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摇篮与坟头陈希我

 
1
那阵子我们排成长长的队,弯来弯去,我在队头,看不到队尾。只要主人打开前面的那扇门,我们就进入输精管。但主人好像把我们给忘了。我们心痒手痒,憋得难受。那天主人忽然下达了指令,简直不是在下达,只是一闪念。甚至都不是念头,只是一个情绪。前面的门豁地开了,我们冲杀出去。与其是冲锋,不如是突围。前面是无数的触须,张牙舞爪。它们在收缩,拧成一根粗粗的管子。管嘴粉红,引诱我吻它。我如愿落在那唇上,但很快就又脚底踏空,摔在一个池子里。那里堆着比我更前冲出去的战友,后面还不断有精子掉进来。我们又喊又叫,那粉红的嘴唇竟低了下来,伸到池子里,吮吸起我们来。我们争着被它吸,我和其他精子不再是战友,是竞争对手了。我很强壮,在主人身体里时我就最强壮。我最适合在他身体里存活,很多精子都被垃圾毒死了。主人住的地方周围都是垃圾场,我靠着野蛮劲,适应他吸进来的垃圾尘和吃进来的垃圾食物。外面轰隆隆响着,我知道这是又在倒垃圾。总是这时候,天一黑,渣土车就排着队来了,倒垃圾。垃圾堆满了,又运走。我曾听我主人骂:“又赚了一道钱!”但很快地,又有垃圾运进来了,没完没了。我主人曾经打电话投诉,人家让他等待解决,却一直没有解决。主人于是报警,警车咣咣来了,赶走渣土车,但警车一走,它们又来了。没办法,只能去适应,最后竟也能在轰隆隆声音里睡着了。现在他在轰隆隆声音中把我们射出去。我被吸进那粉红嘴里,进入了一个管道。我埋头往前冲,没留意后面主人已经退走了。
外面安静了下来,好像渣土车开走了。我听到我进入的这个身体在说话:“快盖上,别着凉了!”
我的主人,现在是我的旧主人,横躺在床上,没有盖被子。我已不能感受他的体温了,我只感受到新主人身体很长时间都很燥热。我在这个身体里奔跑,仍然有精子跟我争,不小心就会出局。
我的旧主人是爸爸,新主人就是妈妈。
那天爸爸忽然把我们发射出去,是因为那个比我新来世上的女孩子,爸爸妈妈叫她大宝,后来我知道应该叫她姐姐。姐姐读小学三年级,爸爸每天都要送她去上学,中午托一个体育老师带着,监督吃饭,吃完做作业,傍晚放学还是由爸爸接回家。头一天,爸爸去接姐姐,没有在路队里看到她,爸爸马上判断她是被老师留了。三天两头就这样。爸爸只能进学校去领。老师说姐姐上课吃零食,也把我爸教训了一顿,怎么能让孩子带零食到学校来。“吃什么零食了?”爸爸问。“你问她!”老师不跟爸爸说,眼睛戳姐姐。姐姐说吃的是辣条。爸爸说他没有给孩子辣条,老师说:“还要你给?校门口摊子就有!现在的孩子,又不是傻子!你根本就不该给孩子钱!”
“当着孩子的面这么教训我!”爸爸回来对妈妈说,“总是这样。过去我当学生时,学生犯事,叫家长,老师跟家长在同一战壕,一起批评学生;现在怎么这样?把家长推到学生那边,一起骂。好歹我是家长!”
“现在谁跟你站同一战壕?你是他什么人?”妈妈说,“不过这次还真是你有错,谁叫你给孩子钱?”
“我有什么办法?”爸爸说,“不给,她肯依吗?连学都不肯去上了!不上学也算了,在家谁看她?”爸爸要上班,妈妈也要上班。听爸爸说话,他干的是销售,妈妈是在银行。银行工作一步都离不开,所以傍晚接姐姐的任务就压在了爸爸身上。好在爸爸工作时间灵活,接了姐姐,在家继续给客户打电话。他有打不完接不完的电话。但也不能只打电话,有时也得人去,吃饭喝酒什么的,这样就不能接姐姐了。只能又央求邻居胖婶帮忙,算费用给她。“总不能交胖婶带吧?”爸爸说。
“胖婶?人家见她也头大了!她上幼儿园时都头大了!”妈妈说。
爸爸妈妈本来要全委托给胖婶接送,但姐姐太不听话了,胖婶管不住。一再央求,才答应在爸爸实在接不了时接一下。“今天早知道让胖婶接!”爸爸说。
“让胖婶替你去挨骂?”妈妈问。
“什么替我?那我替谁?”爸爸说。
“替我?”妈妈说,“也是你的孩子!”
“那我就辞了工作,专职在家看她算了!”爸爸说,“我也太累了,虽说搞销售,时间自由,但下班不是下班,上班一样是上班!”
“那也没钱给她买辣条吃了!”妈妈逗趣,爸爸笑了。
“我还是觉得她有多动症。”爸爸又说,“怎么医院都说没有?是不是标准抬高了?像糖尿病、高血脂,过去已经是达标了,现在却还在正常值里,有病也算没病。人类变异了!”
今天姐姐又被老师留了。她犯了更严重的事,打同学,把人家打出血了。那同学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都赶到了学校。我爸是被电话召到学校的。“一听到她老师电话,我就心惊肉跳!”爸爸后来对妈妈说。“那学生家长一见我,就围过来,好像要把我吃了!我说我赔,他们说:你也让我们打,我们也可以赔你!你以为有钱就可以?有钱就可以打人?这是什么话!班主任也不说句公道话,就看着我被围攻。当然谁叫我是那孽债的爸?那个孽债,打死好了!”
爸爸回家确实打了姐姐,把姐姐按在沙发靠背上,扒下裤子打屁股。爸爸打得浑身发热,爸爸的手掌打在姐姐屁股上,姐姐屁股也发烫。爸爸打时,妈妈回来了,赶紧劝。爸爸不听劝,继续打。一边打,一边断断续续数落着发生的事,一边夹杂着“打死算了”。妈妈道:
“人家孩子被打全家护着,把孩子当心肝宝贝。你倒好,要把自己孩子打死!”
爸爸说:“人家是什么孩子?我们是什么孩子?”
爸爸妈妈自己两个竟吵了起来。爸爸妈妈观点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恨姐姐,只是妈妈舍不得姐姐被打。妈妈拦不住爸爸,叫:“你先打死我好了!”就哭了。爸爸才作罢了,撒下姐姐进卧室去了。
妈妈挂着眼泪去做饭,做几下,实在没心情,就也撒了手去卧室。爸爸仰躺在床上,妈妈扑到床上哭。爸爸慌了,返身去摸她。妈妈说:“你不是要打死我吗?”
“我哪里有……”爸爸申辩。
妈妈仍说:“你打死我吧!打死我吧!”
妈妈抓起爸爸的胳膊抡她身上。爸爸把妈妈搂住:“要打你打我,要死一起死!”外面蓦地响起了轰隆声,垃圾车来了。“又来了!”妈妈说,“死了好了!”她又哭了起来。“死了好……”爸爸也嘟囔,他的身体里涌动着污流,暗暗的,我们就在这污流中。爸爸一个挣起,把妈妈压倒。“死……死……”后来想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会有什么后果。他不是把我们发射出去,是把我们发泄出去,过后就把我们忘了。妈妈也没有在意我们,她也睡着了。我们在她身体里奔跑,到了受精区。不停有精子进来,也不停有精子被排挤出去。为了不被排挤出去,我拼命摇尾巴,让自己打转,扭圈圈,一边巴望着上头两个管口,后来我才知道我期待的东西叫卵子。卵子终于出现了,但我还得降服它,突破它三层壁垒。别的精子在跟我抢,如果它们比我先突破,我就没机会了。我最勇猛,最先进入了。
2
天亮时,妈妈喊姐姐起床。姐姐没有应,推门进去,姐姐发烧了。妈妈说就因为挨打才发烧的,爸爸说:“她就那么不经打?又不是一次两次!”
他嘴上这么说,还是去翻看姐姐昨天被打的屁股。“什么也没有,她打别人还打出伤口了!”爸爸说。
“只是表面上看不出来!”妈妈说。
“表面就行了,我连表面都应付不上了!”爸爸说。爸爸指的是上班要迟到了。姐姐起不了床,只能叫奶奶来。爸爸给奶奶打电话,奶奶很快就来了。我第一次见到奶奶,很瘦的一个老人。当然她还不知道有我。奶奶一见我姐就抹眼泪。“又挨打了吧?”奶奶问。爸爸说:“没——有!”爸爸抵赖,做出油里油气的样子。
姐姐点头了。
“也下得了手!”奶奶说。“这么蒙着,哪有不生病的!”奶奶又说,要去开客厅的窗户。爸爸制止。“垃圾不生病?”爸爸说。
奶奶才记起窗外是个垃圾场,停了手。“你这垃圾山什么时候清掉?多少年了!你们等于生活在垃圾堆里!”
“别说了!”爸爸说,“又不能解决的问题,自己找烦哪!”
爸爸妈妈赶着准备出门,奶奶问:“你们昨晚没吃饭?”
“怎么会……”爸爸不承认。
“我还不知道?看看冰箱!”
“妈,你又开我的冰箱!”爸爸叫。
“开冰箱怎么了?你们生活过成什么样了,不能关心一下?”奶奶说。
“能过成什么样嘛!”爸爸说。
“什么样?饭都没吃!”
“你怎么知道我们没吃饭嘛!”妈妈说。
“菜动也没动。”奶奶说,“你们只吃饭?”她又去揭电饭煲,妈妈才记起,昨晚连饭都没舀出来。“饭也没吃一口!”奶奶说。
爸爸辩道:“这是备着今晚的!”
“你是会做准备的人吗?”奶奶说。
爸爸慌张瞅了一下妈妈。妈妈进卫生间去了。我听到外面爸爸在埋怨奶奶:“妈,你说什么嘛!”
“我只是说你!”奶奶说。
“傻子才听不出来呢!”爸爸说。
“听得出来就听得出来!”奶奶竟然说,“也该听!不做饭,全家挨饿?她自己不吃饭,丈夫孩子总不能也不吃嘛!”她回头对我姐姐,“怪不得生病了!这么小的孩子,怎么经得起饿!”
“怎么经不起饿?”爸爸说,“现在的孩子都营养过剩,能量过剩,所以才那么不安静。饿几餐又有什么关系?”
“营养?哪有营养?都是吃垃圾食物!”奶奶说,“什么肯德基啊,还有你公司做的那些垃圾食物。”原来爸爸推销的是垃圾食物。“这种东西哪里有营养?只有害。你说现在孩子怎么这么皮?都像野兽一样,就是这些乱七八糟东西吃的,都是激素!政府也不管一管!该管的不管,不该管的却来管。不过现在好了,全面放开二胎了!”
爸爸愣住了,好像没有反应过来,奶奶怎么说着说着,拐到这话题上来了?妈妈也提溜起耳朵听。
“你不叫我,我这两天也会来。”奶奶说。原来奶奶是为说这而来的。“这个政策,你们应该比我更早知道吧?”
“凭什么说我们早知道?”爸爸那口气,他应该是知道。
“你们自己的事啊!”奶奶说。
“我们什么事……”爸爸支吾,“都没传多久了……”
“昨天报纸上明确登了,明年1月1日开始实行。”奶奶说,“你会没看见?就想瞒着我!”
“我怎么会看报纸?整天那么忙,早上眼睛一睁开就开始忙。你还天天看报纸?”
“别打岔!”
“我怎么是打岔?”
“从小就这样,不愿意听的就打岔!”奶奶说,“说你!”
“不是关心你嘛!”
“关心?你要真关心,就知道你妈心病是什么?就想抱孙子!”
“这不有了吗?”爸爸说。
“我说的是孙子!”奶奶说,尾音连忙缩小了。但她接着又理直气壮说:“一‘女’,再加上一‘子’,就是‘好’,就是圆满了嘛!所以还得生一个。”
“就是生,怎么就能保证是孙子?”
“到时候可以让何主任看看。”奶奶说。
“人家孩子都毕业那么多年了,还会认你这老师?”爸爸说。
“何主任是重人情的人。”奶奶说,“人走茶凉,茶还没凉。刚好,政府允许了,所以要赶快!”
“我还是赶快上班!”爸爸说。
“你就这样!不想听就上班!”奶奶啐。
妈妈迟疑了一会儿,只能出来。她躲着奶奶,贼一样逃出家门。
奶奶看着姐姐,一直到爸爸下班回来。妈妈回来时,一边炒菜一边对爸爸说:“你妈一来,她就成了一家之主了!”
妈妈对奶奶一直有意见。当初生姐姐前,奶奶说好帮带孩子,她刚好要退休。但孩子生出来后,她又去返聘了,搞得妈妈措手不及。当时妈妈本不想这么快生,但奶奶跟爸爸说,爷爷身体不好,在他活着时让他看看孙子。但孙子还没出生,爷爷就走了。而且又是女孩,妈妈说这是她不带的原因。奶奶压爸爸,爸爸来求妈妈,所以妈妈把一切责任都算在爸爸头上,爸爸很理屈。
“当老师的,”爸爸敷衍说,“当老师当了一辈子,觉得全世界都是她的学生了!”
“我可不是她学生!”
“你是她儿媳嘛!”
“儿媳又怎样?我住的是我自己的家!还按揭着呢!”锅铲声音拌着妈妈的声音,铿锵地。
“我是她儿子嘛!”
