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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蓓《妈妈不是我杀的》
刘香梅的死让我终生愧疚。尽管她只是我妈妈的邻居,她的死和我毫无关系。
刘香梅死得很惨,伤口在颈动脉上,一刀致命。
事情发生在昨天夜里,我妈妈只是在吃完晚饭的时候,听到了对门有争吵声,但验尸官说,刘香梅的死亡时间大概是凌晨4点。
争吵声是刘香梅和11岁的儿子王曲曲的。争吵的原因大概还是为王曲曲的网瘾。王曲曲的话向来极少,更极少顶撞他妈妈。但那天傍晚,两个人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这个脸色有些苍白却比同龄人长得高大帅气的男孩,眼神不同寻常地阴郁。
我妈妈在凌晨4点半听到敲门声,开门时,抽了一口冷气。王曲曲满身血迹地站在门口,脸色纸一样的白,一个字说不出,只是用手很困难地指指自己的家里。
我的弟弟是刑警队的一个小头儿,那天正准备出门。见这光景,冲了出去,小心翼翼地进了王曲曲家。刘香梅死在床上,门窗完好,没有外人闯入的痕迹,也没有搏斗的痕迹。
弟弟和闻讯而来的同事们检查了现场后,说,这案有些悬。
这个“悬”字,让我惊惧。可我不敢想下去,王曲曲才11岁。
弟弟看着我的表情,又说,有点悬。
会不会是外人有钥匙进入,然后销毁一切证据?我说。
可能吧,只是可能。弟弟不再和我谈这个话题。
我和妈妈紧张地站在门口,看见隔壁被隔离线拦着的门里警察在忙碌,看见王曲曲被警察带走时眼光呆滞,神情木然,但我没看见曲曲的母亲刘香梅,昨天还鲜活的刘香梅此刻倒在卧室里,浸在血泊里。
我至今也不能把大个子高嗓门生命力极其旺盛的刘香梅和沉寂湮灭的死亡联系在一起,我一直感觉脸若银盆五官大号的刘香梅命相非凡。可是,我到底不会相面算命。刘香梅35岁时死于非命。
我的弟弟在凶案现场发现的细节令人费解,一把掉在刘香梅身边的刀,塑料的,逼真,形态锋利,但毫无杀伤力,塑料刀上只有王曲曲的指纹。割断刘香梅颈部动脉的是水果刀,水果刀掉在塑料刀的旁边,上面有两个人的指纹,王曲曲的和刘香梅的。床头柜上有一个没吃的水果。最费解的是,一直放在王曲曲房间的手提电脑放在了刘香梅卧室的电视机柜上,电脑接了摄像头,摄像头对准刘香梅的床,可是,电脑里没有任何录像资料。我的弟弟怀疑录像直接存进U盘,可他们翻遍了王曲曲家的所有角落,没有U盘。
我的弟弟遇到了做刑警以来的最大难题,这些看似和凶杀无关、却无法忽视的细节似乎展示着一个绝对不寻常的案情。弟弟和同事们一时间却无法把这些细节连串起来,还原成一个完整的真实的凶杀现场。
办案人员在很大程度上认为是这是一起凶杀案,尽管刀口很像自杀。刘香梅不可能自杀。刘香梅是典型的东北女人,性格爽直,有话就说,有火就着,着完就什么事没有,不会像痴男怨女般地寻死觅活。而且,刘香梅死前没有自杀的任何征兆,没有留下一字半句。这很不符合一个未成年孩子的母亲的心理。况且,从现场判断,她的死是突发事件。
办案人员把注意力转向王曲曲的父亲,以及他父亲那些多不胜数的女人。现场没有外人进入的痕迹,但王曲曲的爸爸有钥匙,他的那些女人也可以间接地拿到钥匙。可是,案子调查下去,王曲曲的爸爸王大曲当时确实不在现场,而且无论是王大曲还是他的那些女人们都没必要杀一个对他们已毫无威胁的刘香梅。刘香梅这些年对王大曲心灰意冷,除了从他那里拿些钱,一切置若罔闻。
那么,那天晚上,刘香梅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的弟弟一时找不到头绪。我的弟弟向我求助,我是一名心理工作者。
说实话,如果王曲曲家不在我妈家对门,如果没有我9岁的儿子由由,我可能不会接近沉迷网瘾的王曲曲。这个11孩子神情的暗淡,总是让我的心情也变得暗淡。
曲曲学校的心理老师李薇说起王曲曲时总是咬牙切齿。她和王曲曲交锋过好多次了,王曲曲以他无以抗拒的沉默和不屑与她对峙,任凭她说得口干舌燥,硬是一眼不眨一字不吐。李薇是这个行业精英,惯有的成就感在王曲曲面前崩溃。一次全市心理工作会上,我向她问起了王曲曲,她的脸一沉,说,别和我提他!
我在王曲曲搬到我妈家对门的一年里,一直关注着王曲曲。我试着读懂这孩子阴郁的眼睛里隐藏着的不为人知的东西,读懂这个母亲没有合法妻子的身份、终日见不到生身父亲的孩子的内心。然而,我还没有读懂这个孩子的时候,孩子的母亲刘香梅死了。孩子被作为最大的嫌疑人暂时放进了少管所。而我妈家的对门成了凶宅。
我母亲原来每个下午都在刘香梅家打麻将,现在再也不打了,她说一打麻将就想到刘香梅死的惨景。我儿子由由有些懵懂,每次看到那贴着封条的大门,总不开心,他很崇拜王曲曲的游戏技术,说王曲曲是他见过玩游戏玩得最好的强者。
由由还对王曲曲的自由羡慕得不行。王曲曲的妈妈刘香梅一年365天有364天、一天24小时有16个小时都在麻将桌上,而王曲曲的爸爸一年365天有364天都不回家,虽然他就在这个城市,据说很有钱。
于是,由由总叹息,妈妈你干嘛不和曲曲的妈妈一样打麻将呢?还有一句话,由由想说不敢说,他希望爸爸也和王曲曲的爸爸一样不着家,免得动不动板着脸两只眼睛像盯猎物一样地盯着他。
刘香梅还好好的时候,我每个周末都犯难。我得带着儿子去看母亲,由由总是死乞白赖地往王曲曲的电脑上蹭,而由由的爸爸总为我教子不严十分不悦。我的丈夫,这个从小苦难着长大、又在部队强化训练过几年的男人,不仅用强烈地进取心和近乎苛刻的处世原则折腾自己,也折腾孩子,我成了父子间的磨心。
现在,刘香梅不在了,我不犯难了,可是,我很愧疚。我愧疚的不只是之前对刘香梅母子的嫌厌,我更愧疚的是,我应该早一点介入这母子俩的心理,或许,我能挽回一个家庭。
我没杀我妈妈。王曲曲说。
王曲曲被带走后,只说过这一句话。而且,不再重复。
王曲曲的脸比妈妈生前更苍白,眼睛里的阴郁变成了冷漠和木然。
王曲曲被带走前,我和我妈妈为王曲曲擦了身上的血迹,换了衣服。王曲曲任由我们
摆布,没一点表情,没说一个字。
我的弟弟在勘查了现场后,把王曲曲的书包给了我。书包里很乱,虽已是期末,课本却都是新的,只是因为胡乱塞放,弄得七翘八歪。作业本都只用了几页,而且大多是红色的X。只有一本日记,几乎写满了整整一本。
王曲曲的班主任说,王曲曲要么不上课,要上课也在下面写些什么,每次一走到他的座位,他会迅速地把本子藏起来,用很敌意的眼神和老师对峙,要么,干脆什么也不看,把站在一边的老师似若空气。大概,那本子就是这本日记了。
这本日记让我惊讶万分。我没有想到,这个看似蔫吧温和寡言少语的11岁的孩子竟然有如此精彩的文笔。
日记里,都是一些零言碎语,大多没有日期,没有连贯。可是,在日记的后半部,居然有一篇武侠小说,字迹潦草,删删改改,但我读了第一句就禁不住读进去了,读完,我掩卷叫绝。
这是一篇用网络游戏演绎的武侠小说。主人公用第一人称“我”。我是一位骁勇善战的“强者”,激越亢奋,勇猛凶悍,率军纵横驰骋于千里沙场。“我”狂放自傲,对部下严苛管束,说一不二,对所有的拥戴仰慕推崇膜拜,照单全收。在亦网亦侠的世界,我已是公会的副会长,会中兄弟对我的尊敬不亚于会长,我正率无数豪杰壮士,斩魔除妖,出生入死,历尽艰辛,我的公会将会是江湖第一大帮。
小说在这里嘎然而止。然后,是空白,好多页的空白。最后,我在笔记本的倒数第二页看到了一段文字,写道:惊心动魄的时刻就要到了!我和万千壮士一起,金戈铁马,浴血奋战。我一定会旗开得胜,一定会成为最强者。到那时,世上的一切都将在我脚下,所有人都会完完全全被我折服,敬佩我,畏惧我,服从我!校长,老师,同学,你们看看,这就是王曲曲,那个被你们鄙视,忽视的王曲曲,那个被你们嘲笑,讽刺的王曲曲。我一定要做到,一定要!
这是一个11岁孩子写的么?我问我的弟弟。然而,弟弟在单位做了笔迹鉴定,属王曲曲无疑。
我不得不留意日记里那些片言碎语。那些看似不经意不连贯的文句,和那片小说一样惊心动魄。这些惊心动魄的文字,串联出王曲曲的心路轨迹。
大概是刘香梅死前的半个月。
那天,天气炎热,和任何一个夏日一样。那是星期一,王曲曲没有上课,他在隐密的空气污浊的没有窗户没有风扇没有空调的地下网吧呆了一整天。那个网吧的老板真鬼,居然就在学校的眼皮底下找到那么隐密的地方,而且任凭学校怎么网罗搜查,这家网吧永远漏网。这个老板和网吧里的孩子一样会玩,这游戏叫灯下黑。
王曲曲从网吧出来已是黄昏。王曲曲萎靡地耷拉着头,为刚才一个不可饶恕的失误懊恼万分。那是一个无可挽回的失误!自从穿上这套全服最强装备以来,凭借着自己极限的微操和一流的意识,他就从来没输过。即使,今天的对手是全服公认的“pk之王”,他也没想过自己会输。他本来已经占得先机,这种pk他早已轻车熟路,他手指极快而有序的敲击着键盘,一连串组合技,对方已陷被动。只要坚持下去,不用几秒,他,王曲曲,将是新的“pk之王”——全服最强者。突然,似乎有人叫他,好像是妈妈。这一分神,零点几秒,本来可以将对手一击毙命的零点几秒,对方反守为攻,他被控制住了,眼睁睁地接受着狂风暴雨般的进攻,毫无还手之机。3秒钟,战斗只持续了3秒钟。但是对于王曲曲来说,3秒钟是那么漫长。全服最强的两个人之间的战斗结束了。王曲曲倒在地上的那一瞬间,仰视着那个本来应该倒在自己脚下的人,心中一片混乱——愤怒,懊悔,耻辱。本来是他赢的,本来就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在这节骨眼上产生幻觉,妈妈根本就不知道他在哪里。他双手猛地拍在键盘上,“啪”得一声巨响,显示屏刷的一声变成蓝色。声音惊动了整个网吧,几乎所有人都看着他——但他只是一直静静地坐在电脑前,眼神呆滞,显示屏蓝色的光使得他的他脸十分诡异,他的嘴不停地在动,声音极小,自言自语,我还是输了,我还是输了…
王曲曲的心揪着绞着一般地走出网吧,摸摸口袋,没有一分钱,连早餐的钱都用得一文不剩。他悄悄从妈妈的包里拿过不少钱,他用这些钱买好多点卡换了上亿的游戏币。有了钱,一切就变得简单了。不用慢慢地打装备,而是直接跟玩家买,不用辛辛苦苦地练级,而是找高手直接带升。就是靠着这些钱,加上一些游戏智慧,我才这么快爬上了游戏的巅峰。回想刚才的战斗,我的实力已经明显高于对手。下一次一定可以赢。对!下一次,我就能拿回属于我的胜利。想到这里,王曲曲的心情好了不少。不过细细算来,游戏时间已经所剩不多。又要卖点卡了,真伤脑筋啊。王曲曲想,妈妈的钱这次又会放在哪里呢?
