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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铁生的园地

史铁生的出现给晦暗的中国当代文坛带了一线亮光。在我看来,这是一位非常有宗教情怀的作家。他对“人”的追问、对生命的探寻及对人生的思索都达到了相当深的程度,是一般作家所不能比拟的。读他的文字,仿佛是在品尝一杯陈年老酒,又仿佛是在聆听一位僧人的话语。读久了,便有这样的疑问:史铁生的思想哪里来呢?其实,每一位作家都有属于自己的精神领地。周作人先生曾把这样的领地取名为“自己的园地”。“所谓自己的园地,本来是范围很宽,并不限定于某一种:种果蔬也罢,种药材也罢——种蔷薇地丁也罢,只要本了他个人的自觉,在他认定的不论大小的地面上,尽了力量去耕种,便都是尽了他的天职了。”周作人先生就干脆将自己的一本散文集命名为《自己的园地》,任自己的思想自由地生长。史铁生也一样。“地坛”是他常去的地方,他的思想也在那里生根发芽,自然便成了他的园地。


作家与地坛似乎有着不解之缘。“我在好几篇小说中都提到过一座废弃的古园,实际就是地坛。”“地坛离我家很近。或者说我家离地坛很近。总之,只好认为这是缘分。……我常觉得这中间有着宿命的味道:仿佛这古园就是为了等我,而历尽沧桑在那尔等待了四百年。它等待我出生,然后又等待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了双腿。”(《我与地坛》)如果不是命运的安排,作家也不致于那样亲近地坛。二十岁之前,作家是为了寻找欢乐而钻进地坛;二十年之后,作家是为了逃避现实世界而来到地坛。似乎又是一个巧合,作家自从那个下午去了地坛之后,就再也离不开它,正如他在一篇小说中写道:“在人口密集的城市里,有这样宁静的去处,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



这个有着四百多年历史的地坛的确非常的宁静,但它并不能完全抚去作家心头的不宁静:“其实总共只有三个问题交替着来骚扰我,来陪伴我。第一个是要不要去死?第二个是为什么活?第三个,我干吗要写作?” 这是一个关于生命生与死的问题,也是长期纠缠于人类的问题。正因为作家有着这样的一份好奇心,使得他能够从更深的层面去追问生命的意义及价值。一个作家对整个人类的思考往往是从个人的生存处境开始的,是从追问个体生命开始的。史铁生也一样的,他站在个人遭遇的窗口上来关照整个人类的处境,来思考全体生命的意义及价值。



加缪在《西西弗的神话》里说过:“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就是自杀。”史铁生是一个身体残疾的人。在他生命的黄金时候,命运突然夺去了他的双腿。轮椅上的史铁生几乎一直在痛苦、怀疑、迷惘的漩涡中度过,他几乎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思索状态,但他却没有自杀。在他看来,“写作就是为了不至于自杀”。写作也就成了他整理思绪的过程,通过写作寻求被理解,突破他身体残疾的局限。小说《务虚笔记》写的是关于残疾与爱情的故事,可以说是史铁生个人体验的结果。在作家看来,残疾是一种局限,任何人都会有局限。“生命就是这样一个过程,一个不断超越自身局限的过程,这就是命运,任何人都是一样,在这过程中我们遭遇痛苦、超越局限、从而感到幸福。”(《给盲童朋友》)在这种意义上,生命是一个痛苦的核体,这是人类存在的需要。史铁生曾给给自己设计过一个完美的生命过程,但他觉得人生是无法设计的,“你不可能把矛盾认识完,因而你也无从根除灾难与痛苦。”过程在继续,而人类则在设计人生过程之前,早已被局限所限制。