“那你给她生孙子去!”妈妈说。锅铲声停下来,搁盐、佐料。
“我能生?我倒希望我是能生又不能生。”
“什么意思?”
“能生,又生不了啊!”爸爸说,“或者不让生,‘计划生育’,她就没话了!天知道怎么就又不‘计划生育’,允许‘二胎’了,还全面放开了!”
“只是允许,不罚了,只是放开,又没有给你保障。”妈妈继续炒菜,“连号召都不是呢,当初当‘英雄妈妈’还是号召。”
“但不罚了,在他们那里就是保障了!”
“不禁止就是有保障了?”妈妈冷笑,把菜装进盘里,锅放回灶上。“中国人就这种生存要求?牲口啊?再说,也得生得出来,这种年龄了!”
妈妈猛地愣住了,锅铲一搁。
“你发什么愣啊!”爸爸说。
“你说我发什么愣!”妈妈啐,“昨晚你拿出来没有?”
这事在我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但在这世界上却成了羞耻。所以人们说它时用黑话。爸爸也对黑话心领神会,愣了。“我也记不清……”
“这怎么能记不清呢?”妈妈说。
“应该没有。”爸爸说。
“你怎么这样!”妈妈叫。
晚饭吃得没声没响的。姐姐倒老实,以为大人还记着她犯的事。病了一天,她好像也懂事了点。她不安地瞅瞅妈妈,又瞅瞅爸爸。她很快明白了妈妈是在生爸爸的气,就又活跃了起来。爸爸烦道:“你还不知死!不吃下桌去!”
晚上睡觉前,爸爸安慰妈妈:“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你能保证?”妈妈问。
“保证嘛……”爸爸支吾,“但你想想,我是那么厉害的人吗?这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不知道!”妈妈说。其实她这么说,更多是出于惶惑。她很清楚爸爸并不厉害,但她还是心里没底。
“而且那么久没做了,”爸爸又说。这也是实话。“一次就中彩了?”
“中彩了,要你赔!”妈妈说。
我知道这“中彩”是坏事了。也许我们那天是错误接受了爸爸的指令?或者是爸爸发出了错误的指令?但我已经在妈妈的身体里了,不能再退出去了。
3
我才知道我是不受欢迎的。好在爸妈也不再提我的事,他们太忙。他们不仅要忙工作,还得忙姐姐,还得忙家务。单说下班,爸爸把姐姐接回来,一边吆喝她不要乱动,一边接打电话。抽空把冰箱里的东西掏出来化冰,洗槽里还有早上没洗的碗。于是又抽空去洗碗,化冰的东西跟碗盘搅来搅去的,他就这么敷衍着洗,他已习惯了。
爸爸不会炒菜,只会把饭下锅。妈妈要到天黑了才能到家,一放下包包,就钻进厨房。妈妈一下班就紧赶慢赶,路上遇到人都不敢停脚说话。做饭,吃饭,洗碗,最要命的是还要管姐姐,姐姐总是不乖,“什么都要讲三遍!”妈妈常这么说姐姐,“你有耳朵没?”姐姐不但在学校不乖,在家里也不乖;不但吃饭不乖,学习也不乖,妈妈每天晚上要监督她做作业。爸爸没办法,他要不停地打电话。“做完一项打个勾!”妈妈指着姐姐抄作业题的本子,这个本子记着无数的作业,姐姐好像也不担心做不完,也许她根本就没想把它们做完。妈妈一次次催促她,威胁,到了打。“才三年级,就这样!以后怎么办!”妈妈说。终于完成作业了,赶着姐姐去睡了,妈妈也爬到床上,对爸爸发牢骚:
“现在老师怎么布置那么多作业啊!”
“要不布置这么多,你心里还不踏实。”爸爸说。
“也是,”妈妈说,“那些不好的学校作业就不多,学生交不交作业都无所谓。”
“睡吧,累死了!明天还要上班。”爸爸说。
然后就睡觉。没有再发生那晚上的事。这样过了一个多月,妈妈忽然发现了什么。“我那个还没来。”她对爸爸说。
“什么?”爸爸说,心不在焉。他对妈妈说话常会心不在焉。
“那个啊!”妈妈又说黑话。
这下爸爸没反应过来。“什么嘛!”
“那个!”妈妈叫,“这么迟钝!你过去可不这么迟钝,没结婚时。”
“啊?”爸爸叫了一声,明白过来了,“难道真的……怎么会?怎么会!”
爸爸的样子让妈妈害怕。“你看你的承受力!”妈妈说。
“这种事,谁有承受力?”爸爸叫。
“小声点!”妈妈说,“你要满大街叫啊?你不知道我历来不准的?”妈妈这么说,好像是在证明自己没事。但是我在妈妈身上,我感觉到妈妈的血流得迟疑了。其实她是要稳住爸爸。
“不会这么巧的!”她又说。这好像更是说给自己听的,她的血又流得畅快了些。
接下来的一星期,妈妈身上的血动不动就会流得迟疑了。我知道妈妈在担忧,她在计算我到她身体里的时间,爸爸也配合着算他把我排出去的时间。他甚至不承认有把我排出去。“我还有精虫?”他说。
“男人七十岁还能生呢!”妈妈反驳。
“我是这么厉害的人吗?”爸爸说。
“不管是不是厉害,你看,就是出事了!”妈妈说。
“你不是历来不准吗?”
“要是碰巧呢?”
“哪有那么巧的?从概率上说,不厉害,概率就低。”
“但明显没有来!”妈妈说。
又拖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里,妈妈照例很忙,爸爸也照例很忙,姐姐也照例一次又一次闯祸,又生了两次病。她一生病,就得把奶奶搬来。奶奶一来,就又说生孩子,妈妈就又像做贼一样溜出去,直到奶奶走了才回来。“你妈疯了吧?”妈妈对爸爸说,“怎么发了狠地提这事?跟巫婆一样!”
“还是没来?”爸爸才恍然又记起。
妈妈摇头。
妈妈到网上“百度”怀孕的测试办法,最简便的还是用测试纸。妈妈买了测试纸回来,有尿了,忙跑进卫生间,爸爸焦急在外面等。妈妈在卫生间里做了一系列很奇怪很丑的动作,把尿滴在测试纸上,咬着手指甲等。我感觉到她几乎要窒息了。她突然一屁股坐在马桶上,嘟囔了一声:“完了!”
爸爸在外面敲门。妈妈懒洋洋开了门,爸爸就迎上来,看见妈妈的脸,爸爸问都没问了,不需要问了。
晚上妈妈拼命埋怨爸爸。爸爸像做了错事的孩子,没有争辩,还拿拳头敲自己。“也许不准呢!”爸爸忽然说,“你买的是不是假冒伪劣产品啊?现在什么都是假的,到处都是垃圾产品!我就是销售垃圾产品!”
妈妈倒真希望她买的是伪劣商品。但她是到正规医药商店买的。当然正规不正规,天知道。我发现,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自己也不可信,说不定操作方法不对。
“要是自己能测得准,那还要医院干什么?”爸爸趁机说。
既然这么说,就得上医院。爸爸妈妈第二天都请了假,去医院。他们一起去,姐姐生病时他们也没一起去的。妈妈把装着尿的盏子放到一个玻璃窗口内,等结果。爸爸和妈妈都没有说话。从早上去医院路上,他们就几乎没说话了。玻璃里叫妈妈的名字,妈妈踉跄过去,她的包都掉地上了。
“恭喜您!”玻璃里一个女的说。
妈妈脑袋缩了缩。“为什么恭喜?”她好像一下子不明白了。爸爸也跟了过来。“怀上了!”那女的撩了一眼爸,“这么大年龄了,不容易,要好好保养!”
爸爸被那女的撩一眼,竟然还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她接着说出的话,好像掴了他一巴掌。“说什么嘛!”他嘟囔。
那女的有点恼了,甩了手,转过身去,说:“随你了,要不要!”
“你怎么就断定我要?”爸爸说。
那女的愣了一下,好像明白了什么,笑了:“怕露馅?那当初也得处理得利索点啊!”
“什么意思?”爸爸问。
“没什么意思,又不是我把人家女人肚子搞大了!”那女的说。
“什么人家女人?我会做那种事?”
“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与我无关!下一个……”
妈妈回头埋怨爸爸,被爸爸这么一闹,妈妈好像清醒了。但爸爸不依,仍然冲那女人喊:“你怎么这样!你怎么这样……”爸爸纠缠着那女的,好像要那女人负责一样。
还好那女的已经转进里间了。妈妈啐爸爸:“干什么!跟她有什么关系……”
“你这是什么态度啊……”爸爸改了口,他仍然纠缠那女的态度问题。妈妈把爸爸拉回走廊,爸爸一屁股坐在走廊边的椅子上,把妈妈拉个趔趄。
“完了!全完了!”爸爸叫。爸爸的叫声让人感觉到绝望。我没想到我给他造成这么大的伤害。他手挥动着,动作无力,但仍然用力挥舞着。妈妈想去拉起他,没拉起。妈妈只能等着,等他情绪舒缓下来,再去拉他。他竟然把妈妈推开。
“走啊!”妈妈叫。
“去哪?”他应。
“上班啊!你忘了上班了?”
“还上什么班!”他说。
妈妈歪歪嘴。“你不走,我可要走!”妈妈说。
“你走得了?”爸爸说。
“怎么走不了?”妈妈应,“脚长在我自己身上!”
“他也在你身上!”爸爸戳妈妈肚子。
“什么‘他’?还只是一小团肉。”妈妈被爸爸惹笑了。
是的,我也诧异爸爸怎么用“他”指我,我印象中“他”都是指生下来的人,我还没生下来,而且我还根本没成形。
“肉会长大!”爸爸说。他还想说什么,嘴唇动动,又不作声了。他忽然抓住妈妈的手,“所以得赶快处理掉!不如就今天!”
处理掉?什么意思?
妈妈惊讶叫:“你是不是来前就想好了?这么快就做决定?”
“还能怎么办?”爸爸说。
“我想想……”妈妈说。
“还想什么啊!”爸爸叫起来,“难道你还想要?你看看,一个大宝已经要我们半条命了!再来一个,我们还活不活啊!绝对不能要!对不对?处理掉,好不好?好不好?啊?啊?”
他逼着妈妈的脸叫。妈妈躲避着,妈妈的身体躁热了起来,叫:“你说得简单!刀又不割在你身上!”
刀好像已经割在我的身上。
“可以药流!”
“药流,滴滴落落更糟糕!”
“人流手术不用动刀!”爸爸又说。
“器械有什么区别?”妈妈说,“你怎么不负点责任?”
“我怎么不负责任?这不在……”
“当初怎么不负点责任!”
“说这有什么用!”爸爸说。确实没用,妈妈好像喜欢抱怨,爸爸总说她说没有用的,相反,爸爸总是想着有用的,他目的明确,就是不要我。爸爸当然可以不要我,我本来就是被他排泄出来的,所以妈妈说爸爸不负责任也有道理。他现在懂得负责任了,但我已经在妈妈身体里了,只能由妈妈去挨手术。我跟妈妈已经连为一体,必须动手术才能去掉,妈妈你忍心不要我吗?但好像妈妈没有想到这个,她只害怕痛。
那以后他们在一起几乎都是谈这事,怎么把我处理掉。我觉得寒冷。我预感到哪一天,爸爸把妈妈说服了,或者妈妈自己忽然克服了怕疼心理,我的末日就会来临了。好在爸爸一直没能说服妈妈。妈妈一直没能克服自己,给了我时间。一天,他们在谈谁要来,是“妈”,“妈”就是奶奶了,这正是我期待的,奶奶来了,我就有救星了。他们说坐车什么的,还要去接,我奇怪上次奶奶来怎么都不需要?他们说的那一天终于来了,家里门铃一响,姐姐就跳起来要去听门口话筒。爸爸喝住了她。其实爸爸对姐姐也控制得太严了,只要她一动,他就紧张,就觉得她会闯祸。
爸爸自己去开门,进来的却不是奶奶。奶奶很瘦,这个有点胖,神态也温和,我听见妈妈也叫她“妈”。妈妈叫奶奶是叫“你妈”,不是“妈”。姐姐也不叫她“奶奶”,叫她“外婆”。我也应该叫她外婆了。
另外还有一个老头,姐姐叫他“外公”。他身材高大,看上去很有力气。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可以救我。但怎么知道有我?我着急,但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只能希望外公看出来,但他完全没看出来。好在妈妈没去上班,她一整天跟外公在一起。总有露馅的时候吧?但没有。一整天,说话,开玩笑,骂姐姐,吃饭,到吃饭时,奇迹出现了,妈妈忽然呕吐起来。她还想忍着,但终于熬不住,冲进卫生间。她身后外婆还在跟她说着什么,叫:“你怎么了?怎么了?”
妈妈趴在洗脸槽上,不管不顾大吐起来。外婆担心地进来了。“病了?”
“着凉了!”妈妈竭力在呕吐的间歇应答着。
“你这身体!”外婆埋怨着,“从小就不好,自己也不注意!”