王曲曲的肚子咕咕叫起来,这一天他什么也没吃。
这时,他听到了下课的铃声。他一看表,心一紧,飞快地往学校跑。他得赶在最后一节课之前回到学校,赶在班主任之前走进教室。
网吧离学校50米。王曲曲夺路狂奔!
飞跑到教室门口时,上课铃还没响,王曲曲松了一口气,放慢脚步,想装着没事人一样溜进教室。
可是,在教室门口,班主任逮住了他。班主任逮住他后什么也不说,只是拉着王曲曲往校长办公室走。当时曲曲转到这个班,校长给班主任做了好久的思想工作,班主任才勉强收下他。现在,班主任把王曲曲往校长面前一放,说,我实在管不了了,还是交回给校长您吧。
说完,撂下王曲曲赶去上课了。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校长,还有王曲曲。
王曲曲耷拉着脑袋,不吭声,只是看着与地成30度角的地面。
校长用拳头很克制地擂桌子,很克制地说,王曲曲,你到底想怎么样?!
王曲曲不吱声,依旧看着那块地面,一动不动。地面上什么都没有,王曲曲也什么都没看。
校长说:你还想上学么?
王曲曲不吭声,不抬头。
校长说:你回答我!你还想上学吗?
王曲曲的头稍微转了一个角度,但依旧不看校长,只是说:如果可以不上的话,当然更好。
校长的表情本来是愠怒,此刻变成了无奈。校长按捺了半天,才温和地说:你才这么小,才11岁,不上学以后怎么办?
王曲曲又不吭声了。
校长声音又大起来:你回答我,不上学以后怎么办?!
王曲曲说:我这样上下去,以后就好办了么?
校长的表情更无奈了,冲动地拿起电话,又皮皮塌塌地放下。
王曲曲说:您最好别找我妈了,找她,除了我挨几下拳头,一点都解决不了问题,可能还会更糟。
校长说:怎么更糟了?你说说看。
王曲曲不说。
校长说:你要我怎么办?
王曲曲说:真要我说?您就别管了,您又不能开除我,又说服不了我妈让我退学,您何苦呢?
校长的表情就不再是无奈,而是无比的颓丧。校长给心理老师打了一个电话,心理老师李薇来了。
李薇一见到王曲曲,转身就走。这个行业的精英,在面对王曲曲无以抗拒的沉默无数次地惨败。李薇一转身,校长立即叫住了她,说,把他带到你那儿去,这是你的工作。
李薇想了想,无可奈何地说:走吧。走了两步,校长说,在你的工作记录上写下你和王曲曲的每一次见面。听了这话,一直耷拉着脑袋的王曲曲回过头来看了校长一眼。
王曲曲跟在李薇的屁股后面走到心理咨询室。李薇还没坐下,王曲曲就在她的工作记录上签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往外走。
李薇诧异,问:你干嘛去?
王曲曲径直往外走。
李薇说:你干嘛去?
王曲曲停了脚步,看着门说:不就是要一个我签字的记录么?到时有什么事,你们不就没责任了么?
李薇叹了一口气,那口气好像从很深很深的地狱里叹出来,李薇近乎是乞求地说:曲曲,我们说一会话好吗?
王曲曲看着门。
李薇说:谁都喜欢玩游戏的,网游真的是很有意思的。
王曲曲回头,嘴巴动了动,他看到李薇的微笑,立即回转了头。李薇的微笑一点感染力都没有,那微笑是微笑么,逃得过他王曲曲的眼神么?就算那是微笑,也和他王曲曲没什么关系,只是和她自己的工作有关系。王曲曲不吭声,走出了咨询室。
李薇说了那么多的废话,只有刚才那句还听得进去,网游真的很有意思。可是,她知道什么是意思?她知道什么叫魔法攻击力魔法量么?她知道什么叫命中率和回血速度么?她知道零点几秒决胜负的惊心动魄么?她知道一场短暂的PK背后付出了多少努力地练习么?她知道什么?!就算她临时学了几个专业术语,还不就是想套出我王曲曲的话,让她的工作又多了一项成绩么?去你妈的心理咨询!
王曲曲走出不到 100米,就把李薇的职业微笑丢到了脑后,他在想着怎么样卷土重来,想着怎么样重新赢回那场战斗。想着想着,他的嘴角不经意的扬起了一丝微笑,他觉得“pk之王”这个称号似乎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因为,下一次,他不会再失误。
王曲曲想着,脚步加快了,心跳也加快了,眼睛亮亮亮的。他疾步往前走,似乎前面就是那一关,就是刚才功亏一篑的鬼门关。可是,他看到了教室,他的脚步立即迟钝了畏缩了。
这时已经放学。班上稀稀拉拉剩几个同学,有做作业的,有聊天的,有在黑板上写字的。王曲曲低着头走进教室。王曲曲每次走进教室都像走进地狱般地难受憋屈,他不愿意看到黑板,不愿意看到讲台,不愿意看到同学那些矫情的自以为是的面孔,好像他们个个都是智者,都有着外星人一样的智商。不就是跟着那些智商够低的老师后面学了那两本破书么!
王曲曲刚坐到座位上,学习委员喊道,王曲曲你今天的作业呢?王曲曲本能地抬头看了看学习委员,立即把眼睛移开了。学习委员的眼睛里有一种东西让他很不舒服,非常不舒服,说不出那种不舒服是怎么样的不舒服。那眼神,他也有过,在游戏里,他遇见那些低级别的选手,他就这眼神。他现在已经80级了,那些10来级的选手居然还在他面前耀武扬威,他只是轻轻一抬手,对方就倒地不起。
此时此刻,这眼神居然在学习委员的眼睛里,他真想轻轻一抬手!
除了学习委员问王曲曲要作业,没有人理会王曲曲,王曲曲进进出出如入无人之境。左角上那两个人在聊着网游,王曲曲装作不经意地听了一会,脸上显出鄙夷,级数真够低的,居然还敢拿出来说,明摆着是新手,垃圾!
王曲曲出教室的时候,故意打那两个人旁边经过,然后用刚刚学习委员看他的眼神瞟了他们几眼,出了门。这几眼瞟过去,王曲曲有了报复后的快意。
王曲曲在用学习委员看他一样的轻蔑的眼神看了那几个同学以后,脚步轻快地走出了教室。
回家的路好远,至少一个小时,转两趟车,两趟车的车站相隔挺远。王曲曲在退学转学折腾了几次才到了这所学校。
回家的路远,但王曲曲不觉得远,他喜欢在路上磨蹭。家里电脑坏了,还没修好,家里如果没有电脑,他永远也不想回家。
他不知道回家是为什么的。家里,妈妈永远在麻将桌上,厨房永远什么都没有,他永远吃快餐。最烦的是,打麻将的人,看麻将的人,嘴永远也不闭不上,这些人嘴里发出的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声音加上洗麻将、砸麻将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整个家简直就是香港电视里那些烂仔的赌场。前几天,王曲曲买了一块厚厚的隔音布,蒙在电脑房的门后面,总算清净了好多。
王曲曲一天没吃东西了,可王曲曲不知道上哪吃去,附近的快餐店他吃腻了,想到都想呕。
王曲曲走出校门的时候,学习委员也走出校门。王曲曲本想用刚才学习委员看他的眼神回敬一眼,可学习委员看都没看他,直接往校门口一辆轿车奔去。
那辆轿车簇新发亮,和他爸爸的车一样。不,没他爸爸的车靓。
轿车上下来中年男人,好高好气派,和他爸爸一样。不,没他爸爸高大气派。
但是,高大气派的中年男人走到学习委员身边,搂着他肩膀,两人一起上了车。
王曲曲垂下了眼睛。王曲曲的爸爸从来没有搂过他的肩。王曲曲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那个部位曾经有好深好深的鞭痕,是爸爸的皮带留下的。那鞭痕最早肿得好高好高,后来好高的部位平坦下来,血红变成了紫红,然后紫红慢慢地淡下去。现在,皮肤光光滑滑的,什么都没有。爸爸已经大半年没回家了。
爸爸的模样在王曲曲脑子里清晰又模糊。去年的中秋,爸爸把他从网上拽出来,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爸爸。而之前的一年时间,他一次也没见过爸爸。
那天,爸爸的脸发黑,爸爸对着他的脸永远都是发黑的,那次最黑。爸爸解开腰上的皮带,一抽,皮带便顺势打在他的身上。一下,两下,一鞭,两鞭,——王曲曲数着数,看着爸爸发黑的脸,不哭。
妈妈跑进来一把夺过了皮带。妈妈后来老是对麻友们说,要不是那次她眼疾手快,这小子连命都没了,怎么就那么不争气哟!
爸爸没了皮带的手使劲在他的背上擂了几拳,然后,发黑着脸走到客厅一口接一口地抽烟。刘香梅手里拿着皮带,平日那八婆劲不知道哪去了,低眉顺眼地看着爸爸,讨好地似笑非笑。
王曲曲忍着痛,走出房间,把皮带从妈妈手里一夺,双手捧着,走到爸爸面前。他一个字都不说,只是用发狠的眼光示意爸爸,他要爸爸继续抽他,狠狠抽他,抽得他皮开肉绽,抽得他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爸爸不该生他,妈妈不该生他,不该!
爸爸没有接他手中的皮带,走了。爸爸走了,再也没来过。
王曲曲捧着皮带的手半天没有放下,一直捧着,眼泪流出来。他的身上一点都不痛,一点都不!他只是,心窝子痛。
王曲曲半天才跑到阳台上,看着爸爸上车,比学习委员爸爸更靓的车。他想喊爸爸,可他喊不出。
那天天好黑,路灯不知怎么没有亮,小区黑洞洞的,爸爸的车灯在黑洞洞的夜里好晃眼,王曲曲看着晃眼的车灯越离越远,最后什么看不见。他不知道爸爸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才能用皮带抽他,他想爸爸抽他,抽得他身子痛,身子痛,心窝子就不疼了。
妈妈已经坐到麻将桌前,一个人,玩着麻将。妈妈一改刚才那奴颜婢膝的小媳妇样,大声喊道:看什么看?那死鬼走得越远越好,有本事,你争气一些留住他啊?他用皮带抽你,你还看他?!
王曲曲回了回头,很轻蔑地看了妈妈一眼。妈妈的眼睛盯着麻将。他宁愿要死鬼爸爸!爸爸打他的时候,眼冒金星,火光喷溅,那火光直冲他来,把他的身体烧热烤熟,不像妈妈,骂他的时候眼睛也盯着麻将。
王曲曲冷笑一声,他争气就可以留住爸爸么?爸爸每次为什么爸爸来?还不是他招是惹非,弄了祸端,学校告状,妈妈告状,爸爸才来的么?要没有状告,爸爸可能来么?妈妈真是一个蠢女人。很蠢!
一个月后,王曲曲想了一个计谋,一个他认为很高明的计谋,他三天三夜不回家。这样,妈妈会把爸爸的电话打爆,爸爸能不回家么?
