集评》,第68页。

[25] 本文所引《朱子语类》,均据(宋)黎靖德所编,中华书局1986年王星贤点校本。不详注页码。

[26] (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72页。

[27] (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72页。

[28] 钱穆:《论语新解》,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第98页。

[29] 刘强:《四书通讲》,第94页。

[30] 详参刘强:《四书通讲》,第98-101页。

[31] 钱穆:《朱子新学案》第二册,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年,第195页。

[32] 《朱文公文集》卷三十。

[33] (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14页。

[34] 《朱文公文集》卷七十三。

[35] 《传习录》卷下。见陈荣捷:《王阳明传习录详注集评》,第68页。

作者简介:刘强,字守中,别号有竹居主人。复旦大学文学博士,现为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诗学研究中心主任,博士生导师。诗学研究集刊《原诗》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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