外婆竟然相信了妈妈的谎言。她回头又埋怨爸爸,怪爸爸照料妈妈不够。“她这个人跟别人不一样,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身体特别弱,从小就三日风两日雨。”
爸爸承认错误,转移方向。事情眼看就要往岔道上发展了,外婆真的以为妈妈是着凉了。一切重归平静,妈妈还企图逃避外婆外公的眼睛,说自己要先去休息。老天显灵,这时候,她又呕吐起来。这下吐得更厉害,外婆拍她的背没有用。但她仍然还在装没事,爸爸还故意具体说他怎么没有关心妈妈。他们还就这点上互相抱怨,他们真会演戏,配合得真好,我真看破了这样的人。这样的人,我也不一定要当他们的儿子。但我就是不甘心。我恨不得妈妈吐。妈妈吐得浑身发抖,我也不忍,她是我的妈妈,母子相连。妈妈吐得倒海翻江,我也受折磨,我哭。但为了保住性命,我必须忍住。妈妈吐得吐不出东西来了,外婆叫:“胆汁都吐出来了,快去看医生!”
“不要看!”妈妈慌忙道。
“还不看!”外婆道。
“没事……”妈妈道。你还没事?我就再翻身,她又呕起来,这下只是空张着嘴。外婆起疑了,问妈妈。妈妈却还在撒谎,外婆说:“我可是过来的!”
妈妈的语气变成了抵赖。外公也明白了。“你是谁生的?别说你妈,我都能看出来了!”
外公声音响亮,威严,对妈妈明显有威压作用,妈妈不敢看他,用被戳穿的眼神瞅着外婆,又瞅瞅爸爸。
4
妈妈一承认,外公就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仍然响亮,仍然是那么威严。爸爸像被这种笑声摁住了一样,一动也没有动。外公讲起生育对一个民族的重要性,边上外婆不住地啐他不愧是当领导的。外公没有退休时是领导,他会高瞻远瞩,他的大嗓门使得他的道理显得更加不可辩驳。
对我来说,生命只是出于本能,但在外公话里,这是关系到民族存亡的大事,甚至是人类存亡,还是造化永恒的秘密。外公唤起了我潜在的崇高感,生命出生、成长,天经地义。我看到了高山、河流、平原、摇着的花草、跳来跳去的小动物,我听到遥远的轰轰的声音,像雷声,又像太阳在升起。但那其实是我自己喷薄欲出。我感应到世界的暖意,毕竟,这个世界是欢迎我的,爸爸妈妈不欢迎我,外公外婆欢迎我,还有奶奶。
奶奶很快从外婆那里知道了有我。她马上跑来,盯着妈妈肚子看我。“你们就瞒我,就瞒我一个!”她说,不过她眼睛笑笑的,没有责备的意思。奶奶要接过妈妈手里的活,妈妈不肯。“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奶奶说。
奶奶让妈妈到卧室里休息,还要爸爸把妈妈送进去。到房间,妈妈对爸爸说:“完了,事情复杂了!”
爸爸一听复杂就头大了,他曾说自己最怕复杂,柴米油盐的复杂,工作的复杂,人际关系的复杂,整个人生太复杂。爸爸烦恼地走出卧室,正瞧见姐姐爬到窗户上去了。姐姐就这样,上次外公外婆来时,她也是比平时更顽皮了,爸爸说是“人来疯”。爸爸骂姐姐,奶奶替姐姐说话。“你让她一个人呆着,现在的孩子说起来真是可怜,关在家里,她受得了?还不上房揭瓦?”
“那能怎么办?”爸爸说,“总不能放她到外面危险吧?”
“谁让你放外面了?”奶奶说,“再生一个呗!给她生个弟弟……”
又转到这话题上来了,爸爸赶紧截住。“一个都累成这样了!”
“那我们当年怎么办?”奶奶说,“你和你两个妹妹,还三个呢!”
“跟你们当时怎么一样?”爸爸说。
“怎么不一样?”
“我们当时有让你们那么操心的吗?”爸爸说,“这一个能顶两三个!在家烦人,到了学校,还要家长管。从幼儿园起,动不动就让家长和孩子一起做这个做那个,还美其名为‘亲子活动’!你也是当过老师的,你说说看,作业也要家长一起做,那还要老师你干什么?”
“这倒是!”奶奶说,“现在的年轻教师太舒服了!哪里像我们当年?”
“就是嘛!”爸爸趁机说。
奶奶好像觉察出掉进爸爸的圈套了,又说:“不过也是家长自己贱!”
“老师要求,能不配合吗?”爸爸说,“不配合,孩子在老师那里遭罪!”
“所以才说你们自己贱!”奶奶说,“小孩子受点委屈有什么?小孩子为什么要那么满足她?”
“你跟我说的不是一个意思……”
“都是一样!”奶奶说,“孩子就是要受苦,孩子就是要‘穷养’,怎么能‘富养’?”
妈妈在里面听得不高兴了,她叫爸爸:“你进来一下!”
爸爸进门,妈妈道:“门关上!”
爸爸刚把门关上,妈妈就爆发了:“孩子‘富养’怎么了?‘富养’就会走邪路了?就会犯罪?”
“我妈也没说会犯罪。”爸爸这下又要为奶奶辩护。
“她就是这意思!真是当老师的,当了一辈子老师,觉得永远都是老师了!最烦的就是当老师的。说我们跟他们那代不一样,你怎么不回答她,他们那代的父母没他们现在这么‘作’的?孩子再烦也没这么烦,孩子再让我们累,也没有他们让我们累。孩子烦还可爱,我乐意,我自己当年穷,现在在孩子身上补偿,怎么不行?我自己的孩子,我自己的钱,又没有花你妈的钱!我乐意花自己的钱宠孩子!”
其实妈妈也不乐意,她也常抱怨姐姐,这不会做,那不会做,都读到三年级了,大便后,屁股还要爸爸擦。本来是妈妈擦,但妈妈嫌臭。但姐姐的衣服是妈妈帮她穿的。每天早晨,都是妈妈给她穿衣服,连袜子都是妈妈给穿的。对这点,爸爸看不下去:“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他说。有时候他也会归结到独生子女问题上。
有时候他会喝令姐姐自己动手,妈妈说:“算了算了,磨磨蹭蹭的,着凉了!病了还不是我们倒霉!”
爸爸说:“那你就永远给她穿,我们总会死,死了,谁给她穿?”
“那谁给她擦屁股?”妈妈也反过来揭爸爸的短。在给姐姐擦屁股的问题上,妈妈也一直不同意爸爸擦。爸爸就说:“光着屁股一直坐着,不也会着凉?”
“那不穿衣服不也会着凉?”妈妈说。
他们经常为姐姐的事争吵,但这争吵纯粹是为了反击对方。其实他们观点并没有什么不同,所以最后搅在一块了。回头一看,倒是问题仍在,没有争论出解决办法。也许很多问题就是没办法解决的,所以爸爸有口头禅:“有什么办法?”特别是在教育姐姐事情上,爸爸妈妈简直是阵脚混乱,只得能够先怎么办就怎么办,能过关就先过关。这样,姐姐就成了赢家。于是,爸爸妈妈替她做,她的手就腾出来玩了。她很习惯从爸爸妈妈衣袋里掏手机,立刻就调出游戏来,都是打打杀杀的。穿袖子时,妈妈必须逮住她的手伸进去,但她没玩到一个段落,还不肯手让妈妈逮住。“这么好的衣服还不穿!”妈妈说她,“什么都给你最好的,吃最好的,穿最好的……”
“又不是我要穿!”姐姐竟然说。
妈妈诧异:“这衣服这么好看,是名牌,你知道多少钱吗?你还不高兴!”
“是你自己要高兴!”姐姐说。
“什么?”
“就是!我是你的‘模特儿’!”姐姐说。
“你说什么啊!”妈妈叫起来,“你这哪里学来乱七八糟的?”
“就是!我就是你的‘模特儿’!”
妈妈恼了:“好,你脱了,不要穿,脱光,光着身子上学去!”
“我又没说要脱光!”姐姐倒先哭了起来。
“你所有衣服都是名牌。我给你买,就买名牌!你要穿地摊上的,去别人家穿去,我家没有,我的孩子绝不能穿地摊,你就不是我的孩子!”
妈妈撂下衣服,自顾吃饭去了。爸爸只能接过来给姐姐穿衣服。姐姐仍然不穿,爸爸也气了,抽了她一耳光。姐姐疯了一样拖着穿一半的衣服,跑到厅上拿座机。她竟然给奶奶打电话。一拨通电话,她就又是哭又是叫。爸爸没料到姐姐会来这一手,姐姐一直是怕奶奶的,这孩子脑瓜子到底想什么?
“莫非她看出了我们怕我妈?”过后爸爸跟妈妈说。
“以后我们说话,还得防着她点!”妈妈说。
“防她有什么用?我妈一来,不都知道了?”爸爸说,“一说话,就说那事,你应她不行,不应她也不行。她惦记上你肚子了!”
爸爸妈妈商量,还得让奶奶断了要孙子的念头,得跟她摆实际困难。在妈妈提议下,爸爸有个晚上专门去奶奶家,跟奶奶谈。妈妈知道奶奶是个爱过洒脱日子的人,当初姐姐出生,她怎么也不肯带姐姐,就先拿带孩子的问题来将奶奶的军。
爸爸回来时妈妈还在骂姐姐,姐姐做作业磨磨蹭蹭。爸爸一回来,妈妈就撇下姐姐问爸爸情况怎样?爸爸样子颓丧,不说话。妈妈就喝姐姐不要做作业了,去睡。把姐姐安顿下,妈妈拉爸爸去卧室,把门关上,不让姐姐听到。爸爸才开口,他被奶奶打败了。
先就带孩子问题,奶奶竟然说她可以带。“她能带了?”妈妈叫,“当初她怎么不带大宝?”
“她说当初是还在上班。”爸爸转达奶奶的话。
“什么上班!是返聘!挣钱就那么重要吗?无非是因为第一胎是你想要的,反正你想要,就可以不管了。这第二胎是她想要的,她要挣钱,挣的钱是她自己的,反正可以做现成奶奶。现在钱赚够了,人也老了,她能带?”
“还别说,我们想到的她也想到了,她说可以去雇保姆。我本来想说雇保姆没钱,她倒先说了,她来出钱。”
“真是有钱好啊!想怎样就怎样,想叫我生我就得生!”妈妈冷笑。
“我又说,我们都上班,孩子放家里交给保姆,怎么放心?她竟说她可以看着保姆。”
“保姆看着孩子,她看着保姆,亏你妈想得出!”妈妈说,“我们家这么小,放不下两尊菩萨!在哪里睡?”
“她说她晚上可以回自己的家。”爸爸说,“我就说那孩子怎么办?我们白天得上班,晚上带不了孩子。”
“对,你就这么问她!”妈妈说,“她不会说孩子跟保姆睡吧?”
“她说晚上叫保姆回去,她来跟孩子睡。”
“跟她睡?”妈妈说,“她要住我们家来?”
爸爸对这反应倒不强烈,他只有挫败感。“反正不可能!”他说。
“我的孩子跟她睡?”妈妈仍说,“生病了怎么办?”
“你还真要这孩子了?”爸爸说,“你被她绕进去了!我妈有多大能量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这代人,再硬的骨头都能啃。”
“但总有啃不了的骨头。”妈妈说。
“我也说了啊,‘奶粉贵、看病贵、入托贵’,好,你有钱,就算千辛万苦把孩子拉扯大了,读书,又‘择校贵’,你怎么办?我妈又是当一辈子老师的,最重视这个,但这是癌症。我说你不是不知道,你还在学校时,学校两极分化就那么厉害,不好的学校,整个的烂掉了。过去不好的学校学生如果肯学,还有读出来的,现在学生想学都没机会,正常教学都没有了,读书改变命运已不可能了。你知道现在不好的学校老师是怎么干的吗?该教的内容都不一定教得全,作业叫学生互相改。我一个同事告诉我,他儿子的考卷,不管是单元考还是半期考、期末考,从来没有发下来过,就是老师连改都没改嘛!当然老师也有说辞:这些垃圾生,还教什么?维持维持纪律就算了。大部分家长,既然让孩子到这学校,也就没什么高的要求。你愿意让你的孙子在这样的学校?当垃圾?当初大宝上学时,你还没退,还可以靠你关系,现在不能了。养而不教,教而不善,不如不生不养,免得到头来害孩子也害自己,一辈子包袱了!”
“你妈怎么说?”妈妈问。
“她说可以钱拿出来赞助。”
“你妈真是有钱啊!有钱就是好!”妈妈又说,“有钱能使鬼推磨!”
“怎么能让她推?”爸爸说,“我跟她说了,你真是退休退傻了,早out了!现在已经不允许赞助了!”
“她怎么说?”
“她说,不是那么多人都在赞助吗?要不然他们怎么上好学校的?我说,那么多人!我们属于那些人吗?人家是什么人?我们是什么人?中国还有那么多富豪呢,我们是这种人吗?你儿子是这种人吗?”爸爸拿中指戳自己的鼻尖。他跟奶奶说时,一定也是这么戳自己的。“你儿子是笨蛋!窝囊废!你不是也这么说我吗?窝囊废,自己都混不清楚,还生什么孩子?作孽!她说,有我呢!她说有她呢!但有什么用?你会死,到时候你死了,孩子怎么办?到时候压在我手上,我怎么办?我没办法!你也根本不该生我!你死了我怎么办?她说:放肆!你还讲不讲人话?你还讲不讲道理?她讲道理?她这是讲道理?不行,不能被她绕到她的道理里去!不能跟她啰嗦了!我们自己掌握命运,我们自己干自己的!”
妈妈点头。妈妈没有感觉到,这下她是被爸爸绕进去了。她反对奶奶,但她并没有想好怎么把我处理掉。爸爸跟她说我们干我们的是什么意思?我怀疑爸爸是故意激起妈妈对奶奶的不满,这样,把我除掉就成了主要问题,用什么方式除掉,会不会痛就先被遮盖了。
“就说意外流掉了!”爸爸说,“到时候我再负荆请罪,是意外,没办法的。再说,反正已经没了!”