那三天三夜,王曲曲泡在家附近的网吧。他用从妈妈那里偷来的钱买通楼下保安的鼻子上永远吊着鼻涕的儿子,要那小屁孩一看到他爸爸赶紧通知他。但那小屁孩嘴里吮着鼻涕,一天跑过来无数次,都说没见着他的爸爸。于是,他从网上撤下来,空落落地回了家。
那天,爸爸用皮带抽他后,开着晃眼的车灯离开黑洞洞的小区,爸爸再也没来。
这时,王曲曲从学校出来已走了一段路,学习委员家的车穿过人群,从王曲曲身边开过。王曲曲仔细地看了那车,没有他爸爸的车靓,没有!
王曲曲又摸摸手腕上的伤痕,那里早没了伤痕,那紫红色的痕迹早就褪得一干二净。
王曲曲在爸爸用皮带抽他的第二天,向同桌亮出他手腕上的伤痕,那时伤肿得很高,他自豪地说,你看,我爸打的!
王曲曲在说“我爸”的时候,语气里充满了炫耀,他得意地指着红肿的伤痕,好像那是从网游强者那里掠夺来的头盔金甲。
王曲曲摸着没有一丝伤痕的手腕,看着学习委员的车消失在人群里。那车,没他爸爸的车靓,差远了!
杀害刘香梅的凶手,是——王曲曲。我弟弟和其他办案人员都这样推测。以我对王曲曲所有的分析,这个推测似是成立的。这个自幼亲情缺失的孩子,恋网成瘾,把虚拟世界和现实世界混淆,把母亲当作了泄愤的敌人。
然而,无论是我,还是我弟弟他们都好想推翻这个推测。如果王曲曲真的是凶手,那个刀口的形状为什么类似自杀?塑料刀怎么解释?电脑是怎么回事?留有录像的U盘又在哪里?
我试着从我以往接触王曲曲的任何细节,找到答案。
我认识王曲曲母子是在一年多前。那时,他们刚刚搬来和我妈做邻居。我每次带着由由去看我母亲的时候,总是听到刘香梅家嘈杂的人声和麻将声。人声里大多是刘香梅的高音频,你碰不碰?你不碰我吃了!你这是打什么牌啊,这不是着火坑邻居么?快出快出,打牌像生崽一样难,危险危险,哪张牌不危险?不危险还打什么牌?要是在缺角的日子,刘香梅便会扯着高高的嗓门逐个把麻友的电话打爆。这时,刘香梅家便只有人声没有麻将声。
刘香梅只有说到王曲曲爸爸王大曲的时候,声音才是低低的细细的,刘香梅总是用这种特殊的细细的声音说,你们今天想赢多少都行。麻友们就会明白,王曲曲的爸爸又给钱了。刘香梅这时总会和平时不一样地笑,有些羞涩,有些得意,显出难得的温情和娇柔。
只是,我们极少见到王曲曲的爸爸王大曲。绝大部分时间,刘香梅的家里只有母子两人。王大曲在我们眼里是一个谜。
刘香梅说,曲曲之所以叫曲曲,是因为孩子他爸喜欢唱小曲,叫大曲。我的孩子叫由由,是因为孩子淘气,油条似的,我弟弟便赠了这个小名。两个名字只有一竖之差,是巧合。
这个的周日下午,我妈在刘香梅家搓着麻将打发下午的闲暇。由由第一时间溜进了刘香梅家,我便也跟了进去。
一进刘香梅的家,原来被门关着的麻将声人声就更大了。刘香梅的家永远很乱,我找了半天也没找着两只一样的拖鞋,她家的拖鞋皮鞋各种鞋东一只西一只地散乱在地板上,布艺沙发的坐垫上显出一目了然的黑色坐痕,茶几上,茶杯、香烟、火机、棉签、牙签、指甲剪、拆开没拆开的零食饼干,开始腐烂或已经干得皱皮的水果,乱七八糟地摆满了茶几的上下两层,几乎找不到空余的地方搁东西。
我进到客厅时,由由已经一边喊了一声外婆阿姨好,一边冲进书房了。
我走到客厅一角的麻将桌前,只是和大家笑笑,便坐在母亲旁边放筹码的椅子上,打麻将的人都没心思顾及礼节。刘香梅几乎连回一个笑容都没顾得上。按刘香梅的话说,这麻将真是好东西,好得不得了的东西,当得老婆当得饭,当得被子当得帐。
我看了一会儿麻将,便走向书房,也就是王曲曲的电脑房。门关着,没锁,两个孩子玩得正酣。这是我第一次和王曲曲走得这么近。
我一进去,王曲曲没来得及回头,只是看着电脑说,赶紧关门,赶紧关门。我赶紧关上门,外面的吵闹声立即小了很多,书房门后那层厚厚的吸音膜效果不错。
我一进屋,便有一股食物的馊味直扑鼻尖,我四周看看,却找不到馊味的源头,只是在空空的书架上看到几本散乱放着的杂志,我翻了翻,都是关于家庭八卦情变仇杀之类,时间过了很久了。
王曲曲发现是我,赶紧起身叫了一声阿姨,有些不知所措。
我说:你们玩,我只是转转。
王曲曲给我搬了一张椅子,站着看着我。我说,你玩啊,别管我,我想看看你们的游戏怎么玩。
王曲曲这才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由由一直在快速地按着键盘,说:妈妈,你看这干嘛,你哪看得懂啊?
我没搭话,只是坐到一边。王曲曲不自在地时不时瞟一眼我。这时,由由说,看我怎么收拾你!随着声音,我好奇得往电脑的显示屏凑,见一个武士一刀挥出,几道华丽的刀光划过,一只巨大的怪物轰然倒下。
行啊,你!王曲曲兴奋地说着,推了一下由由。王曲曲神采飞扬的样子和平时判若两人。
王曲曲用手指在显示屏上比划着,很有点指点江山的味儿,说,还是慢了点!走位到这里,得用这几个连招,那就大不一样了!
我惊讶地看着王曲曲,我从没见过王曲曲神色如此光彩激越,从未见过王曲曲这般兴奋放任的孩子气,以往所有的时候,我眼里的王曲曲,表情都是寡淡的,苍白的,阴郁的。
我一直惶惑于这个11岁孩子的阴郁。我读不懂这个孩子阴郁的眼神,那里面有太多的不属于孩子的东西,似乎不是哀伤不是忧愁不是怨怼不是仇恨,但又似乎什么都是。这些元素夹杂在一起,便成了冷漠与疏离。我害怕一个如此年龄的孩子如此这般的冷漠疏离。我更害怕的是,这种冷漠和疏离是以他的礼貌和腼腆呈现出来的,而且这种礼貌和腼腆折射出两种很不相融的东西,自卑和不屈。
此刻,王曲曲呈现出的阳光气息,感染了我,我的感觉顺畅了很多。我把椅子往后挪了挪,我又闻到了那股很浓的馊味,我终于找到了那馊味的源头,书架边的角落里有几个饭盒,饭盒里的残饭剩汁发着霉发着味儿。
正值春夏之交,南方总是很潮湿,发霉的馊味在潮湿的空气里分化和凝和,窗户关着,新鲜的空气进不来也出不去。我打开窗,到刘香梅到处是油迹斑痕的厨房里找到了垃圾袋,把那些发臭的饭盒放进去,把口子扎紧,然后放进厨房的垃圾桶里。垃圾桶很满,也发着馊味。
我洗了手,进到书房,问,几点钟吃饭?
两人孩子根本不理我。我又说,半小时后,我们吃饭。
王曲曲看了看时间,拿起旁边的电话要叫快餐。我说,曲曲可不可以和我们一块吃饭?
王曲曲没有吱声。由由用胳膊肘碰碰王曲曲,说,没问题。
我说,我们说一个时间,6点,你们还可以再玩半个小时,由由听见了吗?
由由很不情愿地说,听见了。
由由做什么事都得事先说好,不然,他会拖三拉四磨蹭得你忍无可忍。
趁着这半个小时,我把王曲曲的电脑书房清理了一遍。我把书架和台面上厚厚的灰尘抹了,把胡乱放着的杂志叠了叠摆了摆,把地板擦了擦。然后,我再到客厅把一盆小小的文竹和一盆仙人掌放到窗台上,把窗帘拉开一些。就这么简单地弄了弄,整个房间的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我想着,麻将真的不像刘香梅说的那样千好万好。
两个孩子在明亮清新的空间里,脸色都显得亮堂很多。我不很反对孩子玩网游的,只是不要迷恋就行了。我们也都打小过来,不爱玩的孩子算什么孩子?只是我们那个时候玩的游戏没有网游那么高级罢了。我们的孩子赶上了高级的时代,我们便让他们享受高级的权利和愉悦。只是,我的丈夫和我的意见相左,孩子的教育经常成了我们别扭的导火索。
此时,网上的王曲曲眼睛是清亮的天真的,一点也不阴郁。我不喜欢孩子的阴郁。
那天,我带两个孩子出去吃饭。我又发现了另一个王曲曲,一个心思缜密、有条不紊的王曲曲。我为这个孩子潜藏的特质叹息良久。然而,刘香梅凶杀案发生后,我再联想起当时王曲曲的缜密,我的心里有些发毛。如果这个孩子要策划什么,他会不声不响按部就班没有丝毫慌乱地执行。
我打了一个寒颤。
那天,我和两个孩子说好6点吃饭。可直到6点20分,我才好不容易把两个孩子拉离电脑,网依然挂着,两个孩子几乎是倒退着出房间的,眼睛都盯着显示屏。
我和两个孩子走到客厅时,麻将场上正酣。我妈跟前放了一大堆筹码,想必赢了不少。我说,大家还不吃饭?我妈抬头看我笑笑,赢了钱不便主动下场。
刘香梅输了很多,嗓门更高了,说,吃饭急什么?过一会叫快餐就是了,快餐就不好吗?我家曲曲从小吃到大,不长得挺白挺高?
我们出门时,我以为刘香梅看见了王曲曲跟着我们。实际上她根本没看见,她的眼睛没离开麻将。
弟弟没回家。我问,我们三人吃什么?
由由说,去必胜客,就旁边那家。由由很鬼,巴不得赶紧吃完,趁爸爸过来之前再过过网瘾。很鬼的由由还说得挺好听,就近吃好呀,不用你开车停车费事呀!
王曲曲倒是没吭声。我问,曲曲想吃什么?
王曲曲说,吃必胜客好贵的。
我的心情不错,两只手搭在两个孩子肩上往必胜客走。可是,当我的手一接触到王曲曲,王曲曲本能地往一边闪避。这个从小和父母疏离的孩子不习惯别人靠近。
王曲曲很喜欢吃披萨,尽管王曲曲什么也没说,只是客气地拘束地对我笑笑。我只是从他吃披萨的动作看出来的,那是尽量克制后的狼吞虎咽。我不知道刘香梅懂不懂王曲曲的口味,刘香梅应该是懂的,也不缺这点钱,只是没有时间陪王曲曲,尽管从家里走过来,只需要10分钟。
两个孩子以让人惊讶的速度瓜分完两个中号的披萨,一个海鲜的,一个芝士的,我又补了一个香辣牛肉的,两人的动作才缓下来。王曲曲埋头吃的时候,我看到他的头发乱乱的,好多头屑镶嵌在乱乱的头发里,头顶心那一束乱发翘得很高。
吃完披萨,两个孩子去装水果沙拉,自助,20块钱尽量装,只能一碗。我是这个时候发现王曲曲缜密的心计的。
由由拿着碗,只是胡乱地将各种水果往碗里夹,碗很快就满了,还堆得很高,其实到处都是松垮空隙。可王曲曲却不。
王曲曲不是随意地装,而是细心地码。我看见王曲曲很认真地把水果一层一层地很规范地往上叠,先把大块的菠萝放在最下面,然后把稍小的梨子放在第二层,然后是香蕉,然后是草莓,一圈一圈地很齐整地排着,在每一层之间,每一块水果之间没有一点空余和缝隙。王曲曲在做这些的时候,是煞有介事的,慢条斯理的,严丝合缝的。王曲曲的动作让我的思维有些混乱,刘香梅这个生活上窝囊到家的母亲怎么会有一个如此严谨细致的儿子?
