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贵族史》偶得

贵族，从何谈起啊！连不列颠这样世上最知道保持传统，最知道“编新不如述旧”（贾宝玉编造的古人语）的民族也急急地赶在二十一世纪到来之前结束了延续近千年的上议院的贵族特性，贵族何处容身呢？虽然此事起自工党这样一贯的反贵族的党派，但按照战后英国的两党一致的原则，即便待到保守党上台，工党的政策也不大会被改变（就像1950年的保守党没有取消工党的福利国家，而1997年的工党也没有改变保守党的私有化政策一样）；而事实上也几乎不可能改变，因为取消世袭贵族在上院的出席权是一项宪法性改革，这种重大决定一经做出，在英国这样有法治传统的国度就几乎不会因政府的更迭而取消。人家的宪法不是由着某些人改着玩的。

当然，民意的向背才是贵族们政治命运的最后决定因素，两党一致的基础也是民意的稳定性。因此，问题就在于民意的统治。虽然，无数的政治学著作都试图表明民主社会中，政治、财富的精英们是如何在操纵着国家的大事小情（为像我们这样真正的社会主义民主国家提供了无数证明他们虚伪性的炮弹），但长期来看民主社会（不是“真正的民主社会”）中的民意是很难被违背的。群众（the mass 而非the pleb，后者是要犯政治正确性的错误的）不喜欢不经选举就可以（虽然未必）坐在上院对他们选出的议员们在下院作出的决定评头论足（还不是指手画脚，甚至横加干涉）的世袭贵族们，因而后者就必须下台。这完全符合民主原则，但这一原则在民主社会中或许是最该受到审视的：因为民意在民主社会中的至上地位（除了作为观念的法治之外，没有可能限制民意的东西，而前者的实际效力仍要依其在群众中的认同度而定），使它处在可能犯最大错误的地位。

民主（不是“真正的民主）当然不指“人民当家作主”，从某种角度说它是依契约（宪法）而成立的，处理公共事务的程序性规则。可以说契约先于民主，这不仅指时间上的（民主政治必待宪政建立后方可合法地，legitimately，实施），也指契约自由作为基本自由之一乃民主的目的。对于此一自由的侵犯将立即停止民主的合法性。在废除世袭贵族出席上院的权力一事上，笔者深深怀疑民主机制能否合法地做到这一点。世系贵族出席上院是历史形成的传统，近代以来他们的权力也已降到不威胁民主的下院的程度，废除这一传统没有现实的依据，而仅仅是因为这个传统不符合民主的精神，那么下院修改宪法的决定其合法性何在呢？宪法是其效力所及范围内每一个公民都参与其中的契约，无理由地剥夺其中一部分人依此契约而成立、合法的权力又未获得他们的同意，这恐怕是任何民主体制所无法自圆其说的。所以，上院改革合法性只来自于女王的宣布，因为依照古老的英国传统，任何贵族得以在上院就坐不在于他们的贵族身份，而在于他们得到了君主的“诏唤”；即使贵为公爵，没有国王的诏令也不得出席上院。

因此，阎照祥先生在《英国贵族史》一书的导言中的一段话或许是可以商榷的，他说：“女王伊丽莎白二世驾临上院，宣布政府将剥夺759名世袭贵族议员出席上院的特权”，但“女王陛下的政府”是无权剥夺贵族们的特权的，甚至下议院也无此权力，这样的权力只存在于君主手中。这段话似可改为“女王根据她的政府的建议，将剥夺……”这不是咬文嚼字，而是事关合法性的大问题。这似乎有点反讽的意味：一项“民主改革”，如果不想被称为“民主的专制”的话，就不得不依赖君主的专断权力。

在大部分国家，贵族的天性是专断，在英国却是节制，因而也只有英国贵族的衰落才引起和值得人们的慨叹。《英国贵族史》一书正可以让我们对英国贵族兴衰的历史过程，以及他们的一些优点的形成有一大致的了解。没有英国贵族迫使“无地王约翰”签署的《大宪章》，权利和自由的历史恐怕就无从谈起；没有贵族在1832年的主动让步，普选权的扩大不知还要流多少血；而没有马尔巴罗公爵，又怎么会有温斯顿·丘吉尔，没有丘吉尔自由世界又会怎样呢？套用丘吉尔的话说：从来没有这样少的人为这么多的人做出这么大的贡献。的确，可能从来没有，再也找不到有那么一小群人中，出了那么多的政治家（丘吉尔，索尔兹伯里）、统帅（纳尔逊、威灵顿、蒙哥马利）、诗人（拜伦，雪莱）、学者（牛顿、阿克顿）和哲学家（培根、罗素）。

中国是一个缺乏贵族传统的国家，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有人认为这样加强了社会垂直流动，使每一个最下层的人都能通过努力获得提升自身社会地位的可能，所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然而在英国严格的贵族体制下，社会垂直流动不仅没有在其有意义的方面（即下层的向上运动）减慢，反而由于加封贵族的可能而受到了鼓励。而且英国加封贵族的体制比中国的科举制更为开放，不仅读书人，而且商人，科学家，艺术家，运动家，法官各色人等，凡在人类行为的各领域取得超乎常人的成就的人士都可以成为“贵族”。反观中国，由于为君主直接效力成为地位和荣誉的唯一来源，他就成为了高踞社会精英和普通大众两者之上的无法挑战和制约的力量。所谓贵族，无不紧紧依靠皇权而存在。王朝世系的更迭总伴随贵族群体的大换血。中国专制主义发达和长久，与我们缺乏贵族力量对皇权的制约有极大的关系。反过来说，贵族传统的缺乏，也使得中国政治较多极端性而少妥协性。在未来的民主政体之下，民意的极端和不稳定可能给我们带来的困难是颇为让人担忧的。

无论如何，中国对于贵族制度应有更多的研究和了解，阎照祥的《英国贵族史》一书恰可以帮助我们对贵族中之最优秀者，因此我希望更多的人读到它，并进而感到和思索上述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