“你把你妈搞定,我爸我来对付!”妈妈说。
“到时我去你爸那里负荆请罪,说都是我的责任。”爸爸说。
其实妈妈也很怕外公,爸爸这么说,妈妈竟生出感激来了。于是接着再说手术的事,妈妈很自然就同意了。爸爸好像为了感激妈妈,或是为了赎罪,说可以去找熟人。“毕竟是手术!”爸爸说,“现在中国,干什么不要熟人?开刀没熟人、不给红包你看看?这好歹也是开刀!”
妈妈又觉得疼了,但她被爸爸搂着,她赖在爸爸身上,只是感觉着酸酸的疼,是一种幸福的疼。“没关系……”她理解道。
“还是有关系!”爸爸体贴道。妈妈爸爸,你们怎么就没有想到我?刀也动在我身上。
他们开始寻找熟人。他们想啊想啊,爸爸想,妈妈也想,整个晚上,但都没想到有谁。除非奶奶的那个家长刘主任,但这门路当然不能用,一用,奶奶就会知道了。妈妈说不是在外公那个城市,要不然外公会有门路。爸爸说:“你傻呀?你爸和我妈一个鼻孔出气!”
继续想,想到睡觉,还是没想出哪个熟人来。“唉,熟人怎么了?”爸爸说,“没熟人就不要看病了?这是什么风气!这是什么社会!”爸爸骂起社会风气,妈妈就也跟着爸爸骂。爸爸道:“不就是红包吗?大不了去医院,见穿白大褂的就拉住,就塞红包!”
妈妈说:“不是熟人,谁敢收你钱?”
“那怎么办?”爸爸反问妈妈,把问题反踢给妈妈,妈妈也不知道怎么办。爸爸就又捶自己的脑袋,捶得咚咚响。妈妈心疼了,控制住他的拳头。爸爸又悔恨自己那晚射进去,责备自己不负责任。他说真想是自己怀孕了,让自己千刀万剐!妈妈就又去捂他的嘴。
“哪有千刀?哪有那么严重?”妈妈说。其实她一半也在安慰自己。“大不了当作又一次分娩,”她说,“又不是没有分娩过。难道有分娩那么痛?”
妈妈忘了,当初分娩是托了熟人的,奶奶的家长,那个刘医生。爸爸也没有去提醒妈妈。他才不会去提醒,他巴不得妈妈糊里糊涂爬上手术台,他要做的就是哄她。他也说绝对没有分娩痛,电脑资料上说的。他搂着妈妈,说了成山的安慰的话,温存的话。妈妈身体酥软了,点着头,顺从地听着。爸爸还直接把妈妈拉进了被窝,也没有洗脸洗脚,就像我进入妈妈身体的那个晚上。但现在是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相反,是要把那晚上的结果除掉。爸爸不停地抚摸着妈妈,自我到母亲身体里后,我从没有见到他们这么亲密,就为了把我除掉。我哭。妈妈也哭了,但妈妈是幸福得哭起来的,爸爸也流泪了,他是为什么流泪呢?肯定不是因为我被杀流泪,杀我的刀悬在我的身上,握着刀的手那么坚定。
他们决定第二天就去医院。他们睡去了,只有我睡不着。我知道天一亮,我就死定了。我想让奶奶外公知道,可是我被困在妈妈肚子里。
5
第二天一早,妈妈就给单位打电话,称她生病了,请假半天。爸爸急着把姐姐送到学校,再陪妈妈去医院。但姐姐却比平时更加磨蹭。爸爸催她,她竟然耍泼起来。妈妈愣道:“你这小孩,今天怎么了?吃错药了?”
“就他重要,我不重要!”姐姐又说。
爸妈面面相觑。“他?谁啊?”
姐姐戳妈妈肚子里的我。爸爸妈妈猛然明白过来,昨晚姐姐没有睡去,话都被她听到了。“这鬼精灵!”爸爸说。
“哦,你就为了这个使坏啊?”妈妈说,“他才只有一小块肉呢!你就嫉妒了?”
“连一小块肉也不会有了!”爸爸说,“你满意了吧?所以你要快,就是为了不要这块肉。”
姐姐动作快了。哦,姐姐,你也这么不要我。她快了,我的命就更缩短了。
爸爸兜着妈妈的背,妈妈兜着我,到了医院。挂号,排号,看医生。医生说,手术要预约。爸爸急了,妈妈也有点急,我想爸爸是害怕妈妈到时反悔了,妈妈其实也怕自己后悔。但我的命暂时留下了。爸爸磨医生,医生说这是制度。爸爸说这制度一点也不合理,但医生说制度就是制度。爸爸出来后就向妈妈骂这制度,但我感激医生,感激医院,感激这制度。在爸爸那里合理的,我都感激。爸爸只好继续哄着妈妈。几天来,他对妈妈特别温柔。他还去替妈妈做饭。“我这是练习,到时候我给你做好吃的,我给你补身子!”爸爸说。
妈妈心里甜滋滋的,嘴里却说:“又不是坐月子!”
“这就等于坐月子!要好好坐!”爸爸认真道。“就可惜不能请产假。但你一下班回家,我就让你享受产假待遇!我一辈子对你好!”
我知道,那时候已经没有我了。预约手术在三天后,我捡回来的命在一天天蚀去。预约那天,爸爸又搂着妈妈,妈妈又兜着我,我又一点力气也使不上地被兜到了医院。在走廊上等手术时,一个女人从流产手术室出来,脸色煞白,都走不动了。她一屁股坐在离手术室最近的椅子上,好像死过去了。一个男人瞅着她,没有任何表示。爸爸道:
“这什么男人!如果是我……”
妈妈好像没听到爸爸的话,站起来,走近那女人,问她怎么了?那女人没有回答,只对妈妈挥挥手,好像她连回答的力气都没有了。妈妈身体一紧,就往医院外走。妈妈身体紧起来时,我就被她紧紧搂住,她是紧紧搂着我走的。爸爸在后面叫她,她也不理睬。爸爸跟着妈妈到了一楼,问怎么了?妈妈说要走。
“走?好容易预约到了,以后还得再预约,再麻烦……”
“你就知道麻烦!”妈妈说。
“不是,我的意思是……来都来了,就一下……”
“就一下?”妈妈啐,“对你们男人,就这么轻松!”
“我哪里会轻松?”爸爸辩解,“你怎么把我跟那个男人看成一样?我不是也骂他了吗?我跟他怎么一样?我也不忍心,我也紧张……”
妈妈不管,就是要离开。“……我也付出很多……你以为我就容易吗?啊,容易吗?”爸爸越说声音越大。妈妈叫:
“你再大声点!”
爸爸说:“我比你付出更多!”爸爸更大声叫,简直是嚎。
“你这样,还说会对我最好!男人就是靠不住!”妈妈叫。
爸爸索性叫:“我是靠不住!所以你别生!生了你更没依靠,你和他都没依靠!”
妈妈当然也不想生下我。她只是怕做手术疼,那个女人的样子更把她吓坏了。过后爸爸向妈妈检讨,妈妈跟爸爸和好了,但一直不答应再去预约手术。一天下班,路上有人给她发一张广告,可以无痛人流。她竟然把广告带回家来了。晚上她去网上查,但网上说这很危险,弄不好会大出血。她吓得把广告丢垃圾桶里。
要不是姐姐把“无痛人流”写在作业上,爸爸还不知道妈妈动了这心思。姐姐是在往垃圾桶里丢废纸时,看到那广告的。第二天语文课,老师要大家用“人流”组成一个词组,她答:“无痛的人流”。老师说她捣乱,思想意识有问题,向爸爸告状。“现在的孩子头脑怎么这么复杂?你们家长得小心点!”老师说。
爸爸审问姐姐,才知道是看了妈妈拿回来的广告。“这个你也信?”爸爸责怪妈妈。
“我是实在没办法了!”妈妈眼红了。
爸爸就安慰妈妈,这是他重新哄妈妈做手术的机会。“不过什么方法也都不妨试一试。”他说,“现在网上很多文章也靠不住,专家也会乱说,危言耸听,所以叫‘砖家’。”
妈妈不爱听了。“你是说我可以去当白老鼠?”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爸爸连忙说,“我哪里会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们不能当试验品,可以想别的办法嘛!”
手术就又拖延下来了。我的生命又延续了。但我很清楚,总有一天,在我也不知道的哪一天,我的生命会突然终结。这其实是更可怕的。爸爸一直在哄妈妈,说不定妈妈哪天就想通了。妈妈果然有一天又顺从了爸爸,他们又去医院预约。这不是上一次预约,上一次是人到了医院,直接预约。这次可以网络预约,但是爸爸觉得还是人去靠得住,并且他要陪妈妈去。妈妈说,预约又不是做手术,两个人都请假干什么?但爸爸坚持要一起去。
结果人家不给预约,说妈妈得做钳刮术了。
“钳刮术?”妈妈叫,“不不,我还是做流产……”
“12周后就得引产了。”人家说。
“现在医生就会吓唬人。他到底会不会看病啊?”妈妈出来后,对爸爸说。
爸爸被提醒,决定还是去问问刘主任。妈妈当然不能出面,刘主任会认出来的。爸爸单独去刘主任医院,谎称是替朋友问的。但刘主任也说得做钳刮术。
爸爸叮咛刘主任不要告诉奶奶,但刘医生还是告诉了奶奶。妈妈后来埋怨爸爸演技差,刘医生既然有了怀疑,怎么可能不告诉奶奶?
奶奶警惕了,猜到了是要把我流产掉。奶奶跑来闹,爸爸被奶奶闹烦了,索性说了实话。爸爸又说没能力再生一个,奶奶这下不跟爸爸辩论了,也不跟妈妈说,直接把电话打到外公那里。奶奶真有办法,她向外公许愿,孩子生下来了可以姓外公的姓。
妈妈是接到外婆的电话,才知道奶奶下了这一招。“她这是干什么啊?”
外婆道:“什么干什么?”
“你们这是干什么啊?”妈妈说。
“你听我说!”外公接过电话,“很多人早就这么做了。农村允许生二胎,第一个姓男方的,第二个姓女方的。我公园里认识的一个人,在老家的二儿子就是这样,第一个姓他的,可惜是个女孩,他老担心第二胎是男的,却姓了女方的姓,那就亏了!当然他是农村人,我们城市人开明,无论是男是女都好!”
外婆又拿过电话:“你哥生的是女孩,你不是不知道。”
“那还说男女都一样呢!”妈妈说。
“当然不一样!”外婆说,“说是这么说,但能一样吗?”
“你们都一个德性!”妈妈说。
“你这怎么说话的?”外婆说,“你不看看你爸这么大年纪了,连个孙子也没有?要不是国家全面放开二胎政策……”
“当初是为了他爸,”妈妈抢道,“说他爸活不了多久了,赶在走前看看孙子,结果生出了那么个作孽的。现在又要为咱爸……”
外公接过电话:“也不只为了我!一个国家要发展,一个民族要繁衍生息,你看现在老龄化趋势,从这大局上说……”
“你是领导!”妈妈打断外公。
“你是领导的女儿!”外公道。
“领导的女儿怎么了?就得当响应政策的牺牲品?你得到当领导的好处了吗?你觉悟高,知道繁衍生息、老龄化趋势,早些年干吗去了?计划生育,你也说是‘国策’、大局。国家不让生就不能生,国家让生我就得生?我又不是生育工具!”
外公生气了:“形势在变化,政策当然也会变化。制定政策自有道理!”
“我也有道理!”妈妈说。
“你有什么道理?”外公反问。
我后悔我不该在这时候动了一下。我并不是有意的,是我实在憋得慌,不由得就动了一下。妈妈要吐了,她就利用这个:“又不是你生,你知道我有多难受吗?”
“当初你妈不也难受?”外公说,“当初你妈生你时,反应特别厉害。”
“反应总是有的,”外婆在电话边道,“没什么的,你生大宝时不也反应?”
“那时是那时,那时我想要,现在我不想要!不要又要受苦,我这是何苦来?”
“想生就生啊?”外公说,“不想生就不生啊?做人这么轻松?那还不简单了?做人只顾自己,那我们为什么要生下你们?我们顾自己,什么福享不了?就因为有你们!”
妈妈哭了。“你说什么呢!”外婆埋怨外公,夺过电话,“去去,你去外面散散心!”她又对话筒:“你爸这是气话,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个只顾享福的人吗?你和你哥没在家,他整天念叨家里太安静,我们太孤寡。你小时候,他最疼你,比对你哥都疼,也因为你确实很可爱!”
外婆回忆起妈妈小时候可爱的事,说到有趣的,妈妈抹着眼泪笑了。外婆说:“生孩子养孩子是苦,没有不苦的。我要不苦,你现在就不会对我这么亲了。有苦才有甜嘛!你是做了母亲的人,这点还不明白?”
“可是他让我太难受了!”妈妈说,“比大宝那时还难受!”
我知道我让妈妈难受。我暗暗发誓,我不让妈妈难受了,这样她是不是就不会打掉我?
“八成是男孩!”外婆判断,“男孩好啊!”
“好什么好!”妈妈说。她竟然跟外婆讨论是男孩好还是女孩好了。是不是她喜欢了,就不会处理掉?