由由端着自己那碗松松垮垮到处是空隙却堆得很高随时会掉下来的水果沙拉,不以为然地看着王曲曲小心翼翼地码着,诡笑,说,你这碗比我的多一倍,不过,犯得着么?这点小便宜。
王曲曲瞥了由由一眼,说,这是小便宜么?你懂什么?早着呢!
我不得不认真地看王曲曲了,我看着王曲曲,推测着王曲曲的爸爸王大曲的性格。这个据说很有钱却隐身人一般的男人,到底是什么样子?
我很惭愧,我和我的丈夫用了很多心思管教的孩子在这个父母从小放任斥骂的孩子面前,显得极其的单薄幼稚。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孩子。
如果不是由由的爸爸打电话过来,我们这餐饭的气氛很不错的。王曲曲已经不再拘谨,他一边小心地码着水果,一边和由由对话,微笑着,坦然调皮天真。
可是,这个时候由由的爸爸打电话过来,还要由由接,在电话里交待了那无数次交待的话题,诸如,要听妈妈的话,不要淘气,不要玩网游之类。我留意到,王曲曲在由由接电话的时候,照样慢慢地码着水果,但动作不那么安然了。王曲曲听不见由由的爸爸说了什么,但他的微笑没了,刚才的天真和坦然没了。王曲曲把码好的水果放到座位上,颓丧地坐着,我又看到了原来的王曲曲,很阴郁。
我如果把这阴郁,还有刚才那种极其周到细致的行事方式,和后来他妈妈的死联系起来。我心里凉飕飕的。当然,我当时没有这些联想。
我们三人回到家时,麻将场还没散,只是每人脚下多了一个空饭盒。
刘香梅见我们,说,曲曲也跟着你出去吃饭了?曲曲这孩子怎么一点礼貌都没有,出去了也不说一声?我还叫了你的快餐!
王曲曲不吭声,和没听见一样。我笑说:我以为你看见了。
刘香梅说了一声谢了,照旧打她的牌。倒是我妈问,都吃什么了,必胜客?那好啊,由由爱吃,曲曲也爱吃啊?
曲曲已经进书房了。由由看着王曲曲进去,身子像牛皮糖一样地绕着我扭。我装糊涂。由由央求道,晚点回家不行么?就晚一点?!
我知道他一坐上去就不是晚一点的问题,也不知道几点才能把他弄下网来。我只好说,你再玩一会,爸爸10点钟过来接我们。
由由泥鳅一样地里溜进去了。
刘香梅输得很惨,嗓门大得震耳,说,我这手是什么烂手哟,一张好牌都抓不着,我明天去剁了才好,太臭了!由由,你和曲曲今天不要说吃必胜客,就是吃鲍鱼海鲜,我都不客气了,不是你妈请客我买单吗?
书房的门本来开着,是曲曲留给由由的,这时,书房的门关上了。
刘香梅突然扯着嗓门对着书房喊:曲曲你还玩电脑啊,你不写作业了呀?你又不写了是吧?明天老师把我找去你好看是不是啊?明天要是我再接到老师电话,看我不扒了你的皮!玩电脑,玩电脑,看人家由由,像你这样没黑天白夜地玩么?人家比你小,可人家那学习,你能比么?你这样下去也不怕你老子揍你,要知道你还这样死不悔改,上次他用皮带抽你我就不该拦着他,我就由着他抽断你的筋,看你还玩不玩?!
我走进了书房。我看见两个孩子在电脑上激情澎湃地对打,显示屏上他们的人物在刀光剑影地搏击。我想起小时候,两个哥哥和伙伴们最喜欢的游戏——斗鸡,就是一只脚跳着,另一只脚被手抓紧在靠在一边的腿根上,相互撞击。那是有些暴力的游戏。男孩的游戏总是有些暴力的,我不认为有那么可怕。
我没想到由由的爸爸提前一个小时就过来了。由由的爸爸是直接闯进书房的,脸色很阴沉。他站在由由的旁边,一句话都不说。由由开始以为是我走近他,兴奋地说,妈妈,我要赢了!感觉有点不对,一抬头,看见是爸爸,不吭声了。
由由很小声说,快了,快了,就一会儿。
由由爸爸看着由由,不说话。由由颓丧地离开了电脑。
王曲曲本来可以继续玩下去的,但王曲曲停了下来,看着由由的爸爸把由由拉走。我看到王曲曲眼里有泪。
三个人上了车。由由爸爸几乎是吼着说,你这个妈还真像那么回事!
我不想和他吵,我们为孩子吵得太多。他要把孩子像卫星放在轨道上一样精确地养,而我只想在大方向没错的前提下,由着孩子的性子放养。我觉得放养的孩子就像放养的小动物们一样,光鲜嫩滑,生龙活虎。
由由坐在副驾驶座上,蔫蔫的,一会儿把安全带松开,一会儿把玻璃窗打开,一会儿把身子斜倚下去,把不够长的腿搁到挡风玻璃前。
由由的爸爸说,把腿放下去!由由先放了一条腿,再放了另一条腿,嘀咕着:玩游戏是可以提高智商的。
由由爸爸说:王曲曲智商提高了么?
由由嘀咕着:他智商不低。
由由的爸爸气得想停下车,瞪着儿子道:你崇拜他?
由由把头扭向窗外,说: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由由的爸爸回头,很生气地看着我,说:你惯的好儿子!
我没有理会,我只是想着刚才王曲曲的表情,想着他眼里的泪水。
王曲曲从妈妈的血泊里走出来,一直半痴半傻的。至始至终,他只说过两句话。而且,很少重复。
最早,他说,我没杀我妈妈。
后来,他说,我杀了我妈妈。
再后来,他又说,我没杀我妈妈。
从我的专业分析,王曲曲对发案过程处于失忆状态,专业上叫潜抑,就是人对太过刺激受伤的场面下意识地选择遗忘。
我深深地愧疚,如果我早一点介入刘香梅和王曲曲的心理冲突,可能情况不至于那么糟。
那时,我很难找到合适的时间和刘香梅聊聊。每次见她,她都筑着“围城”,要么在自己家,要么在别人家。无论她在自己家还是别人家,曲曲都一个人在房间里,在电脑上。
本来,有一个绝好的契机,我可以和刘香梅交流的。
一个周六的上午,我还在上母亲家的楼梯,就听见了骇人的声响。
啪,啪!咚咚!好像是什么东西摔在地上,又好像是什么东西打在身上。声音大得连楼道都有些颤动。声音是从刘香梅家关着的门里传出的。
接着是刘香梅高频率的声音:“你还要不要读书?你不读书明天我到你学校去把你的学费退了!你一天到晚除了电脑,电脑,还会什么玩意?数学50分,你咋不考个5分给我看看?你这个不争气的孽子哟!就是你不争气!你要争气,你那死鬼爸爸他敢这么对待我们?他还不当宝贝一样整天捧着你,护着你!现在好,他看不得你那窝窝囊囊蔫里吧唧的样子,一年半载连面儿都不露一个,整天被那妖精弄得迷迷瞪瞪的。你要是我儿子,就给我争口气儿,你争了气,他就是人不来,也还多拿些钱来,现在倒好,人也见不到,钱也见不着多少。你不读书,不读书,长大了干什么营生?偷鸡摸狗,拐骗做贼?你要是争气,像人家隔壁张奶奶家的由由,人家那才叫读书,哪个学期不抱着奖状回家,你要拿一个半个奖状给我,我也好拿着到你爸那里去讨个说法,我去塞他的嘴,免得他说我们娘俩没一个有出息!我们没出息,他那婊子就有出息了,就知道把自己打扮得狐狸精似的,没事就会发嗲,就有他妈的出息了?!
始终只是刘香梅一个人的声音,没有回应,好像刘香梅疯子般的自言自语,骂着空气。
安静了一会,还是刘香梅的声音:你还在那里磨叽什么?还不赶快做功课?每天扒拉开眼睛就是电脑,我现在就把你的电脑拆了,现在就拆!
“啊!”一声尖叫!我一惊,半天才听出是王曲曲的正在变声的童音,我从没听过王曲曲如此放量的声音。
王曲曲尖叫着说:你拆,你拆就是!
刘香梅喊:我就拆,就拆!你这没出息的东西!
王曲曲叫:我没出息,你有出息?自己的男人都看不住!你够出息!
这回,是刘香梅尖叫了:啊?!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这孽种,你反了啊!
王曲曲不尖叫了,回到了他一贯的漫不经心的腔调:我是孽种?我不是你生的么?我是孽种,你是什么?你有什么脸说这话?
咚咚!两声很大的撞击声。
刘香梅的尖叫变得很沙哑:你敢这样说!你反了啊?你那没良心的老爸看不上我,连你也看不上我!你还玩什么狗屁电脑,我就拆,我就拆!
王曲曲说:你拆吧。你拆,我看着你拆!你试一试!
然后是噼噼啪啪的很多东西被摔到地上的声音。
我妈妈敲开了刘香梅的门。门是刘香梅开的。刘香梅白白的脸涨得通红。王曲曲耷拉着脑袋站在一个角落,他的脚下全是玻璃碎片瓦罐器皿,额头上流着血。
我和母亲赶紧把王曲曲拉到我们家。用酒精药棉清洗了伤口,就一个小口子,可能是碎玻璃溅上了额头,其它地方倒是完好无损。妈妈用创口贴给王曲曲贴上。
这时,刘香梅冲过来,冲到王曲曲面前,手忙脚乱地要摸王曲曲的头,慌不迭地说:怎么样了?怎么样了?!没事吧?没事吧?
王曲曲一把将刘香梅伸出的手拨开,王曲曲用力太大,刘香梅猝不及防,往后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刘香梅本能地举起手想打王曲曲,立刻又放下,咬着牙看着他的伤口。
这一瞬间,我有些惊骇,我惊骇于王曲曲的眼神,在他推刘香梅的瞬间!一个寒颤从我的头顶心瞬时蔓延到脚底。我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眼神,在一个孩子的眼里。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啊?异常的抑郁,异常的阴森,那抑郁阴森里透射出刻骨的仇恨。
只是,那骇人的眼神只那么一瞬就消失了,我们帮王曲曲整理了伤口和衣服后,王曲曲回复了平静,眼里和平日一样,漫不经心里是隐晦的忧郁。王曲曲很礼貌地说了一声谢谢。王曲曲说谢谢的时候,表情有些腼腆,眼睛有些红。
那天,王曲曲带着伤口,回了自己的家。
王曲曲一进家门便直接去开了电脑,还关上了书房的门。我妈妈和我帮着刘香梅打扫屋子,刘香梅说,不用,不用,我自己来。我们帮着扫掉了地上破碎的瓦罐器皿,就停下来了。屋子太脏太乱,我们不知道从哪下手。我想趁这个时候和刘香梅聊聊。
可是,由由和他爸爸上楼来了。由由爸爸刚才带着由由在小区公园的健身器材上做了一会儿运动,没有看见刚才的一幕。
我和母亲出门,刘香梅的门关上了。由由在王曲曲家门口忸怩着不愿进自己的屋。我说,由由,一会还得去学琴呢!