人生即困境,人生即苦难。19世纪的大哲学家叔本华就看到整个宇宙是一个痛苦的核体,人类无处不处于痛苦的边缘。但不幸的人类却并没有放弃生存的勇气,这是什么原因呢?在地坛里,史铁生思索道:“人为什么活着?因为人想活着,说到底是这么回事,人真正的的名字叫做:欲望。”欲望与局限是一对永恒的矛盾,这对矛盾的纠缠让更多的人感到了生命的苦难,而苦难又会伴随你的一生。所以,史铁生认为:“人的苦难,很多或者根本,是与生俱来的,并没有现实的敌人。比如残、病,甚至无冤可鸣,这类不幸无法导致恨,无法找到报复或声讨的对象。早年这让我感到荒唐透顶,后来慢慢明白,这正是上帝的启示:无缘无故的受苦,才是人的根本处境。”人类的痛苦往往是由肉体造罪的,肉体本身是一份残缺,但由于人类实现欲望的能力远远赶不上欲望的能力,使得这残缺的后果却由灵魂去担负,于是就有了苦海无边的人生。“那大约就是上帝的意用——锤炼精神,就像是漂流黄河,人生即是漂流,在漂流中体会上帝的意用。”(《致李键鸣》)小说《来到人间》叙述的女孩生来注定要痛苦一辈子,一个灵魂就这样在痛苦中度过。这样的荒诞结果使人想起《俄狄浦斯王》中说的:“在还没有跨越生命的大限之前,在还没有从痛苦中得到解脱之前,没有一个凡人敢说自己是幸福的。”对史铁生来说,残疾所带给的痛苦是无与伦比的。而这时候的写作,却让他明白了苦难的意义:“写作就像自语,就像冥思、梦想、祈祷、忏悔……是人的现实之外的一份自由和期盼,是面对根本性苦难的必要练习。”每个人超越困境,超越苦难的方式不同,但这过程中所蕴涵的美丽与悲壮却是相似的。



生命中最大的苦难不是残、病与自然灾害所带来的痛苦,而是由彼此之间的隔阂所带来的不理解与孤独的痛苦。存在主义者认为,人是被抛入世界上来的。彼此之间是被分开而来到这世界的,而且灵魂之间又是相互隔离的。在史铁生看来:“所有的肉身都是偶然的肉身,所有的爹娘都是偶然的爹娘,是那亘古不灭的消息使生命成为可能,是人间必然的爱愿使爹娘相遇,使你诞生。”由于彼此的隔阂,于是就有了彼此之间的不理解、猜疑、怨恨、战争……由此产生了孤独。“孤独的心是充盈的心,充满得要流溢出来要冲涌出去,便渴望有人呼应他、收留他、理解他。孤独不是经济问题也不是生理问题。孤独是心灵问题,是心灵间的隔膜与歧视甚或心灵间的战争与贱害所致。”对于孤独,史铁生最有切身的体验了。像他这样一个身患残疾的人,由此会失去生命中很多美好的东西,比如运动、爱情、事业……他都无法像常人那样去实现去拥有。所以,孤独也是一种残缺,是一种心灵的残缺。物质上的残缺,已经使人类饱受精神上的折磨,而这种心灵的残缺则更无法治愈。史铁生却十分清楚:“困境不可能没有,艰难不可能彻底消灭,但是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沟通,宣泄与倾听,却可能使人获得一种新的生活态度,或说达到一种新境界。什么新境界?我先讲个童话,《小号手的故事》。战争结束了,有个年轻号手最后离开战场回家。他日夜思念着他的未婚妻,可是,等他回到家乡,却听说未婚妻已同别人结婚;因为家乡早已流传着他战死沙场的消息。年轻号手痛苦之极,便离开家乡,四处漂泊。孤独的路上,陪伴他的只有那把小号,他便吹响小号,号声凄婉悲凉。有一天,他走到一个国家,国王听见了他的号声,叫人把他唤来,问,你的号声为什么这样哀伤?号手便把自己的故事讲给国王。国王听了非常同情……看到这儿我就要放下了,心说又是个老掉牙的故事,接下来无非是国王很喜欢这个年轻号手,而且看他才智不俗,就把女儿嫁给了他,最后呢,肯定是他与公主白头偕老,过着幸福的生活。”