“既会有你小时候的可爱,又有力气!”外婆说。
“难受死我了!”妈妈又说,她摸了摸我。那以后,我发现妈妈常会摸我了。当然以前她也摸我,那是因为我让她难受了,有时候她还会怨恨地拍我。现在她真的是摸我了,温柔地摸。有时候也会拍,但也是温柔的。也会埋怨,还会骂,但语气是甜蜜的。她还会叫爸爸来当救兵,以前就会,出了点小事她就叫爸爸。但现在是欢快地叫。爸爸赶过来,问怎么了?妈妈戳着我,嗲声嗲气对爸爸说:
“他踢我!”
爸爸愣在那里。爸爸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他说:“还是得抓紧!”
我知道爸爸的“抓紧”是什么意思。我期待着妈妈拒绝爸爸,但妈妈没有。妈妈仍然是不要我的,她只是犹豫,她没那么急切了。爸爸变得更加急切,逼妈妈,妈妈就用怕痛来抵挡。是抵挡,以前是真怕,或者说只是怕,现在更多是借口。
“长痛不如短痛!”爸爸说,“再拖下去,就只能引产了!医生不是说了吗?”
妈妈一个抖。妈妈真怕引产。
“引产就跟生产没区别了!”爸爸又威胁。
“那宁可生下来!”有一次,妈妈终于说。
“你说什么傻话!”爸爸叫,“生下来怎么办?再生下来,怎么办?”爸爸转去骂姐姐:“你又干什么!”
其实姐姐并没干坏事,她只是拿一把尺子在桌上敲。“尺子不是钱买的?”爸爸说。姐姐端详了一下尺子,说尺子没有坏,爸爸又说桌子会敲坏了。“又没钱,你又费钱!从小到大,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又是早教,又是学才艺,什么都让你学了……”
“又不是我要学的!”姐姐争辩。
“你又这么说!”爸爸这下冲过去,把姐姐手上的尺子夺过来,一挥一挥的,犹犹豫豫一直没有敲到姐姐身上去。他只动嘴,继续数落着:“……又是赞助,上好幼儿园,现在又上好学校,又是补习,都是钱堆出来的!你还读成这样!”
姐姐书读得不好,这早知道,为什么现在搬出来说?好像他刚知道姐姐读不好,猛然受不了。他突然发狠了,竟对着姐姐的头敲了下去。姐姐哭了起来。妈妈叫:“你真敲啊!”
妈妈不忍心了。我发现妈妈近来心情起了微妙的变化,她性情变得温柔了。“她就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
“知道又怎样?最后没有前途,担子还不是压在我们身上?”爸爸说。
“读好书也没有前途,上大学又能怎样?”妈妈说,“你看现在大学毕业等于失业。我听我们单位一个同事说,她老公在大学里,那就业率都是假的,单位还要毕业生随便找个地方干,混个就业率。没有就业协议书,不让拿毕业证。都这样,大家都这样,我们还希望什么?将来大学上不上无所谓了!”
“不上更没希望!”爸爸说,“你以为我抱什么希望?但总得有个饭碗吧?不能‘啃老’吧?再说,我们有什么让她‘啃’?我们连我们的爹妈那代都不如,他们至少还有退休金给子女啃,我们呢?”
“那也没办法怪孩子了!”妈妈说,“我们自己都没能力,还要他们有能力?”
“所以还要生他们干什么?受苦、受罪?我们自己受苦受罪还不够?”
爸爸又转回他的理由来了。
6
几十年后我再想起爸爸的话,那时候我也是爸爸了。我能感受到爸爸的苦心了。但当时我完全无法领会,为什么生下来就受苦受难?我投胎的国家是忌讳谈灾难的,这里的人只谈幸福,好像谈幸福就能得到幸福。但他们没有幸福起来,相反的,他们遭受的苦难却特别多。但再遭受苦难,他们仍然要繁衍后代,希望后代能幸福起来。一代代繁衍下来,这个民族繁衍了世界上最多的人口,这些人成了世界上最苦难的人。但他们仍然没有绝望,他们只是把感受苦难的神经变得麻木一些,再麻木一些,于是也有了幸福感。爸爸神经纤腻,成了不可思议的人。
其实在当时,在很远的西方,有着更能感受苦难的神经。我在图书馆文献里发现了他们。他们如在黑暗中潜行,他们的神经在黑暗中闪电一样一闪一闪。他们终于明白黑暗没有尽头,他们开始像神父一样布道。最初他们只是写科幻小说,其中有H·P·洛夫科拉夫特的科幻作家,他描绘宇宙恐怖景象,人在宇宙里渺小无力,接着是一个叫托马斯·利戈蒂的小说家,直指人类根本困境。他们的信仰来源庞杂,叔本华的,东方佛教的,又加入现代基因决定论。他们说生育是死亡在邀请人类玩一场必输的游戏,他们说生子比杀人更残忍,谋杀只是将他人的生命缩短,而生育则是造出了一桩本无必要的死亡。他们反对生育,并非像环保主义者或者人本主义者那样对人类忧虑,而是人类根本就不该存在。那时候我已经游历西方,我偶然翻到一本叫《从未有过》书,开篇就说:“未来存在始终是一个严重的危害。虽然生活中的美好事物会使人的生活比其他人好得多,但如果不存在,就不可能被剥夺。不存在的人不能被剥夺。”书中还做了对比:
对存在者来说:(1) 痛苦是坏的;
(2) 快乐是好的。
而对不存在者:(3) 缺乏痛苦是好的,即使没人享受到这个好处;
(4) 缺乏快乐是不坏的,除非是某人被剥夺了快乐。
那么,比较存在者与不存在者所遭受的痛苦,即比较(1)与(3)、(2)与(4),可以发现,(3)比(1)更可取,而(2)与(4)比不出哪个更可取。那么,不存在总比存在要可取。
这是我看过的对人生的最清晰的分析,像闪电,清晰而怪异。即使我后来已是职业杀手,也很难接受直面这种残酷。我不知道我爸当时坚决要打掉我,是否受这些理论的影响?我出生后,他就死了,他不可能像我这样去国外。当然那时已有网络,但他应该还没有上网,他不生我的理由还只是没有保障。但也难说,他也许只是没有说,后来的事情证明他很阴险,只是我当时还对他抱着希望。我毕竟还幼稚。但也许,我当时也愿意相信爸爸还不至于那么绝望,这样,我还有跟他讨价还价的机会:爸爸,我还没生出来,怎么就把我看死了呢?放我生出来再说吧!
我羡慕那些已经被放出来的孩子。一天,我被爸爸妈妈带去喝一个“满月酒”。是爸爸那边的什么亲戚,生了小孩,欢天喜地的。我又见到了奶奶。奶奶不住地往妈妈肚子瞅我。她夸那亲戚福气,说以后她也要找这酒家办“满月酒”,还向酒家要了名片。亲戚们稀奇,爸爸赶紧把奶奶拉开了。
开吃了,司仪很隆重地在台上说话,拿着麦克风,声音很大。他说:“今天,我们聚在一起,庆祝一个生命诞生了!”
我眼前又出现了太阳,早晨上等太阳轰隆隆升起,大地苏醒,万物欢腾。可是爸爸却冷冷道:
“‘诞生’?好有文采!每一个摇篮都是一个坟头!”
还好只是嘀咕,别人没听清,妈妈扯爸爸袖子:“说什么呢!”
“这些不知自己可悲的人哪!”爸爸仍说。
妈妈不再说爸爸,她怕爸爸越阻止越要说,今天这场面明显让爸爸有了更紧迫感。鞭炮响起时,诞生的婴儿的爸爸妈妈满面红光过来敬酒,婴儿的奶奶小心翼翼抱着孩子,跟在后面,侧着身子把孩子给大家看。大家满嘴祝福,满手塞钱、塞银镯子。那孩子竟不懂事地哇地哭了起来。但大人们很宽容,都笑了,夸他的哭声响,健康强壮。又有人说他爸就强壮,生出孩子当然强壮,子孙万代强壮下去,都生男孩,传宗接代……这些应该都是好话,孩子的爸妈脸上开成了花。但我爸却绷着脸。这时姐姐把桌上的杯子打破了,爸爸一巴掌盖到姐姐头上。
“啧啧!怎么能这么打孩子!”边上有人责备。
又有人说:“孩子从这么小养大,容易吗?这么一巴掌盖在天灵盖上,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爸爸道:“是我的孩子!”
“你的孩子怎么了?”奶奶说,“就可以糟蹋了?不疼人,也疼钱!不想钱,也不想法律?”
“法律就法律!”爸爸仍说。
“那我怎么办哟!我养你这么大,你蹲监狱……”奶奶说。
“当初又没叫你生我!”爸爸叫,“你生我,跟我商量过吗?问问我愿意不愿意被生出来吗?”
“你这是什么话!”大家纷纷指责我爸,说他的话完全没道理。我也觉得爸爸这话没道理,要说商量,他也没跟我商量,问问我愿意不愿意生下来。我当然愿意,但他不愿意,主动权都在生的那一方,那么生爸爸的主动权也在奶奶那一方了,这么说爸爸的话又有道理了。我搞不清了,这世界上的事太复杂。所以爸爸也可以理直气壮了:“你又没跟我说我将来要承担责任,要给你生几个……”
爸爸戛然止住了。是妈妈在桌子下面拉爸爸衣服。
过后有亲戚来问,妈妈是不是又有了?“你以为我们是猪啊!”爸爸粗暴顶了回去。
爸爸变得越来越暴躁了。大概是打不到我,打得到姐姐,他就拿姐姐出气。姐姐一犯事,他就打,一边打还一边喊:
“打死你,我蹲监狱去!”
爸爸好像还记得那天跟奶奶吵架的话。妈妈兜着我去拉爸爸,但爸爸不依,我被拽得晕头转向。整个家闹得乱糟糟的。妈妈力气差爸爸好几截,只能叫:“她死了,你蹲监狱就没事了?就是不判你,你就心安理得?毕竟是你的女儿,从生出来那么小……”
“所以当初就不该生出来!”爸爸应。
“没生出来也是肉!”妈妈说。
“趁这肉还没知没觉……”爸爸说。我知道爸爸指的是什么。他以为我是没有知觉的,所以可以杀。但妈妈不一样,我在她身上,她会感觉到我,母子连心。“你怎么知道没知觉?”妈妈反驳。
“反正没眼睛没鼻子没嘴巴!”爸爸说。我很奇怪这想法,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就不是生命?这世界上的人吞食果蔬,他们就真没有觉得汁液就是果蔬的鲜血?他们砍树,我都能听到树在喊痛,他们就听不到?甚至,开山挖土,我都能听到山在哼哼。他们不会听到,他们的灵性已经被垃圾污染了。但至少我跟妈妈血肉相连。有一次,爸爸又说我没眼睛鼻子,妈妈应:
“说不定已经有了呢!”
爸爸愣。他的脸绿了。“所以要赶快!”一会儿,他几乎是自言自语。
就在这时,爸爸公司要他去出差。“谁都不叫,就叫我!就欺负我!”爸爸回来对妈妈说,“还说不去就滚蛋。我怕滚蛋?这种工作我早不想干了,累死了,又只有那么一点钱。但不干了怎么办?饿死?我可以饿死,你可以改嫁,但她怎么办?”爸爸指姐姐。
“你胡说什么啊!”妈妈叫,“你近来越来越会胡说了!”
“我胡说?难道不是?”爸爸说,“没有她就好办了!都是为了她!都是为了孩子!所以绝对不能再要了!多一个孩子,就多被要挟!”
爸爸平静下来后,妈妈才知道,爸爸不愿意去,是怕耽搁了时间,他急着要处理掉我。他念念不忘杀死我,这是我的爸爸吗?他要赶在出差前把我打掉。但是妈妈仍然害怕,这可是钳刮手术!妈妈只是后悔,早知道当初做掉。
爸爸出差的那段时间里,姐姐没人带,送到奶奶那里去了,妈妈经常兜着我发呆。她后悔当初没有当机立断,想起当初,恍若隔世。但有时也觉得好在当初犹豫,现在肚子里还有我。她摸着我时,又会觉得有点庆幸。妈妈单位里有个同事也怀孕,问妈妈当初怀姐姐时候的情形,妈妈很热心给她传授经验,那同事说:“你好像是正怀着一样!”
“要是正怀着呢?”妈妈说。同事没明白,妈妈笑着不作解释。妈妈这么说时,我感觉到她身体里涌动着暖流。但当外婆电话来问起我,妈妈又岔开了。她仍然没有想好要留下我。
爸爸出差回来了,情绪很不好。晚上睡觉前,爸爸对妈妈说:“我才知道为什么派我去了,别人其实去领教过了,都怕了。那个主任,仗着他有权,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干什么了?”妈妈问。
“去KTV,动手动脚。”
“女的?”
“男的。”
“男的?”妈妈几乎是欢快叫起来。
“你老公被人摸,你这么高兴!”爸爸啐。
“人家只是好奇嘛!”妈妈说。妈妈有时很孩子气。
“一个大男人,拿手摸你的大腿……”爸爸继续说,在妈妈身上演示。妈妈毛孔竖起来:“别碰我!”
“你想想要是有个女人对你这样,”爸爸说,“不,女人对女人还可以忍受,这是男的!”
“他是同性恋?”
“天知道!反正我不是。”爸爸说,“怎么受得了?我往远里坐,他又坐过来。我推开,他又这样!真应该派个女的去。我给同事打电话,才知道他们都尝过。我说应该派个女销售去啊,他们说,去女的怎么卖得动?太脏了!原来知道这社会脏,没想到脏到这地步!更气人的是,我说我也不干了,同事还说,我得干,他们可以丢饭碗,我不行!凭什么?他们说就因为你生的是女儿,儿子大不了当混混,去偷去抢,你生女儿的就不行,还得给女儿准备足够钱,不让她受外界诱惑,所以女孩要富养嘛!敢情我生女儿就该死?”