由由央求爸爸:我学完琴,可以让我打机么?
由由爸说:不行。
我赶紧说:不是说好了,星期天下午才可以玩的?
由由爸说:以后,星期天下午都不行!上一会儿网可以,玩游戏不行!
由由的央求变成了乞求,眼睛巴巴地看着爸爸,说:今天破个例行么?
由由爸说:干嘛要破例?
由由说:我今天用心弹琴。
由由爸说:你以前都没用心?!
由由赶紧说:今天更用心。
由由爸说:别讲条件了,走吧!学琴去!
由由的脚像被粘住一样慢慢地移,耷拉着脑袋跟在他爸爸后面。我跟在由由后面。我看到由由那细细的脖子像弹簧一样顶着大大的脑袋,脑袋像一个玩具木偶,耷拉着在弹簧上晃动。
那耷拉着的脑袋晃在我心里,我很累。那种属于母亲的渴望孩子快乐又不得不剥夺他的快乐的心累。
由由爸爸不回头看由由,由由只得跟着爸爸耷拉着脑袋走。琴行就在小区里,上一节课还没下,我们等着。由由一直不说话,脑袋耷拉着。
由由说:爸爸,我可以不弹琴吗?
由由爸说:不行!
我摸摸由由的头。由由不喜欢弹琴。由由5岁时,他爸爸出国,出国前再三交待,该让孩子学一样乐器了,这事你不能耽误!由由爸爸的口吻永远是军营式的。
可我还是耽误了,由由对乐器没有兴趣。由由爸两年后回国,发现由由没上任何兴趣班,除了上学,就是一门心思地疯玩,大为光火,说:你这不是在贻误孩子吗?你没发现,到了周末,孩子连玩伴都找不到,谁家孩子不是学画学琴学棋啊?!就算你现在由着他,长大了,别人会的,他都不会,你就不怕他怪罪我们没好好培养他?
我的不回答,被他当作抗拒。他的表情更正色了,说:你坚持你是对的,你总嚷嚷着孩子应该自由自在地长大,你要知道,这不是原始社会,只有原始部落的孩子才能够裸着身子吃着果子和着大自然生活,才能放任着野人一般地长大,现代社会这样教育孩子就是在害他。
我不认为我在害他。我觉得由由挺快乐,开朗,大气,健康,活泼,这样的孩子怎么是贻害出来的呢?
但由由爸爸坚持把他送去学琴,周六的上午,我们总是把耷拉着脑袋的由由勉勉强强地连推带搡地弄进琴行。在琴行他还能学一会,要在家里学,他会想出各种招数非得把我们弄得筋疲力尽为止。
由由爸总是说:我们得强迫性地让他懂得什么是克制和规范!
我总是无言。我不能说由由的爸爸错。我也不能说由由错。我也认为我自己没错。我希望孩子快乐,而一个事事都按规则掂量的人可能会成大器但未必会快乐。活着,一定要成大器么?
此刻,我们一家三口坐在琴行里,由由耷拉着脑袋坐在我和他爸之间,大家无言。大家都不快乐。
半天,我说:由由,一个没有自制力的孩子是不会有出息的,总是被诱惑牵住鼻子的孩子不是一个够格的孩子,世界上诱惑实在太多了。
由由突然抬头,语气很急速地说:我不要做够格的孩子!我不要有出息!出息是什么?!
由由爸的脸刹那间阴挂了下来,我赶紧抢先说:由由,不知道你能不能懂,一个人的自由是要靠暂时的不自由换来的。
9岁的由由听懂了,瞪着眼睛对我说:那什么时候才有自由啊?到你这个岁数才有自由么?你现在自由了么?你不是一天到晚忙忙碌碌出去回来,还要用两个眼睛盯贼一样盯着我,和警犬一样,你自由了么?
我愣了,由由的爸爸也愣了。由由是对的,我自由么?少时爸妈不停地唠叨,女孩子家不可以疯,不可以捉迷藏,不可以弄脏了衣服,不可以不背唐诗宋词,不可以在不该笑的时候笑不该哭的时候哭,好多好多的不可以,永远应该这样应该那样,应该考一个好高中,应该考一个好大学,应该在该结婚的年龄结婚,该生子的时候生子,再就是,应该按着社会的合理不合理的所有规范教育孩子。然而,我应该的都应该了,我自由了么,我快乐了么?
由由还在瞪着眼睛,说:妈妈,你自由么?
我说:世上哪有绝对的自由?每个人都随心所欲地活着,那这个社会就不成样子了。
我知道我在偷换概念。由由所要的自由并不危害别人也不有损尊严,他懂,只是不会表达,他想像真正的孩子一样活得自在一些,率真一些,简单一些。现在,没有几个真正的孩子。
由由的爸爸始终不吭一声,只说了一句,到钟了,该进去了!
由由进琴房的时候,看了我一眼,由由用红红的眼睛委屈地看我时,我的眼睛突然很涩。由由进去后,我没有看由由爸爸。
由由爸说:社会上不情愿的事情多着呢,能由着孩子么?你要他像王曲曲那样么?
我没有回答,只是想着由由看我的眼神。我本来想趁这个时候去找刘香梅聊聊,可是,我突然不想找她了,我连自己的事情都解决不好。
旁边有一家书店。我慢慢走过去,书店很小,可书很多,五花八门。有人笑话说,现在出的书比看的人还多。多少好书在无声无息地被淹没。
我们的孩子就生活在这样的容易被淹没的年代,好多人都使出浑身解数暴晒自己攫取名利,好多家长都拼着命把孩子打造成铁骨金刚般的斗士,打造成只懂得豪取强掠的机器。可是,不这样打造又该怎么样呢?大概,由由爸爸是对的。
去年,由由拿着90分的试卷给我签字,像犯了大错,从未有过的胆怯。我说,90分就90分呗,尽力就行。
后来孩子在作文里写道,我妈妈不要求我次次考100分,我也觉得,为什么非要考100分呢?
老师看了作文,当着全班同学批评由由。老师说,不想考100分的孩子不可能是优秀的孩子。
由由爸爸为这事和我生气,说,你能不能现实一些,不那么理想化?你要把孩子弄出一身仙风道骨远离尘世脱离凡俗?
我不想和他争吵,我知道他和一样困惑,一样在疼爱孩子和打造孩子的矛盾之间彷徨。这个世界,孩子用人的本真和我们抗衡,和社会抗衡,我们却在用社会的标准和孩子抗衡,和自己抗衡。我们累,孩子也累。
我还是想和刘香梅聊聊。世上父母都是一样的,只是表现方式不同。
可是,我进刘香梅家时,刘香梅早就开台围城了,扯着大嗓子念着牌经。书房的门紧闭。屋里很脏很乱。一切照旧。
我轻轻进了书房,王曲曲坐在电脑前,创口贴粘在脑门上,神采飞扬,两眼发光。
我退了出来,哑然笑自己庸人自扰。我突然羡慕刘香梅,她其实比我活得更轻松自由。
就像由由羡慕曲曲。他们能随心所欲,而我们不能,不是不能,是做不到。
我决定不再找刘香梅了,也不再找王曲曲。世上,人各有路,顺从天意吧。
如果我知道此后不久,刘香梅会死于非命,王曲曲会半痴半傻,我就不会做这个决定了。我未必有能力改变什么,但至少,我不会那么自责。
可是,刘香梅死了。
刘香梅死前一个星期,王曲曲割过脉。这事,我是从王曲曲的日记里知道的。
王曲曲惹了一次说大不小的祸。
惹祸是中午放学时,上了半天课的王曲曲了无意趣。整个上午,王曲曲对老师的喋喋不休厌烦透顶,只好想他的网游。昨天,他在回城的路上遇上了一个“红名”,那个滥杀无辜被通缉的红名,居然明目张胆地“作案”,守在城门口屠杀进出的新手。他毫不犹豫地挥刀上前。他最看不惯的就是这种不把别人当人的人,对这种人,他绝对不会饶恕。
以王曲曲的高超技术,一上手就制住了对方,王曲曲一刀就可以结果红名的命,但王曲曲存心不杀,他觉得教训教训这个坏蛋也挺好玩。他撩拨着那个红名,让他想赢又赢不了,想走走不掉,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王曲曲得意地笑着,这下,你该知道天高地厚了吧。
就在这当口,半路中杀出两个红名的同伙,一上来就围攻王曲曲。王曲曲这个pk之王,一时寡不敌众,落于下风。王曲曲热血沸腾,双方剑拔弩张,好一场恶战!
对手们骁勇善战,身手不凡。王曲曲灵巧应战,大战了几个回合。左闪右避,东突西出,你进我退,你逼我挡,你守我攻,你避我追。在闪避进退攻守之间,刀剑此起彼落,寒光闪烁。王曲曲越战越勇,猛中有巧,巧中发力,看准破绽,各个击破。对方逐渐招架不力,感觉好妙!这可比学那些课本有意思多了。
王曲曲在饭堂排队买饭时还没从遐想的刺激里缓过神来。如果不是同桌刘元受了欺负,那天和其他的日子没什么区别,他会熬到下午放学,然后回家继续做他的副会长,继续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继续带领着手下挑战更强大的boss。
可是,那天,那个号称“独孤大侠”的飞仔堂而皇之地横插到刘元的队伍前,堂而皇之地买了饭,还把汤洒在了刘元的身上。矮小的刘元是王曲曲唯一的朋友,刘元学习好,也不玩网游,但看王曲曲的时候从不用学习委员那种眼神。
站在另一队的王曲曲冷眼看着,待独孤大侠走到他旁边,他一下站了出来,挡住了去路,一把揪住“独孤大侠”要他向刘元道歉。“独孤大侠”不屑地挑开了王曲曲的手,轻蔑地绕了过去。王曲曲不依不饶,再次挡在了独孤大侠的面前。
独孤大侠怒了,把碗往边上的人手上一递,说了一声,你找死啊?活腻了!当头就是一拳。王曲曲一个闪避,躲过了。王曲曲闪避的瞬间,出其不意,一记重拳打在独孤大侠的脸上。刹那间,独孤大侠的鼻血喷涌。饭堂所有的人都围上来,兴致勃勃地等待着一场精彩的武侠片开幕。
“独孤大侠”疯了,居然有人向他挑战,这可是头一回!独孤大侠狂命反扑。
王曲曲也疯了。这么多人鼓掌喝彩,这也是头一回!王曲曲拉开架势,沉着应战。
独孤大侠和王曲曲身高相仿,却魁梧壮实很多。当那魁梧壮实的身体猛扑过来的时候,王曲曲闪到侧边,一记勾拳,把独孤大侠打了一个趔趄。独孤大侠像一只疯狂的困兽,再次反扑,两人撕扯着,在地上翻滚。围观的人惊叫,喝彩!
王曲曲越战越兴奋,越战越觉得自己天生就是PK之王!这一次,这个PK之王可是现实里的。现实里的强者和网游里的强者一样过瘾!
王曲曲已明显处于上风,他骑在独孤大侠身上,掐住独孤大侠的脖子,眼睛瞪着,你是什么狗屁大侠?真正的大侠在这里呢!我要挑战人世的所有不公,何况你这垃圾!今天就要你瞧瞧欺负弱小的下场,尝尝我孤胆英雄的滋味!
要不是体育老师和班主任过来,那这场厮杀还会更精彩一些。可是,那个健壮的体育老师一把将他们拖开,挡在了他们面前。
在校长办公室里,独孤大侠说:他没事找茬。
王曲曲冷笑:好意思说!