超越生命的局限是人类的本能,也是人类走向未来的必然。那么,人类该如何去超越生命的残缺、消除隔阂、赢得生命的欢乐呢?早在小说《务虚笔记》中,作家就有思考过残疾人有无爱情的问题,其实在这背后隐藏的却是残疾人该怎样消除孤独的痛苦的问题。“就是说,每个人生来都是孤独的,这是人之个体化的残缺。因此我们倾向与他者沟通、亲和。而他者之为他者,意味着差别、隔离、恐惧甚至伤害,这是社会化的残缺。于是我们更加地期盼着团聚——我需要你,需要他者,一个心魂需要相融合。而这,证明了爱情。我们因残缺而走向爱情。”在史铁生生命垂危的时候,“那时希米日夜在我身边,当然她也没什么办法。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只是一同默默地发愁,一同以听天由命相互鼓励。恰是这默默和一同,让我感到了爱的辽阔和深重——爱与性之比,竟是无限与有限之比的悬殊!”作家由此感慨道:“在我看来,爱情大于性,主要是两点。一是困苦中的默然相守,一是隔离中的相互敞开。”在现实世界里,爱情是可以实现的一种爱,众多的灵魂都期待着敞开,而爱情则给封闭的灵魂打开了一个窗口。



爱是一个宽泛的词语。作家在书中谈了那么多关于人类的缺陷,无非是要引出一个“爱”字。在现实世界里,爱有情人之间的爱,有亲人之间的爱,有对世人广博的爱。除此之外,还有超越这个现实的上帝之爱。爱是必要,它是有限或残缺的必要。只要有人类存在,爱就存在了。“爱,即孤立的音符或段落向着那美丽与和谐的皈依,再从那美丽与和谐中互相发现:原来一切都是相依相随的……是呀,人,都在一个孤独的位置上期待着别人,都在以孤独的音符而追随那浩瀚的音乐,以期生命不再孤独,不再恐惧,由爱的途径重归灵魂的伊甸园。”(《病隙碎笔》)耶酥在受难时说:“我还有不多的时候与你们同在。后来你们要找我,但我所去的地方,你们不能到。这话我曾对犹太人说过,如今也照样对你们说。我赐给你们一条新命令,乃是叫你们彼此相爱。我怎样爱你们,你们也要怎样相爱。”倘若现实中的生命连这一点爱都没有,也就只能是永恒的惩罚了。



这个世界太需要宗教上的爱了。爱实际上是生命中的理想,当现实中的爱并不完美的的时候,也就需要宗教上的爱来救助。“人们就像在呆板的实际生活中渴望虚构的艺术那样,在无奈的现实中梦想一片净土、一种完美的时间。这就是宗教精神吧。”(《病隙碎笔》)作家非常清楚这种“宗教精神(未必是某一种特定的宗教——有些宗教也已经被敌视与歧视搞遭了)的根本,正是爱的理想。”在这个意义上,爱是一种精神,是一种灵魂的期盼。“一个更完美的世界,不管是人间还是天堂,都必经由万苦不辞的爱的理想,这才是上帝或佛祖或一切宗教精神的要求。”(《病隙碎笔》)局限是生命的现实,由此产生的苦难也是不争的事实,而爱却是生命所必须期盼和争取的。



爱在路上,在大雾弥漫的路上,彼此因爱而相遇相随,敞开在漆黑的夜晚。所以,史铁生说:“生命必要有这样一种时间,一块净土,尽管它常会被嘲笑为“不现实”。但“不现实”未必不是一种好品质。”



史铁生的这块园地,也就是这样一个盛满爱的园地。他从地坛里走来,地坛成灵魂的栖居地;他从地坛的窗口中窥探整个宇宙与人类,超越了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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