“这是什么话!”妈妈说。
“不过男人的感受你不懂!”爸爸说。
“怎么不懂?”
“当爸的感受!我是她爸爸!”爸爸说。妈妈没明白。爸爸继续骂:“恶心!上厕所吐了,出来还得让他摸!我现在不让摸,将来我女儿就要被人摸!我这活什么呢!”
妈妈只能怜惜地抚着爸爸。奇怪的是,爸爸出差回来,再没有提打胎的事,好像因出差发生的事,受了刺激,把杀我的事给忘了。他对姐姐更急躁了,老是说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姐姐。家里确实一切都围着姐姐转,姐姐也因此越来越放肆了。就说吃饭吧,这么大了还要喂饭,还这不吃,那不吃。妈妈把菜塞到她饭里,她不吃,夹回盘子里。都已经沾着她的饭了,她照样夹出来丢回盘子里。妈妈恼了,骂她,爸爸竟然把脏兮兮满是饭汁的菜夹到自己碗里。爸爸对姐姐有时很凶,有时又太宠。这样妈妈就跟他吵起来。有一次爸爸对妈妈承认,他是受不了没完没了被姐姐的事纠缠。人家是在过日子,他是在捱日子。人家是疼孩子,他是希望混过关,能混过一关是一关。放姐姐一马,是为了放自己一马。妈妈其实也会有这种心理,但妈妈生气起来,又不认可爸爸这么和稀泥。爸爸把姐姐弄脏的菜夹到他自己碗里,妈妈就又把菜从爸爸碗里夹出来,摁在姐姐饭里,还用筷子捣烂了。但姐姐照样夹出来,直接丢到爸爸碗里。更让妈妈生气的是,爸爸就迅速咬到嘴里去,妈妈想夺都没法夺。
“你不觉得这样子像狗!”妈妈气得骂爸爸,爸爸也不生气。爸爸再不生妈妈的气了。他对姐姐也低三下四的,还会对姐姐说:
“我的姑奶奶,我怕你了!饶了我好不好?”
但他有时候又猛地暴躁起来,姐姐并没有做大坏事,他竟把姐姐大揍一顿,把姐姐扒了裤子打,打得姐姐屁股红得快爆了,皮薄薄的,都能看见皮里的血管了。然后,他又会抱着姐姐的光屁股哭。他是爸爸,竟然像妈妈那样哭,摸着姐姐皮都透明的屁股。有一次,他竟然说:
“我给你跪下了!”
他的腿真的弯了下去,把姐姐吓得,挣脱着跑走了。妈妈去劝他,他发疯一样摇着头,扭着身体,叫:“我没办法了!没办法了!不行了!不行了!”他转而去向妈妈跪。妈妈以为他是身体撑不住了,去扶他,才发现他是端端正正跪着。他求妈妈放过他。“再来一个我要死了!”
什么时候又转到这话题上来了。
“20周啦!”他道。
妈妈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一直浑浑噩噩,爸爸没去提这事,她也逃避着。这下她才发现爸爸所做的一切都在给她施加压力。爸爸下的是暗功。20周,要引产了,爸爸清楚妈妈更不会同意的,所以他才搞出这么一出。但他应该没料到妈妈竟说:“那就不打。”
妈妈说得很小声,又好像是随口说出的。“你说什么?”爸爸问。爸爸倒问得很大声,他大声,应该也因为诧异。
“不打了!”这下妈妈说大声了。她好像想定了。她终于作出了决定,我感激妈妈。爸爸愣了好长时间,像突然被丢来一只球在手上,不知怎么办才好。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怕疼……”他说。
“所以不如生下来。”妈妈说。
“但引产等于生产,生产跟引产一样疼!生大宝时,你忘记了?一样一样的……既然一样,那么不如引产……”
“既然一样不如生下来。”妈妈说。
“不如引产……”
“这是一条命!”妈妈说。
“你昏了头了!”爸爸叫,“你理性一点好不好?”
这就是爸爸和妈妈的不同。爸爸可以理性,妈妈理性不了;爸爸当初是发泄掉,但精子在妈妈身体里变成了生命;爸爸可以后悔,妈妈后悔不了。爸爸理解不了妈妈,他的理由在妈妈那里老是失去效力。
“你们女人真是奇了怪了!生孩子时疼得呼天抢地,发誓再不生了,到头来却忘了疼,女人都这么健忘疼?现在还要再去受?”
“不受又能怎样?”妈妈说。
“既然要受,同样是疼,那为什么不打掉?”
“又不是你怀着,你懂什么!”妈妈说,不理爸爸了。
对爸爸说,生出来跟打掉都是受难,但是完全不一样的受难。一个是生的受难,一个是死的受难。对爸爸来说,处理掉我是解决了,但对妈妈来说,处理掉我,愧疚会留在心里。
过后妈妈也曾去网上查了引产手术过程,好像是要给自己一个理性的理由。她看到一篇自称是妇产科医生的人的文章,描绘如何在胎儿头上注射针剂,怎样弄断胎儿骨头,最难办的是头骨,必须夹碎。这太恐怖了!妈妈叫来爸爸也看,说:
“这哪里是杀人?这简直是残杀!”
我也第一次知道我是会这么死的。我更不能死了!
爸爸也没话了。
过了一段时间,有一次爸爸又说:“再生一个,你就不觉得亏欠大宝?”
“你就知道她!”妈妈说。
“不知道她知道谁?眼前摆着。”爸爸说,“总不能眼睛看到的不顾,去顾眼睛看不到的吧?”
“我怎么不顾了?”妈妈说。
“你看你最近,都做什么饭!”爸爸抓妈妈的短,“怪不得她不吃。”
姐姐不爱吃饭,一直是这样,但爸爸现在拿它来指责妈妈。妈妈也觉得她确实没精力做饭了。“我带着身子,还折腾我!”妈妈说。
“那是你的事!”爸爸应,“你非得要,是你的事了。那你也得把分内的做好吧?”
“凭什么做饭就是我分内的事?”妈妈生气了,反问,“凭什么她要我怎样,我就得怎样?你要满足她,你去做!”
爸爸真的进厨房做饭了。他是菜刀都拿得抖抖索索的人,哪里会做?但姐姐还要他这么做,那么做。他让姐姐使唤着,笨手笨脚,磕磕碰碰。妈妈在厨房外冷眼旁观,说:
“见过贱的,没见过这么贱的!”
爸爸做的菜不能让姐姐满意,姐姐就闹。爸爸就对姐姐哀求:“姑奶奶,妈妈又要骂爸爸了!”
或者:“你这样,爸爸很难做的!”
姐姐是爸爸的天使,我却是爸爸的天敌。
姐姐还不知足,有一天,她竟然提出要买自己的手机。她说班上有同学有。“爸爸妈妈的不是给你玩了吗?”爸爸说。
“我要自己有!”她说。她竟然还要最新款的iPhone6S,她说她同学小芳有。
“人家有你就得有?”妈妈本来是喜欢自己的女儿体体面面,现在越来越不喜欢她了,啐她,“人家家里有钱!”
“为什么我们家没钱?”姐姐问。
“问你爸!”妈妈说。
妈妈是想趁机攻击爸爸,寒磣他,但姐姐不知道,真的去问爸爸。爸爸否认:我们家也不会很没钱。那么,就要满足姐姐买iPhone6S的要求了。爸爸说:“那很贵的。我都没有用这么贵的。”
这不是理由,应该先满足小孩,姐姐已经很习惯了。姐姐叫:“我要!”
“你这就不讲道理了!”爸爸沉下脸来,不料姐姐不怕。爸爸只能又软下来了,说过一段再买,新出的肯定贵,过一段就降价了。
“那都淘汰了!”姐姐说,“系统都走不动了!”
“你懂什么系统?”爸爸笑了起来,“现在的孩子什么都懂!”
爸爸还对妈妈说。“你就这么纵容她!”妈妈说。
“我没本事,我们的孩子,已经太亏欠她了!”爸爸说。
又是这话。有一次妈妈应他:“你就不觉得亏欠我?”
爸爸愣。“你跟小孩争什么嘛!”爸爸说。
有一次妈妈跟爸爸吵架,还说:“你娶她好了!”
“你说什么话!”
“你自己心里明白!”妈妈说。
“我不明白!”爸爸道,“我拼死拼活,外面要干,家里也要干,你还不满意?”
“家里你就做个饭!”妈妈应,“我不也上班,我更累!”
“你累是你自己造成的!”爸爸说,又想把矛头指向我。妈妈道:
“打住,别扯这个!人家没怀孩子都不要上班!”
“那好,那就怪我没本事了!没本事让你不要上班!没本事养你!”爸爸忽然激动起来,“我应该怪自己没本事!现在男人都这么没本事,我特别没本事!我还娶什么老婆生什么孩子!我作孽,我还作什么孽!”他突然抽手掴了自己一巴掌。
妈妈吓住了。爸爸的脸色反而淡定下来,好像这一巴掌让他得理了,他变得坚固了。妈妈去拉他,他却还要打自己,嘴里骂着自己“作孽”,要去死。他真的奔到厨房拿菜刀,妈妈慌了,去阻拦,摔了一跟头。妈妈惨叫,我好痛。我定下来时,我蓦地瞧见爸爸,他并不慌张,也没有去扶妈妈,他站得远远的,问:
“没事吧?”
当然也许是因为他们刚吵架,情绪回不过来,所以才没来扶妈妈。但我从他眼里瞧见了贼光。
那以后我总感觉爸爸用那样的眼睛在看我。爸爸固然一直要杀我,但他的眼光从来没有那么冰冷。他会拿菜刀杀我吗?但表面上一切又恢复了正常,爸爸妈妈又和好了,妈妈有时高兴,还说庆幸那天没有摔流产了。妈妈也是不清楚,为什么又去提我?她好像忘了爸爸是没有允许生我的。只是爸爸他不说。
妈妈竟然开始胎教,对着肚脐又是放音乐,又是读诗。爸爸仍然什么也没说。
一天,姐姐又吵着要手机,爸爸说,就是买了也不是她的。姐姐问:“为什么?”
“你以为什么都是你的?”爸爸说。
“还是谁的?”姐姐问。
“弟弟呀!”爸爸说。蓦地,我感觉到一股阴气。爸爸应该清楚,姐姐现在对别的都不在乎了,已玩厌了,就这手机能打动她。妈妈还没有意识到爸爸的用意,她还以为爸爸忽然提起了我,是认可了我。“你就要有弟弟了!”妈妈说,教育道,“有了弟弟,你就是姐姐了,你要懂得让了,东西要先让给弟弟……”
“我不要!”姐姐道。
“不行!”爸爸严厉道,“你是独生子女太舒服了!不仅iPhone6S,什么都要分一半给弟弟!你房间也要分一半给弟弟住!”
“我不要弟弟!”姐姐叫。
“不许!”爸爸更严厉叫。他已经很久没有对姐姐这么严厉了。“不要也得要!”
姐姐哭了。妈妈觉得过分了,道:“唉,八字还没一撇呢,说这些干什么!”
“你不是一定要生吗?”爸爸道。
妈妈愣。“不是还没生吗?”
“你还是要生!”
“生不生,跟她说什么?好好的去惹她干什么?又闹开了!好好,不要弟弟,不要了!”妈妈安慰姐姐,“就你一个,好了吧?”
“真的?”姐姐问。
“真的。”妈妈说。
“骗你的!”爸爸却道。
“你怎么这样跟小孩说!”妈妈说。
“我该怎么说?对她撒谎?将来生下来,就能永远瞒得了她?”
妈妈才明白,爸爸并没有认可把孩子生下来。爸爸怎么可能认可呢?只是妈妈自己犯傻了,怀孕把她怀傻了。她不知说什么,站起来想走掉。她挺着肚子,动作有点慢。她还不知道保护我,哪怕拿手护一护,她把我整个亮出来。
“你看,弟弟在那!”我听见爸爸对姐姐指我。我感觉到一股杀气向我逼来。
“我不要!我不要弟弟!”姐姐叫。她停顿了一下,好像在搜着最狠的话。
“我要把他杀死!”她握着拳头,横着一挥。这话,这动作,把妈妈逗乐了。但爸爸没有乐,他脸铁青,他对姐姐道:“你敢!你要杀死他?他就在妈妈肚子里,你杀啊!你踢他,踢啊!踢啊!”
那杀气凝成了一把刀。但爸爸没有拿菜刀。但爸爸应该吃透了姐姐脾气,经不起激将,他还知道姐姐玩多了打打杀杀游戏。但妈妈没有觉察,她停下动作,严肃下来,想正面教训几句姐姐。我立刻冲妈妈肚皮一蹬腿,妈妈哎哟一声,猫下身子。就在那一刹那,姐姐的脚尖踢在妈妈头顶上。妈妈缩成一团,身体发冷,我如在冰窟。她捂着我,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去摸被踢的头,又睁开眼睛去寻姐姐。姐姐也摔倒了,她一动不动趴在地上,好像也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了,不敢爬起来。
妈妈又把目光转向爸爸。爸爸好像也害怕了,这个拿菜刀都抖抖索索的人,竟然借刀杀人。
“没想到……”他支吾。他忽然冲姐姐叫:“你真踢啊!你这孩子,你真踢啊!你疯了吧?”