两人浑身淌着血。
校长根本没兴趣听两人的争辩,他早就领教够了。校长只是说:各写一份检讨书,然后在全校同学面前道歉。
王曲曲的脸变了色:我道歉?凭什么我要道歉?
校长不说话,脸上眼里全是说不出的疲倦,说:明天,你得道歉,都得道歉!
王曲曲刚才还豪气万丈的大侠之气顿时萎靡了,脸阴郁下来。他看了看校长,打开书包,拿出笔盒,从笔盒里拿出铅笔刀,刚买的铅笔刀,很锋利。校长慌了,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校长的脸色惨白,和王曲曲一样。
王曲曲伸出手用铅笔刀在手腕上割着,一条,两条,三条!校长这才反应过来,绕过巨大的办公桌抢过了铅笔刀。
王曲曲半抬着被割伤的手,走出了校长室。那流血的地方,曾经有伤,是爸爸的鞭痕。早就没了,现在又有了,原来伤痕只在皮肤表面,现在用刀嵌进了皮肤里。
王曲曲看着血在汩汩地流,心里又有了大侠般的得意。王曲曲愿意在游戏里,永远在游戏里。那里,有的何止是智慧力量,那里还有公理公平,一切透明。那里,没有爸爸,没有妈妈,没有老师,没有校长,那里有流血,有失败,但没有欺骗,没有歧视,没有心疼。
校长和站在门外的体育老师追上了王曲曲,七手八脚地把他弄到医院。王曲曲的每道伤口缝了7针,总共21针。他在缝针的时候,总是不停地看着门,他希望爸爸从门里进来。爸爸没有来。
从此,校长再也没找过王曲曲,就像王曲曲的爸爸再也不看王曲曲一样。从此,王曲曲在学校里成了隐形人,来也好去也罢,旷课也好迟到也罢,没有人再喝斥处罚,也没有人再过问关心。就连那个他为之流血的刘元也在家长的再三要求下,被调换了位置。王曲曲坐到了最后一排,刘元只是偶尔会用胆怯的眼神看他一眼。
我进少管所看王曲曲时,正是傍晚,倦鸟思返的时分。我相信在这个时分,王曲曲会对人多一些亲近。弟弟告诉我,任何人走近王曲曲,他都视若空气。
弟弟把我领到王曲曲的房间。房门外两个看守把着枪来回走动。那是一间最西边的近乎独立的高房,窗户开在墙顶上,一束斜阳悠悠地射进来,王曲曲面色苍白地坐在床边。
王曲曲见我进去,站起了身,表情拘谨。弟弟很诧异,并悄悄示我以赞许。我有些感动,我不知道是否因为黄昏斜阳的感伤诱惑,王曲曲才给我以特殊的礼遇。我想,我会在合适的时机问明个中原因。
我拉着王曲曲坐在床边,王曲曲的眼圈很黑,头发很乱,头顶心的那撮头发横七竖八地翘起。我有点心酸。
我说:由由很想你。
王曲曲愣了一下。
我说:由由现在玩那个游戏,因为没了厉害的人帮手,老是打不过关,由由说,什么时候曲曲哥才能教他玩啊?只要曲曲哥来了就一定能过得了的。我告诉他,曲曲哥再要和你玩,不可能再那么没黑没夜的了,我会管住他。
王曲曲黑黑的眼圈里闪着一些亮亮的东西。我的眼睛发涩。我不敢想象,如果把由由关在这样的房间里,窗开在墙顶,斜阳照进来,两个看守荷着枪在外面把门,我是什么滋味?
这时,王曲曲看着我发涩的眼睛,愣了愣,叫了一声阿姨。这是王曲曲在妈妈死后说过的第三句话。前面两句是,我没杀妈妈。我杀了妈妈。
我的心很热。做心理的人通常是理性的,冷静的,但此时我的心很热。
我说:我要把你带出去,可今天不行,以后行不行,那就看你了。
王曲曲不再说话。我把语气放得尽可能的温和,说:你不想离开这里?
王曲曲的头动了动,像是点头,又像是摇头,很小声音地说,离开这里,我去哪里?
一时,我无话可说。
王曲曲声音小得像蚊子,说:游戏里,人死了,可以复活,给她补药,不管伤得多重都可以变成满血,都可以活回来。
我开始相信,王曲曲杀了母亲刘香梅,他把现实当作游戏,她以为母亲死了可以再生。
我不敢再问下去。我怕刺激了他的潜抑,让他突然失控。我更怕知道,在他恢复的记忆里,他一刀杀死了母亲。
王曲曲不再说什么。
我说,我会带你尽快离开这里,可不是今天。王曲曲的头很重地垂下来,看着脚尖下的地。
我说,曲曲,我联系了你爸爸。王曲曲的头抬了抬。
我说,我已经和你爸爸联系上了,我会和他见面。王曲曲脸色惨白,不言语。他的双手在相互搓着,很轻,几乎看不出。
我把之前特地到必胜客买的披萨放到曲曲面前,说,芝士的,上次看你爱吃,下次我来,再买海鲜的。
我看到王曲曲头顶心那撮胡乱翘起的头发,还有滴在地上的泪水。
十一
我一走出少管所,便给王曲曲的爸爸打了电话。这个被刑警无数次地问话的男人,接到我的电话很不耐烦。
我从来没和王曲曲的爸爸王大曲说过话。我甚至可以说没有见过他,只是偶然的一次我去母亲家,看见他开车门的背影。他开着奔驰在小区里疾驰,惊得小区里闲散的人们慌忙闪避。
王大曲在电话里问:那衰仔怎么样?
我说:我们能不能见面谈?
王大曲支吾了一会,答应了。
我在茶楼等王大曲。透过玻璃窗,我看见他开着奔驰车过来,下车,锁车,走过来,每个动作姿势都有一股“奔驰”味儿。说实话,我只觉得那味儿只取了奔驰车的霸气和招摇,却没有霸气里的那种高贵。
王大曲是地道的本地人,本地人中有这般高大身材的男人确实不多,这大概是王大曲有着那种步态的最初起因。王大曲在改革开放最初的几年靠着水路让人不明就里地发了大财,这些年生意虽然清淡,但底子很厚,不影响他五光十色的生活。
从感觉上,我不想和这个男人交谈,如果不为王曲曲。
王大曲看我的眼神是居高临下的,却又似乎因为没有足够的底气而有些游移。王大曲把车钥匙和最新款的手机往桌子上一放,脸色铁青地说:我想揍死他!那衰仔!
我想起王曲曲在我提到他爸爸时,那几乎看不见的搓手,还有那蓬乱的头发和滴在地上眼泪。我沉默地看着王大曲。王大曲一身顶级名牌,尺寸是量身定做般的,却就是没穿出那套名牌的底蕴。
我的语气不大客气,说:现在可能不是揍不揍死他的问题,他现在在少管所里,我直觉他没有杀他的母亲。
王大曲对我的态度很不高兴,说:他没杀?谁杀了?香梅还会自杀啊?香梅那八婆一样的性子,不杀别人就不错啦!你这样看我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还杀我的女人不是啦?我就是要杀人,也不杀香梅啦,我会杀了那衰仔!那个不争气的衰仔,让我受了多少闲气,告状,转学,退学,上网,旷课,逃学,打架,从来没一件好事,就是再在意他的老子,心也凉了,我又不是他一个儿子,我要个个儿子都和他一样,那我早死了几百回啦。
这时,他的新款手机响起来,手机通话的声音很大,我能听见。对方是女声,很嗲,问他在哪里,回不回吃饭。王大曲的表情有些谄媚,说:回,回。
对方说:怎么刚才你旁边有女人说话。
王大曲说:我在外面和人谈事,那是服务员的声音。
我成了服务员了。王大曲放了电话,尴尬地说:不好意思,把你当服务员了,我家那口子,疑心,动不动就盘问,不过我那老四儿子可是好乖好聪明啦,不像那衰仔一天到晚给我招是惹非。
我说:我想问问你的私隐,很冒昧,刘香梅是你第几个女人?
王大曲一听,把身子往后面一靠,很不以为然地说:哎,你这话说得不对啦,第几个女人,这就不好说啦,几个老婆我就可以说,香梅是老二,这是老三。说着指指手机。
我有些好奇,说:你们领证了吗?
王大曲说:怎么领?没证,没证也是老婆啊,生了崽,得买房子得花钱养啊,别的女人我可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王大曲得意的面孔油光发亮。我说,王曲曲出来后,他去哪里?你打算怎么办?
王大曲一下子颓丧下来,大声说:怎么办?我知道怎么办?杀人了,我都敢留啊!就让他在少管所,那里最合适,我怕了他了,我怕了他,他今天可以杀他妈,还不知哪天把我也宰了。
我说:要是他没杀人呢?
王大曲看着我,有些愣,这大概是他没有想过的问题。在他看来,生崽就和养小猪一样,生下来,丢给女人,然后再丢一些钱。现在,问题没那么简单了。
我说:曲曲可能没杀他妈妈,你帮帮你的儿子,有什么线索告诉我。
王大曲真的愣了。他本来全当王曲曲死了,现在王曲曲没死,照顾他的妈妈刘香梅死了。
从茶室出来,我很心灰,为那个在高墙里被两个看守把门的11岁的孩子,那个渴望强大的爸爸拯救他的孩子。
十一
我一走出少管所,便给王曲曲的爸爸打了电话。这个被刑警无数次地问话的男人,接到我的电话很不耐烦。
我从来没和王曲曲的爸爸王大曲说过话。我甚至可以说没有见过他,只是偶然的一次我去母亲家,看见他开车门的背影。他开着奔驰在小区里疾驰,惊得小区里闲散的人们慌忙闪避。
王大曲在电话里问:那衰仔怎么样?
我说:我们能不能见面谈?
王大曲支吾了一会,答应了。
我在茶楼等王大曲。透过玻璃窗,我看见他开着奔驰车过来,下车,锁车,走过来,每个动作姿势都有一股“奔驰”味儿。说实话,我只觉得那味儿只取了奔驰车的霸气和招摇,却没有霸气里的那种高贵。
王大曲是地道的本地人,本地人中有这般高大身材的男人确实不多,这大概是王大曲有着那种步态的最初起因。王大曲在改革开放最初的几年靠着水路让人不明就里地发了大财,这些年生意虽然清淡,但底子很厚,不影响他五光十色的生活。
从感觉上,我不想和这个男人交谈,如果不为王曲曲。
王大曲看我的眼神是居高临下的,却又似乎因为没有足够的底气而有些游移。王大曲把车钥匙和最新款的手机往桌子上一放,脸色铁青地说:我想揍死他!那衰仔!
我想起王曲曲在我提到他爸爸时,那几乎看不见的搓手,还有那蓬乱的头发和滴在地上眼泪。我沉默地看着王大曲。王大曲一身顶级名牌,尺寸是量身定做般的,却就是没穿出那套名牌的底蕴。
我的语气不大客气,说:现在可能不是揍不揍死他的问题,他现在在少管所里,我直觉他没有杀他的母亲。
王大曲对我的态度很不高兴,说:他没杀?谁杀了?香梅还会自杀啊?香梅那八婆一样的性子,不杀别人就不错啦!你这样看我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还杀我的女人不是啦?我就是要杀人,也不杀香梅啦,我会杀了那衰仔!那个不争气的衰仔,让我受了多少闲气,告状,转学,退学,上网,旷课,逃学,打架,从来没一件好事,就是再在意他的老子,心也凉了,我又不是他一个儿子,我要个个儿子都和他一样,那我早死了几百回啦。
这时,他的新款手机响起来,手机通话的声音很大,我能听见。对方是女声,很嗲,问他在哪里,回不回吃饭。王大曲的表情有些谄媚,说:回,回。
对方说:怎么刚才你旁边有女人说话。
王大曲说:我在外面和人谈事,那是服务员的声音。
我成了服务员了。王大曲放了电话,尴尬地说:不好意思,把你当服务员了,我家那口子,疑心,动不动就盘问,不过我那老四儿子可是好乖好聪明啦,不像那衰仔一天到晚给我招是惹非。
我说:我想问问你的私隐,很冒昧,刘香梅是你第几个女人?