“是疯了!”妈妈说。
爸爸讨好地对妈妈:“还好……你猫个腰,刚好在这时候猫个腰,是疼了?”
“是疼!”妈妈冷冷道,“是他让我疼了一下!是他救了我!”
“这家伙,”爸爸竭力显出笑,“可真神了!他好像知道……他什么都知道……成精了!”
7
我是成精了。垃圾场熏出来的,能不成精吗?这世界一切我都懂,本不该懂的,我被迫懂了。我不仅有胎儿应该有的灵气,还有浊气。我头朝下,我能够看清这世界本相,但我有时又头朝上,与虚伪世界同流合污。我一阵头朝下,一阵头朝下。妈妈有一次不舒服,去产检,医生说我头朝上,生产会有危险,要妈妈做操。妈妈做操,我就恢复头朝下了。我是怜悯妈妈。看清世界,但世界本不应这样丑陋的。
母爱支援着我善的本性,但母爱也通过胎教早早让我跟这个世界连接。生出来的孩子成精,说是进化,不如说是恶化。老实说,有时候我也不想被生出来,如果能够不经过那么残忍的过程,我可以死。我已经疲惫了,没意思了,不要说爸爸不欢迎我,就是欢迎我,这世界又是怎样的世界?
随着我长大,我越来越感觉到不能适应妈妈呼吸进来的气息。这气息里混杂着我们家窗外的垃圾颗粒,混杂着妈妈上下班路上的粉尘。爸妈姐姐还有所有的人,简直就生活在垃圾堆里。有时候我的魂飞出妈妈身体,飞到天上,俯视着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整一个垃圾场,垃圾飞舞。人们挤在一起,所谓的家,不过是在垃圾堆中硬隔起来的。就在家内,吃饭的地方跟拉屎拉尿的卫生间只一墙之隔,拉屎拉尿的卫生间隔个墙,就是睡觉的床,只是人们不去想而已。人们趴在饭桌上吃香喝辣,咀咀咀咀,其实吃喝的都是垃圾。我爸工厂是做垃圾食品的,他推销出去,大家吃。他自己也吃,他虽然警惕着不吃他自己工厂生产出来的垃圾,但也吃了别人生产出来的垃圾。对这他未尝不知,但他没有办法。谁也没有办法,谁都在竭力不吃垃圾,但又不得不吃着;谁都在骂制造垃圾的,但自己也在制造垃圾。这么想着我感觉恐惧。我哭。我与其是恐惧被打掉,毋宁是恐惧安全生出来后,就得与这肮脏世界同流合污。几十年后我读到一个叫克里斯托弗·希钦斯的人的诗句:“你被从你母亲的子宫里驱逐出来,就像炮弹被从大炮里喷射出来一样,你被扔向一面布满了指甲锉和锈铁钩的大门。”我与其是为求生而哭,毋宁是为求死不能而哭。但生又是人的本能,我已经像太阳一样喷薄欲出,不,是被推着,非出来不可。老天当初让妈妈暴露怀孕,就是造化在欢迎我,我跟造化合二为一了。我并没有觉得是被驱逐到这个世界来。
妈妈也感受到我要生出来的力量。有时候我也想,妈妈这是何苦呢?何苦一定要把我生下来?她是不是脑子不清楚呢?她知道我出来后会怎样吗?她没有想到,她只知道恐惧爸爸。自己的丈夫、最亲密的人、躺在枕边那么多年的人,竟然是杀人魔。
我们不能再跟杀人魔呆一起了,妈妈兜着我去外公外婆家。一路上妈妈都是哭,我想安慰妈妈,但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快到外公家时,妈妈才想起给她单位打电话,说自己生病了,请两天假。
外公外婆听妈妈诉说,非常生气。他们说,以前还真没看出来爸爸是这种衣冠禽兽。外公打电话给奶奶,奶奶也很生气,说一定要好好教育爸爸。“多大了你儿子?”外公挖苦奶奶,“还教育?要能教育,你就是教育工作者,怎么教育成这样了?”
奶奶不爱听了。“亲家你这是什么话?我们家教育很差吗?”
“都出杀人犯了,还要怎么差?”
“怎么是杀人犯?话不能这么说!”奶奶又转而为爸爸辩护了。毕竟,奶奶是爸爸的妈,就好像妈妈是我的妈一样。
“不是杀人犯,那是什么?要不要报警,让公安机关来定罪?”
奶奶慌了,求外公。外公让我解气,就是要让爸爸坐牢!外公好像明白我的心理,他坚决不依奶奶。“要说杀人,也是你外孙女!”奶奶忽然说。
我的姐姐是外公的外孙女。外公愣住了。“那他也是教唆犯!”外公又说。
“他也是你女婿呀!”奶奶又说。这关系搅在一起了,就像这世界乌七八糟,分不清楚。“都是一家人,一家人……”奶奶趁机又说。
“一家人?一家人能开杀戒?”
奶奶拼命道歉,并且保证让爸爸来道歉。“叫他跪下来,负荆请罪!你们打他!这作孽的!”
外公竟然心软了。更让我失望的是,妈妈睡了一觉,心情竟也好多了。这世界上的人就这么苟且吗?她竟然问外公,爸爸什么时候来道歉?爸爸一道歉,她就跟爸爸回家。她说东西都在家里,还是在家习惯,而且她还得上班。
爸爸终于来了,是被奶奶拖着来的。我又看到了爸爸,这是一个我不认识的人,一个要杀我的人,一个杀人者。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他是我爸爸。姐姐也跟着来了,她也不是我姐姐。
爸爸来时,外公把妈妈藏在里屋,不让爸爸见,说要熬熬爸爸。但妈妈熬不住自己,要出来。爸爸并没有道歉,他竟仍要妈妈把我打掉。“你还胡说!”奶奶举手要打爸爸。但她是举起两只手,自己两个巴掌拍一下,根本没有打在爸爸脸上。“来前不是说好了?”
“是要说好!”爸爸说,“既然到这份上,那就把问题摊出来,彻底说说!”
外公生气了:“说什么?说杀人?”
“对,我是杀人。你们说我是杀人犯,我也认了。报警也行。只要孩子打掉,我坐牢也安心!”
“你!”外公要发飙。爸爸说:“您听我讲下去,您听听有没有道理!”
“什么道理?杀人还有道理?”
“是计划生育!”爸爸说。
“你别拿这词压我,政策我比你懂!现在政策是全面放开二胎……”
“放开?给保障了吗?”爸爸反问。外公愣住了。妈妈心里也叮的一响,这也是她曾经说过的。
“不管怎样,人类必须繁衍!”外公说。
“能繁衍得了吗?”爸爸问,“能养活吗?”
“怎么不能养活?现在这种经济条件,又不是困难时期,我们每个人省下一口饭,不必,只要少浪费一点就可以养活!”
“就这么养活啊?”
“也不是,”外婆为外公解释,“我们是说最坏,当然我们会把最好的给小孩,哪个做大人的不会把最好的给小孩吃嘛!”
“就吃啊?吃就是活?”
“那你还要怎样!”外公说。
“还说多么疼孙子!”爸爸挖苦道。
“我怎么不疼?”外公说。
“养孩子又不是养猪!”爸爸说,理直气壮,“以生活质量下降为代价……”
“为什么不能下降?”外公反问,“做父母的就不能付出牺牲?”
“孩子也跟着牺牲?”爸爸问,“要生就要给他幸福,不能给他幸福,生下来让他受穷,在这样的世界只能受苦受罪,那才是残忍!只顾自己,就是自私。中国很多父母亲以为自己很伟大,其实是自私!”
我感觉到妈妈的心猛烈冲撞了起来,这都她曾经的观点。人类是唯一用道理杀人的动物,杀自己亲生子还冠冕堂皇。现在她改变了吗?
但我也自问,让我生出来受苦受罪,我愿意吗?爸爸继续说:
“这样,孩子生出来只会恨你,繁衍?这是恶的繁衍,恨的延续!”
“你这是什么话?”外公暴跳起来,“难道我们生你还生错了?现在年轻人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思想!”他对奶奶:“亲家母,您就教育出这样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来?要那么幸福,我们当初为什么要去生你们?要那么舒服,你妈应该当初把你‘溺马桶’!”
“为什么不溺?”爸爸问,“免得造孽到现在。”
“放肆!”奶奶喝,“越说越荒唐了!单是看在我们为你受了那么多苦,没功劳也有苦劳,你能说得出这种话来?”
爸爸对奶奶:“这是另外的问题,那是情,现在我们谈的是理。情是一回事,理又是另一回事。妈,你问自己,也不必要说出来,如果再让你做一次选择,你愿意生到这世界来吗?”
“当然愿意!”奶奶不假思索答。
“你说真话了吗?我小时候,你经常冲我说:要是没有你,我死就死了!”
“吓,你还记得这话!”奶奶说,“那是气话!”
“真的吗?”
“那时候是太苦了!”奶奶说,“我们这一代活得苦,‘既要忙外,又要忙内’,‘上有老,下有小’……”
“我们这一代更是!”爸爸提高了嗓门,像抓住了奶奶的破绽,“我们更是!你们还有保障,我们连退休金都不知道向谁要了!”
“怎么可能!”外公说,“不过是转到社保了!”
“转到?”爸爸冷笑道,“不愧是当领导的,真会说话!还不知到时候能不能拿得到!”
“怎么拿不到?”
“问你们这些当领导的啊!什么时候把我们钱卷跑了……”
“那只是个案!”外公说。
“‘个案’?我们草民可承受不了‘个案’,再说,延迟退休就不是‘个案’了!你们当然可以安享晚年了,可以想七想八了,就因为你们过关了!我现在恨不得已是你们这年龄了,也过关。将来还不知会闹出什么幺蛾子呢!资源透支,你们是最后一代能够吃国家红利的人。”
“即使这样,”奶奶说,“我们也可以补贴给你们!啃老,也没问题嘛!”
“你们还有东西让我们这一代啃,我们拿什么给下一代啃?再说,谁愿意啃老?我们为什么要靠啃老过日子?我们也是人,我们也有尊严!”
“跟父母讲什么尊严不尊严的?”奶奶道,“你是既像有志气,又像没志气!”
“谁没有志气?”爸爸说,“我们也想实现自己的价值!”
“能实现当然好,不能实现,花父母亲的也没关系嘛!”外婆也帮腔,“父母愿意给,你就接受。只要孝顺就行,就是报答。父母的钱就是给子孙花的嘛!分什么你我,你妈又有钱……”
爸爸嫌恶地瞧外婆:“又不是你的钱!”
这话让妈妈生气,毕竟外婆是妈妈的妈妈。“你这是什么话?”妈妈开腔了,“难道你还想啃我爸妈?你是男人吗?”
“我不是男人!”爸爸竟然道。
“你!你听,亲家母,这就是他说的!那你还娶什么女人呢?还娶我女儿干吗呢?”
“我后悔了!”
“你耍什么疯!”奶奶喝爸爸,又对外公,“他就是这样,有时说起话来没谱,但心里不是这么想的……”
“我就是这么想的!”爸爸道。
“吓!”奶奶喝道,举起了手,这下真的打在爸爸脑袋上。“你是知了,越捏越叫!”她又对妈妈,“他这脾气你是知道的,但是他人不坏,就是脾气坏。都怪我从小惯了他……”奶奶做起了自我批评。“夫妻最了解了,一日夫妻百日恩,床头吵架床尾好,是不是?走,跟我回去!我一定管教他,跟我回去!”
奶奶明显太急了,她急着结束这个局面。但她还要把妈妈拉回去,这跨度太大了,妈妈怎么可能就范?而且她这样反形成了对妈妈的逼迫,她去牵妈妈的手,妈妈一把甩掉。
“我不回去!”妈妈叫。妈妈那叫声简直瘆人。
奶奶又去牵妈妈的手。“不回去怎么好?我们不跟他计较,单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我们就不跟他计较……”
“肚子里孩子跟他没关系!”妈妈叫,“离婚!”
妈妈要跟爸爸离婚,按说爸爸可以一走了之。离婚了,妈妈跟他没关系了,妈妈肚子里的我也跟他没关系了。但奇怪,爸爸却不走。妈妈就冲过来推他,他仍然钉住脚,不肯动。姐姐看出要发生什么事了,大哭起来。奶奶说:“你看你看,大宝被吓成这样!她懂事了,小孩经历了事就会懂事起来的!以后就乖了!以后要乖哦!”她对姐姐说。姐姐点头。“你看你看,乖了。孩子多不怕,乖就好!”
姐姐呜咽道:“我要妈妈!”
外婆把她拉到身边,姐姐又道:“我要爸爸!”
她跑向爸爸,攀着爸爸裤腿。爸爸把她抱起来,姐姐那么大了,爸爸抱得有点吃力,就又把她放下了。但他接着又把姐姐抱起来。他也并不是抱不动姐姐,而是抱了姐姐后,不知该怎么办?是啊,平时他顾姐姐时,妈妈在一边忙家务,分工明确,默契,现在情形变了,他不知怎么办了。也许爸爸不愿意跟妈妈离婚,只是因为他不知所措,毕竟跟妈妈一起生活了这么久了。他的气焰明显灭了,甚至显得可怜兮兮。那边外婆也在劝妈妈,但妈妈坚决要离婚。外婆对奶奶说,只得让妈妈冷静一下。奶奶对妈妈说,爸爸的态度你已经看到了。“他还是在乎你的,他不能没有你,我也不能没有你!”