王大曲一听,把身子往后面一靠,很不以为然地说:哎,你这话说得不对啦,第几个女人,这就不好说啦,几个老婆我就可以说,香梅是老二,这是老三。说着指指手机。
我有些好奇,说:你们领证了吗?
王大曲说:怎么领?没证,没证也是老婆啊,生了崽,得买房子得花钱养啊,别的女人我可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王大曲得意的面孔油光发亮。我说,王曲曲出来后,他去哪里?你打算怎么办?
王大曲一下子颓丧下来,大声说:怎么办?我知道怎么办?杀人了,我都敢留啊!就让他在少管所,那里最合适,我怕了他了,我怕了他,他今天可以杀他妈,还不知哪天把我也宰了。
我说:要是他没杀人呢?
王大曲看着我,有些愣,这大概是他没有想过的问题。在他看来,生崽就和养小猪一样,生下来,丢给女人,然后再丢一些钱。现在,问题没那么简单了。
我说:曲曲可能没杀他妈妈,你帮帮你的儿子,有什么线索告诉我。
王大曲真的愣了。他本来全当王曲曲死了,现在王曲曲没死,照顾他的妈妈刘香梅死了。
从茶室出来,我很心灰,为那个在高墙里被两个看守把门的11岁的孩子,那个渴望强大的爸爸拯救他的孩
十二
我带王曲曲离开了少管所。当然只是暂时的。我把他带到我的工作室,我想找出他的那段失去的记忆。我的弟弟一直陪着,我只让他在外间等候。
我的工作室的最里间是沙盘室,沙盘室有各种各样的小模型,都是日常用具。我让王曲曲在沙盘上随心所欲地搭他想搭的东西。
我以为王曲曲会搭一个电脑台。但不是。王曲曲看了那些模型,搭了一个家。家里的成设很简单,只是一个客厅,两个单人沙发,一把椅子。
我奇怪,家里有三个人,却只有两个小沙发。我想那把椅子,大概是留给他自己的。
然后,王曲曲拿了两个人,一个是爸爸,一个是孩子,两人放在地上,面对面坐着,然后在两人之间放了一个棋盘。他把妈妈放在什么地方?
椅子本来放在沙发旁边,他拿了一个女人,是妈妈,他把妈妈放在椅子上。看看不对,他拿着那个放着妈妈的椅子一直往外移,移到门边,没地方再移了,才停下。开始妈妈的脸是朝着他们的,想了想,他把妈妈的身子和椅子换了一个面,于是妈妈便背对着他们俩了。
我解读这个图形,他希望妈妈离他越远越好,最好不要看着他,他甚至希望他的妈妈不再存在。
王曲曲停了下来。
我说,还能继续吗?
王曲曲想了想。妈妈没有动,他把爸爸放在沙发上,先把自己放在另一个沙发上,随后又把自己放在爸爸的腿上,用爸爸的手臂抱住他。
王曲曲搭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也搭了一个房间,刘香梅的卧室。我把一个孩子放在王曲曲的手里,让他放在他想放的位置。王曲曲的脸一下子煞白,手迟迟放不下去。他的这段记忆仍是空白。
我牵着他的手往外面走。我的弟弟跟在后面,我的弟弟腰上有枪。
初春的珠海有些冷,今年更甚。我打了一个寒噤。王曲曲也打了一个寒噤。我搂着他的肩,感到从他身体里面透出来的冰凉,他的浑身有点哆嗦。
王曲曲被弟弟送回去时,背影有些佝偻,一个11岁孩子的佝偻。
我在工作室给王大曲打了电话。在我的再三要求下王大曲极不情愿地来了我的工作室。我告诉他,这是他的儿子搭了模型。
王大曲很不以为然,说了一声,神经!
王大曲看完模型,沉默了一会儿,说了一声,这衰仔!
王大曲没再说什么。离开时,说了一声谢谢。我送他上车,这次他的车开得有点慢。
我的弟弟告诉我,王曲曲回少管所后,总在半夜醒来,尖叫,然后一身冷汗,全身湿透。这信息让我兴奋。王曲曲在逐渐恢复那段记忆。
王曲曲再次到我的工作室是几天以后。在深夜。我的弟弟陪着,弟弟的腰上挎着枪。
我把王曲曲带到了我的治疗室,引导他躺在放松治疗椅上,我用很轻的语言帮助他进入放松的状态。当我感觉到他的呼吸已经很平稳的时候,我问他:曲曲,请你想想,假如情绪是有颜色的,你体会一下,你此刻的情绪是什么颜色呢?
曲曲沉默了一小会儿,说:是红色。
我说:假如要你把它比喻成一个物体的话,你觉得它是固体的呢?还是液体,或者是气体呢?
曲曲又停了一会,说:液体……血……是一滩血。
我心悸。这类情绪处理技巧我用过无数次,曾有人把自己的情绪比喻成石头、纸……颜色有褐色的,黑色的,但说自己的情绪是红色的,是血,这还是第一次。我心悸。
我继续往下处理,说:想象你手上拿的东西是一个高压水龙头,水龙头上有一个阀门,你可以随意地调节水量的大小,现在,你可以用它把那个红色的东西冲走,你准备好了吗?   曲曲放在身体一侧的的右手慢慢抬起来,模拟了一个拿高压水龙头的动作。
我说:现在开始。
曲曲的手开始动起来,似乎在用水冲,很吃力地冲。
过了好一会,我说:那些血被冲掉了吗?
曲曲说:没有。
我说:那加大水压,继续冲。
王曲曲继续用模拟水龙头冲洗着想象中的那滩血。
现在怎么样?
少了很多。
再继续。
越来越少,只剩一点点了。
停!就让那一点点痕迹留着吧,曲曲,让他在你心里做个纪念。
我结束治疗,把曲曲带回了现实之中。
曲曲睁开了眼睛,脸色舒缓多了,不那么苍白了。
我拉着王曲曲的手起来。王曲曲的身子很疲软,很倦怠。
我再次把王曲曲带到沙盘室。他搭的那个家还在。王曲曲看看我,我点头示意他改动。
王曲曲拿掉了那两个单人沙发,换了一张长沙发,然后把爸爸和自己放在了长沙发上,随后,把离得很远背朝着他们的妈妈放在自己的另一边,挨得很紧。他在前方摆了一个电视机。三个人对着电视机。
还有吗?我问。
王曲曲摇头。
我牵着他的手。我问我的弟弟,能不能把王曲曲留下来,我陪着他,把他带到家里。我的弟弟没有同意。
十三
我没想到,那天深夜,我接到王大曲的电话。王大曲从没主动给我打过电话。王大曲说要见我,给我看一样东西,问我住在哪里,他送过来。
我在我家的小区门口等到了王大曲。王大曲给我一封信,是刘香梅的信。王大曲很少开信箱,刚刚才发现。
刘香梅的这封信给我的惊骇不亚于她的死亡。我从来没想过,大大咧咧的刘香梅有如此丰富的内心,我也没想到没念完高中沉湎麻将的刘香梅有如此细腻的文笔。我这才发现,王曲曲的文才源自刘香梅的基因。
那封信的日期是 1月25日,也就是死前的一个星期。11年前的那个日子,王大曲“娶”了她。王大曲置办了好几桌的酒席,刘香梅没穿婚纱,没法穿,王曲曲那时在肚子正忙着要往外蹭。而就在那一天,王曲曲割了脉。
信中写道——
老公,我活得很累,很腻。没有男人的日子本来是很乏很空的,我却活得很腻。我的腻,在没有希望的等待里,在学校没休没止的告状里,在曲曲永远关着的门里。曲曲缝针时很疼,却不叫一声妈。老公,我真的很累很腻。
我是麻将鬼,死了还把麻将带到棺材里去。你和曲曲都这样说。可你们没有人知道,我根本就不喜欢麻将。你知道每次散场后,我心里的空虚么!打麻将就像吸毒,谁会喜欢毒品呢,吸了难受,不吸更难受。老公,我为什么活着,活着是为什么?我只有打麻将,天天打,时时刻刻打,不打麻将,我又能做什么?我真像你说的,没出息,连生的孩子都没出息。我是一个多余的人。
你说你大婆贤惠。你在外面怎么花女人,她都不闻不问,照样把家里弄得井井有条,尽职尽责。可是,你尽职尽责了么?当初我和你好,以为自己进了天堂,以为这辈子有了倚靠,可是,这个倚靠就是每个月给一些钱。可是,老公,我离不开你,离不开!你一年到头不来,我心里有个想念,也是好的。你说那几年我不该和你闹,可我怎么能不闹呢?你本来隔天就回家,自从有了那个妖精,你在我这里像呆在监牢一样,时不时地想着走人,我怎么能不闹呢?你的心不在了,我不闹又能怎么样?可我闹了,又能怎么样?你知道我心里的痛么?你说女人要贤惠,你要的这种贤惠,我做不到,我只想有一个完整的家,和自己的男人好好地过日子。
曲曲今天缝了21针,没有哭。你也没有来看他。曲曲无药可救了,我也无药可救了。这日子,真的好难,太难了。
信的落款是,深爱你的香梅。
王大曲拿回了信,说,我那时是好喜欢香梅的,有才,每天给我写一封信,信写得好好,你都看到了,我小学都没毕业,娶个这个有才的女人,生个孩子一定聪明啦,曲曲真是好聪明啦,可那些年,她天天和我闹,天天闹,闹了几年,闹得我心灰意冷,孩子的教育也耽搁了。北方的女人我是怕了,广东女人就是好。女人嘛,就要忍受一点,谦让一点,睁一眼闭一眼,不就好了么?
我说:我倒是觉得香梅真的睁一眼闭一眼的,对你不闻不问。
王大曲叹气道:那是闹累了,那不是睁一眼闭一眼,她那是坐吃等死,除了麻将还是麻将,家不像家,妈不像妈,女人不像女人,你说,这样的女人我还有什么兴趣,我连想到他们母子两个都累,除了每个月给他们一些钱,懒得见他们,免得见了心烦。
王大曲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我也没话可说,只是看着远处的街灯,闪闪烁烁的,鬼气精灵。
王大曲突然说:香梅不是曲曲杀的,曲曲不会杀他妈妈。
一会儿,王大曲又说:香梅心直口快,什么事说完就完了,不放在心上,她不会自杀,不会的。
我看着王大曲的脸,这张在夜色里也能看出保养得很好的脸,和王曲曲苍白的没有血色的脸有着上天入地般的差别。我突然很刻薄地说:那你到底希望事实是怎么样的?香梅是曲曲杀的?还是香梅自杀?
王大曲突然用手蒙住脸,哽咽出声。
那天夜里,王大曲坐在奔驰上半天没发动车。我站在路边礼节性地送他,他示意我回去,他想静静地呆一会。
十四
刘香梅的信让我内心的负疚减轻了很多。我们开始相信,刘香梅是自杀。
可是,刘香梅自杀时为什么王曲曲在现场?为什么除了水果刀,还有一把塑料刀?为什么电脑呈录像状态?那个U盘到底在哪里?