妈妈很知道奶奶这话什么意思。奶奶是不能没有妈妈肚子里的我。奶奶接着的话就把她暴露了:
“亲家,孙子可得保住了!”
问题是姐姐怎么办?外婆要姐姐留下来几天,奶奶赞成,但外公不赞成。“人家要上课!”外公说。
“低年级的课,缺几节没关系的。”奶奶说。奶奶当了一辈子老师,竟然赞成姐姐旷课。“到时候我给她补。一两天,就一两天,我一定再带他来负荆请罪!”
原来奶奶是为了过几天再来。
爸爸还真被奶奶管服了,第二天就由奶奶带着来了。这下老实多了,话也软了。外公也趁机教训了他一通,他再没有争辩。但是妈妈不见爸爸,自己呆在里屋。她坚决要离婚,铁了心了。奶奶在外面对妈妈说,看在孩子份上,还是要冷静点。妈妈应出去:“我非常冷静!”
外面安静了好一阵。突然一串脚步声,直逼里屋门前,是爸爸。“那好,你把孩子打后再离!”爸爸道。
“反正离了,跟你什么关系!”妈妈应。
“我的孩子!”爸爸说。
“你要孩子?大宝给你!”妈妈说。我实在太感激妈妈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是我太乖了,还是姐姐实在太伤妈妈的心了,妈妈坚决选我,不选姐姐。
“我不要!”姐姐叫。奶奶拍一下姐姐屁股:“别吵!”
爸爸指着妈妈肚子:“这是我的孩子!我要为他负责!”
“负责?”妈妈冷笑,“你是个负责的人吗?”
“我怎么不是?”爸爸道,“要不是,我会这么苦?”
“现在你不要苦了,”妈妈说,“我苦我自己的,我自己的事自己处理!”妈妈摸着我。
“你的事?他也是我的!”爸爸说。
“他又没出来,你又没见过他,他也不认识你!”
“他是我的骨血!”爸爸说。我感觉身体被电击了一下,好像被爸爸感应了。接着是有一种酸疼,好像我的血我的骨髓被抽走一般,我想哭。我感觉妈妈身体里也有一种酸酸的暗流。我们是融在一起的,分不开了。妈妈情绪黯然下来,道:“反正我不会让他受苦的。”
“怎么可能不受苦?”爸爸道。
“反正我知道不会!”妈妈坚持说,“我会加倍爱他!”
“爱?”爸爸嘲讽道,“他一出生就没有了爸爸,他还没出生就被剥夺了父爱!”
“还什么父爱呀?”妈妈道,她又被爸爸这话刺激了起来,“还什么父爱?你要杀他,还有爱?还不如别人,宁可认别人做父亲……”
爸爸愣了许久,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意思!”妈妈答。
爸爸没说话了,他返身走了。奶奶在后面叫他,他都好像没有听见。奶奶匆忙跟外公外婆告别,牵着姐姐追爸爸。外婆进屋埋怨妈妈,怪她太耍脾气了,见好就收。“毕竟还是两口子嘛!”
“谁跟他两口子?”妈妈说。
我理解妈妈身体里的冷。只要反走一遍妈妈这段时间的心路,我就明白,妈妈的内心是一重重积累了对爸爸的不满。当然同时跟我的感情也一层层加深了。我甚至能感受到妈妈带着对爸爸报复的心理,特别纵容我。她觉得爸爸多么纵容姐姐,她就怎么纵容我。我被妈妈兜着,有一种酥麻的感觉。有时会产生当初从爸爸身体里射出,刺穿妈妈卵子时的快感。我爱妈妈。妈妈肚子越来越大了,带着我,行动笨拙,我很感抱歉,但又觉得妈妈应该这样受难,应该这样宠我。
8
爸爸两天没有音讯,好像断了线一样。我不明白那天爸爸怎么突然走了,前一刻还争得脸红脖粗,戛然就止住了,走了。第三天,他才又给妈妈打电话,妈妈也掐断。他又往外公家打电话,外婆接。他在关心妈妈不去上班,工作要丢掉了,现在找工作很难的。外婆传达时,妈妈说:“丢工作跟他什么关系?”
“你丢工作,到头来他不也倒霉?”
“离了,跟他什么关系!”妈妈仍然说。
“你还来真的了!”外婆啐。
妈妈不去上班,只管保养我。我在妈妈肚子里迅速成熟。外公开始慌张,问妈妈单位怎么办?按他判断,接下来就会被判自动离职。现在工作这么难找,就业形势恶化。外公估计得没错,实际上妈妈单位已经下了最后通牒:三天之内到岗。妈妈不管,三天后,她丢工作了。妈妈得到正式告知时,哭了起来,她搂着我哭,我也哭。
外公还不知道。“解铃还需系铃人!”外公说,还得让爸爸来做妈妈思想工作。外公给爸爸家打电话,奶奶接起。奶奶说,爸爸既要忙内又要忙外,既要当爹又要当妈,累死了,她只好搬过去帮他。外公故意按了免提,让妈妈听到。外公叫爸爸接电话,奶奶说,爸爸出去了。奶奶说:“亲家,我们做父母的要劝合不劝离啊!”
“是啊!我也是这么说!”外公说。
“生孩子是好事,”奶奶又说,“没想到闹成这样了!早知道不生就不生……”
外婆也几次埋怨外公这样的话,说都是为了外公有个传姓的。外婆像妈妈,爱埋怨。“我也没想到……”外公说,“其实,要小孩干什么?大人都搞不清楚……”
“要没孩子,早跟他离了!”妈妈插嘴道。
“你说什么!”外公赶忙把话筒捂住。但奶奶还是听到了,奶奶说:
“怪不得现在年轻人结婚,迟迟不肯生孩子,原来是揣着这种心思啊!”
“没想好,生什么孩子!”妈妈道。
“我后悔了,我忏悔!”爸爸的声音突然出现了,原来爸爸没有出门,他是不接电话,或者是奶奶没让他接。“我该死,我罪该万死!我去自杀好了!反正也活不下去了!工作没了,饭碗砸了!”
外公吃惊,他就怕这个。“你说什么?”他问。
“你还不知道?”爸爸说,“她没告诉你?反正靠我一个人也养不起家了,散了就散了!”
外公身子一歪,倒在地上了。
外公也开始仇视妈妈了。他竭力躲着见妈妈。外婆说还是得收拾残局,劝妈妈回爸爸那里去,再解决别的事。妈妈坚决要离。“别耍孩子脾气了!”外婆说。
“谁耍孩子脾气了?”妈妈说,“我都有两个孩子了!”
“你有两个孩子了,还这么耍脾气?”外婆说。
妈妈一天吃六餐,三餐饭,早午晚各一餐点心。都是外婆做的。外婆一边伺候妈妈,一边忧愁地瞅着妈妈肚子里的我,自言自语:“怎么办哟!”
“什么怎么办?”妈妈说。
“谁来养他?”外婆说。
“我养!”
“你带着一个孩子,怎么找工作?就是找到了,你一个人能养活?”
“养不活再找个人养!”妈妈说。
“你能不能说话负责任点!”外婆说,“你还真是不如他。”
“他负责任?”
“人家至少懂得提醒你别丢工作!”
“他那不过是想不欠我!他这人我还不知道?不会因为他的缘故造成我损失,他能心安理得。”
“那也是负责任!”外婆说,“他不让孩子生下来,现在想来,也是为你为孩子负责。你以为带着孩子再婚是好玩的?你会怎样先不说,孩子当‘拖油瓶’,你把他的孩子当‘拖油瓶’?”
“什么‘拖油瓶’?”妈妈叫,“你们这些老脑筋!”
“不是老脑筋,”外婆说,“是人之常情,人的本性!什么都逃不出人的本性。自己亲自己的骨肉,感应自己的骨血,是本性,在再远的地方也能感应!”
我知道有感应这种情形,我也知道人之常情、人之本性,我从有知觉起,就带着这种本性,这是我的灵性的源泉。我感受到这世界是有规律的,但现在世界已经混乱了,父亲不把儿子当儿子,当然儿子也不把父亲当父亲。我多么希望爸爸能接受我呀!我们好好当父子。但是已经不可能了,我哭。
“他感应去吧!”妈妈说,“他会感应,就不会把我丢在这里!”
爸爸好像确实把妈妈彻底丢下了。那几天,妈妈情绪变得非常激烈,我知道她是对爸爸彻底绝望了,这下她真决定离了。有一天,爸爸来了一个短信。不是电话,只是短信。短信只有一句话:
你真要生下来?
妈妈气急败坏删掉了。妈妈是恨爸爸不是在关心她,还是在纠缠不要生我。
爸爸再无消息了。我隐约感觉不好。外婆好像也感觉很不好,又给奶奶打电话,问爸爸最近在干什么?奶奶说,也不知在干些什么,忙忙碌碌。“他总是忙,你又不是不知道!”奶奶没好气。
外婆讨了没趣。又过一段,她又熬不住,又打电话过去。这次不敢问爸爸在干什么,问他好不好?奶奶说:挺好的。外婆问:真的?奶奶说:有什么不好的?想通了就好!奶奶说爸爸同意离婚。让爸爸接电话,爸爸接了,说他会抽空过去把事情了了。就把电话挂了。
虽然爸爸语气温和,但我感觉一把凛冽的刀向我逼来了。我想把我的感觉传递给妈妈,但妈妈没有领会我。她的心完全被我,不,是被她怀我的幸福感占据了。我不知外婆是否也感觉到危险,她更殷勤地带妈妈和我去观音庙拜观音了。这个世界越来越神神道道,各种宗教盛行,但人们离神性却越来越远。人们求子,求福,求发财,求长命百岁……我也只有了诞生欲。那一天,一群人突然冲进来开枪射击,他们声讨被杀者沉迷贪嗔,不谙苦谛。然后他们自己也自杀。报纸说他们是“哥特佛教”的一个分支,他们的行为类似于西方的“黑弥撒”,他们以善的名义行恶。
我联系起爸爸做过的事,他也是。我脑子里第一次会做道德批判。我在还没有出生时,就有了道德观。我过早地知道了道德,也过早地跨越了道德,从子宫直达棺材,我命中注定成了杀手。
好在那天妈妈没有去观音庙,躲过一劫。妈妈庆幸之余,又快乐起来了。她每天一定要带我去散步。以前,休息日,白天呆在家里,傍晚再呆不住了,晚饭后一定要出去散步。现在她没有上班,傍晚一定要出去,她说运动有益于生产。爸爸太了解妈妈的习惯了。妈妈,再过三个月我就要出生了,你能不能忍一下不出门?
这天晚饭前,爸爸来了。他们心平气和商量去办离婚的时间。最后,爸爸强调他一直是负责任的。他还是在暗暗强调他是道德的。他说他一直很体贴妈妈,比如外公外婆家地面比门外高,妈妈从小习惯了一出门就低踩。当初结婚装修房子时,爸爸专门去量了外公外婆家门内外的落差,一片砖,于是新房屋内陆面硬是垫高了一片砖的高度。爸爸妈妈没有吵架时,爸爸经常拿这事说妈妈娇气。“爱就是害!”他说。或者:“这样纵容你,你成了长短脚,我可不负责哦!”
爸爸应该不想负责了。出门,他从包包里掏出两块砖,平铺在外公外婆家门口。
9
外公外婆家在七楼,每次妈妈回来,都走得气喘吁吁,最近她必须用倒计数才能上来。现在是向下滚。我听到妈妈尖叫。我感觉撞到一堵墙,一弹,转折,又继续往下滚,又撞上一堵墙,又一弹,又往下滚……我疼得叫起来,但很快我叫不出来了,也不感觉疼了,只感觉在汹涌的潮水中激荡,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
“作孽……作孽……”我迷迷糊糊听到有人说。外面是铁器声响。我感觉像被剥茧一样,我的世界一层一层透亮起来了。到了最后一层,门一样哗啦开了。“七成八败九成熟……”有人高兴道,“观音保佑!母子平安!真是奇迹了!”
“命真大!”又有人说。
我的眼前模糊一片。我知道我没有死。我死不了。我终于诞生了!
妈妈像尸体一样躺在那里。他们把我抱去给妈妈吻,吻是冰冷的,一切都冷,我已经被拖出温暖的子宫了。我竭力让自己适应冰冷的世界,吸进了第一口冷气。
“咦,这孩子怎么不哭?”又有人说。
我没有听到自己哭。我确实没有哭。我想起我曾经参加的诞生宴上那个婴儿哭,我明白了所有人诞生时都会哭。诞生是欢欣的,为什么要哭呢?也许是发现这世界是那么丑陋,但已经生出来了。所有婴儿都爱哭,所有人一生都伴随着哭。我在妈妈肚子里时也哭,我不知道别的婴儿在妈妈肚子时是否哭?我已经哭得太多了,我哭够了!
外婆把我放进摇篮。我躺在乱糟糟的褥子上,等于躺着垃圾场。摇篮真像爸爸说过的,像坟头。但我不能就这样躺着,把摇篮躺成坟头。我已诞生了,一个未来的职业杀手诞生了。我要起来!谁也扼杀不了我了。我挣扎。我瞧左,又瞧右。有人叫:
“咦,这孩子不哭,就是眼睛找来找去,找啥呢!”
我找我爸!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湖南】段沁岩《我爱我家》指导老师:罗利姣
2016年春节小结(弟弟小六一版本)
我是渔翁:妈妈没有睡在爸爸身边……
【浙江省】第656次入选:二年级胡榕熠《外婆的爱》
【转载】清明节,我最思念的那个人......
故事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