办案人员放松了对王曲曲的警械,我把他领回了他自己的家。之前,弟弟差人打扫了房间,但所有物件保持不变。我放了两个苹果在刘香梅的床头柜上,还放了一把和刘香梅自杀用的相同的水果刀。
把王曲曲带回家,这很残酷的,但别无它辙。
王曲曲进了刘香梅的卧室,脸色煞白。我坐在刘香梅的床上,拿起水果刀给王曲曲削苹果。我留意着王曲曲的表情。
王曲曲看着我的手,不,看着我手中的水果刀。突然,王曲曲冲过来,抓住我的手,全身发抖。我用手按着他的肩膀。我看到他的眼里全是惊惧。他拉着我出了家门,站在我母亲家的门口。那天黎明时分,他就是全身血迹地站在那个位置敲我母亲的门。
门上有一个牛奶箱。王曲曲指指牛奶箱。牛奶箱是开放着的,我伸手进去,我摸到了一样东西——U盘。
我拿出U盘,上面布满了指纹,血色的指纹。
一直悄悄跟随着我的弟弟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用纸巾包着手指,拿过了U盘。
在另一个刑警的陪同下,王曲曲回到了自己的书房。书房那台台式电脑依旧原封不动,但王曲曲连碰都不碰,只是傻呆地坐着。
我和弟弟在家里打开了U盘。画面,摄人心魄。
王曲曲拿着刀一步一步地走近刘香梅,刘香梅熟睡。王曲曲将刀对准刘香梅的脖子,这时,刘香梅惊醒,一下坐起来。王曲曲手中的刀,是塑料刀。刘香梅惊恐地瞪着眼睛看着王曲曲,说:你这么讨厌我?连你都这么讨厌我?王曲曲傻了,塑料刀掉到地上。刘香梅想捡起塑料刀,可是她看见了床头柜上的水果刀,她拿起水果刀往脖子上一抹,血刹那间四处飞溅。刘香梅没有立刻倒下,而是看着王曲曲,笑笑地说,这下,你们都好了,你爸爸好了,你也好了,你们再也没人讨厌了。
我看了录像,走到王曲曲身边。我轻声问,你根本没杀你的妈妈,你只是用塑料刀和你妈妈闹着玩。
王曲曲摇头,拉着我的手,走到客厅,看着墙边上一条电线发呆。那是上网的宽带线。
我轻声说,曲曲,告诉我,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王曲曲的语言是断断续续的。他断断续续的语言,还原了整个案件的原委。
那天,王曲曲这个工会副会长正带领着公会的全部精英,向全服务器最强的boss发起挑战,迄今为止,从没有一个工会战胜过这个boss。他,王曲曲,将会改写历史。那样,他们的工会将会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全服最强,不折不扣!
王曲曲带着他的队伍在通往BOSS的曲折的崎岖的狭长的山洞里行进,那真是一段千难万险的征途!每前进几步就遭遇强大的狙击,但他们依然在艰难地一步一步地向BOSS的老巢靠近。
战斗比预想的还要艰险,已经持续了11个小时了,从上午9点,现在已是晚上8点。团灭了4次!每一次都在boss还剩百分之十几血命悬一线时,总因个别人的一点操作失误,而使瞬间团灭。王曲曲昂扬激越,在公会聊天里摇臂呐喊:这是一场血战,一场真正的战斗!兄弟们,前面就是胜利的希望!这一次,我们一定能拿下,一定能!全服务器第一是我们的!”
前四次的艰辛战斗,为他们累积了丰富的经验。这一次,他们很快就来到了boss的身边,最后的战斗开始了!
屏幕上到处是炫目的技能效果!王曲曲的左手娴熟地敲击着键盘,右手的鼠标总在第一时间对准最佳的进攻角度,这个公会副会长的一流操作,没有任何失误。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boss巨大的血条不断减少:百分之75,百分之50,百分之25,百分之10,百分之5……
突然,电脑房门被“砰”地撞开。王曲曲吓了一跳,眼睛不敢离开电脑,只是用余光看到冲进来的妈妈。妈妈手里拿着他的数学试卷,那张试卷他得了10分。
天啊,我怎么没把试卷藏好,偏偏在节骨眼上出事?!但王曲曲顾得上想妈妈多说,只能口中大喊:妈妈,再给我10分钟,不,不,5分钟就行!求你了!求你了!
王曲曲的手丝毫不敢停!只要他有一丝失误,就全盘皆输了,这场阵容最齐全最强大的战斗就会功亏一篑,他就是公会的罪人了!
气急败坏的刘香梅哪能明白这个。刘香梅冲了过去,想拔了电脑的电源。可王曲曲用身体保护着电脑,一边保护着,一边还在全神贯注地操作键盘。
刘香梅转身走到客厅,拿起剪刀,将宽带网线拽下来,一卡两断。
书房里,电脑画面噶然而止,王曲曲的心跳也嘎然而止!他的手猛烈地颤动着,脸比平时更加阴沉,双眼迸着火花。
王曲曲放了电脑,跑出房间,像一只小疯狗一样往刘香梅身上扑。刘香梅从来没见过王曲曲这样,刘香梅把王曲曲使劲一推,王曲曲再次扑过去。这时,刘香梅举起手里的剪刀,刀尖对了一会儿王曲曲,又对了一会自己,说,你过来,你过来,要不你死,要不我死。
王曲曲停止了反抗,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那一瞬间,他只有一个念头,这日子没法过了,没法过了!
王曲曲回到书房,把门锁好,脑子一片空白。过了一会,妈妈敲门,他斜靠在电脑椅上,懒得理会。如今,他是公会的罪人!门敲了好一会,停了。又过了好久,妈妈进了卧室。也很深了,他听到了妈妈的鼾声。
时间好长!这么长的时间里,王曲曲策划着一个行动。他看着那断了网线的电脑,觉得应该玩一个新游戏了,全新的游戏,别人从来没有玩过的。
他蹑手蹑脚地把另一台手提电脑搬进母亲的房间,然后接上摄像头,把镜头对准熟睡的母亲。他打开了电脑,调试了摄像程序。然后,他从他的玩具箱里找出一把塑料刀,很像真家伙的塑料刀,他举着刀,慢慢走近妈妈。妈妈睡得很熟,发出极大的鼾声。在那一瞬间,在王曲曲的脑子里,有两个影像重叠在一起,一个是鼾声大作的母亲,一个是他的终极敌人boss。
他一步一步地向母亲或者那个boss靠近,手握着刀。刚才噶然中止的刺激和兴奋又回来了。他在继续着那场中断的战斗,战斗就要结束了!就要结束了!他的心狂跳着,他的眼睛因为狂喜而溢满了眼泪,他几乎看不清敌人的面容。他举起了刀,对准了脖子的那个部位动脉的部位,他手上的刀在睡眠灯下发出微微的白光,他一刀割下去。
这时, boss一下子坐起来,不是boss,是妈妈。
他吓呆了。妈妈看到了他手中的刀,瞪着眼睛看着他,然后,拿了床边的水果刀,往脖子上一抹。一股东西飞溅出来,喷射到他身上,他闻到了很浓血腥味。在网上。他从来没闻过这种气味。
十五
少管所挺大,从王曲曲的房间到大门口有很长一段路。我走在后面,由由和王曲曲走在前面。
由由拉着王曲曲活蹦乱跳的,和王曲曲说着网游。刘香梅去世后,由由的爸爸就绝对禁止由由玩网游。由由的爸爸还每次都用王曲曲做活教材训斥我和由由,还玩网游么?王曲曲这就是最好的样板!
但由由一看见曲曲,还是说网游,尽管说的都是以前的游戏。王曲曲好像在听,又好像根本没听。由由也不管不顾王曲曲的反应,只是一个劲地说。9岁的由由不会明白,看着妈妈惨死的孩子心里想的什么。不仅由由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王曲曲走出少管所大门的时候,愣了好久。王大曲的车停在路边。我没想到王大曲会来。我本打算先把王曲曲接到我家,然后再作安排。
王大曲没有下车,只是打开车窗用嘴示意王曲曲上车,坐副驾驶位。王曲曲机械地走过去,王大曲在车里把另一边的门打开。
车玻璃蒙着黑色的膜,车里光线很暗,我看不清王曲曲的表情,看不清他是不是在流泪。王曲曲最后一次坐爸爸的车是小学一年级,6岁,那时,他学习不错,爸爸有时不仅送他,还会接。后来,他再也没坐过爸爸的车。
王大曲对我说:这衰仔出来,我可就麻烦了!
我没问王大曲接王曲曲去哪里,怎么安置,他是父亲,既然来接了,便轮不上我多问了。
周末,我们全家按约定请王曲曲吃披萨。由由的爸爸执意不去。他一直对沉迷网瘾的王曲曲相当抵触,案件调查的整个过程,他一直认定王曲曲杀了妈妈,并由此竭力反对我介入。在他的眼里,这对母子如同垃圾,尽管他从没这样说。但我相信,这个有着精英情结的男人一定是这么认为的。现在,由由的爸爸不参加这个饭局,大概是有些难为情吧。
可那天,王曲曲没来,有家教上门给他上课。倒是王大曲执意要请我吃一餐饭,说想和我聊聊。我去了,我也想和他聊聊。
王大曲依然开着奔驰车,但动作不再那样霸气招摇。王大曲以最高规格宴请我,弄得我不大自在。王大曲说,应该的。
王大曲在外面弄了一套房,把刘香梅的妹妹接过来照顾王曲曲,他自己每天都过去陪他们吃饭。王大曲为王曲曲请了两个家教,一个教写作,一个教美术。两样,王曲曲都喜欢。
王大曲说:学校做么都要学什么那些课本?我家曲曲不喜欢那些,不喜欢就不学!我小学也没上完啦,活得不好好么?你不要不相信,我还让他玩网游,我就让他玩!这世上让人上瘾的东西多着啦,吸白粉啦,赌博啦,抠靓女啦,多的是,哪一样不让人上瘾,做大人的管得完么?这成事的人,得知道什么时候进,什么时候出。你看,现在我家曲曲每天学写东西,画画,学得快活啦,下午玩玩游戏,你叫他整天玩,他都不玩了!
我不得不对这个男人另眼相看了。我发现,成功的人,无论哪种类型,无一例外都有过人之处。我想,那么多女人对他趋之若鹜,不仅仅是为钱吧?刘香梅是这样,其他的女人大概也是这样。
总算找到了时间把王曲曲接到了披萨店。
王曲曲这次吃得不多,吃得比较慢,比较从容。王曲曲要去香港了,他爸爸要送去一所私人学校。这学校是我介绍的,很多有心理创伤的孩子在那里都得到康复。康复后,王曲曲再转到正常的学校去。
由由很不情愿,说,那我们以后可难见面了?王曲曲点头。
由由说:那里有网游玩么?王曲曲摇头。
由由说:真没劲!
王曲曲说:不玩网游也没什么的。王曲曲说的很淡然。
那天,我终于问了我一直疑惑的问题,为什么王曲曲不排斥我。王曲曲想了想,说,说不好,你从来不大声对由由说话,你还让由由玩网游。
我笑笑,就这些?世上的事其实挺简单的,复杂的是我们自己。
王曲曲去香港的那天,来家里收拾了一些东西。我的弟弟不在家,我们一家三口还有我妈妈都在楼下送了王曲曲。
我把王大曲叫到一边。我说,其实曲曲要的东西,那学校也未必能给。王大曲说,我知道啦,我明白这衰仔啦,香港那边我有业务,经常去,去了就去看看他啦。
我点点头。
王曲曲上车的时候,回头看了看家的窗户,眼里有泪。
王曲曲的车走远。由由拉着我的手,看着他的爸爸,央求道:曲曲哥没事了,以后我可以玩网游么?
由由爸爸说:没门!
(《作品》2011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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