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并不如其人

     我曾经应邀去中学讲座，让我谈写作。我说，世界上有三类动物，第一类是拿来吃的，比如鸡鸭猪羊；第二类是拿来用的，比如牛马；第三类则是拿来观赏的，比如孔雀金鱼，要说实际，孔雀金鱼跟其他鸟类鱼类没什么不同，只是好看。我说，从教写文章的角度，你们老师是实用的，作家只是观赏动物。

观赏，也就是名不副实。作文写作跟文学写作不一样，即便是文学写作，也是教不来的。不少作家文章写得汪洋恣肆，但是说起怎样写，就像挤牙膏；有的作家夸夸其谈，但是教人怎样写的，自己基本上不会写或者写不好。更有不少作家言行不一，所谓“文如其人”是极不靠谱的。

“文如其人”的“人”，指的是“人格”，若是把“人”理解成“人样”，就更不靠谱了。人的皮囊跟内肉更不一致，套老托尔斯泰的句式：人肉都是相似的，而人皮则各有不同。如果到了骨骼，则一切的骷髅都差不多，无论美人还是丑人。曾经故宫有商业表演，让几个女子上场，几乎个个美轮美奂，然后再用光学技术让她们现出骨骼来，个个狰狞。但这就是人的本质。年轻时读缪塞《一个世纪儿的忏悔》，读到“真理的本质是骷髅”，甚喜欢，记在笔记本里，动辄拿来镇住人。当时只是因为这种说法太怪，太刺激，随着年岁的增长，真的明白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但是似乎还有不少人不明白，也许因为还年轻？他们仍然相信美，即便是客观上确实不美。曾经有个小年轻跟我争辩，他喜欢郭敬明，他坚信郭敬明身高有一米八。我说没有，他就是不信。现在他也知道郭敬明确实没有一米八了，而且远没有一米八，郭的身材，远不像他的文章那样赏心悦目。他长大了。但是他改信韩寒了，仍然潜意识里觉得韩寒的身高应该像他的文章那样值得观赏，或者，潜意识里愿意把这个问题忽略不计，当做一笔糊涂账。一旦有人去揭示，就受不了。这样的人还不少，所谓“韩粉”，他们仍然幼稚。

于是揭露者又拿韩寒的身高说事，的确正打在“韩粉”们的“七寸”了。文章好不好，没有标准，乃至人格的高低，随着价值观的变化，都可能重新评价，而身材不高，还真是铁板钉钉的糟糕事。没有人认为男人身材矮小是优点，就好像没有人认为女人丑陋是优点一样，即便你拿出“心灵美”标准，也没有用，自己内心里都不认可。

让我奇怪的是，卷入争论的还不乏年长的人，他们喜欢韩寒，因此也受不了韩寒身材不高的现实。可见人的浪漫情怀是跟力比多一路同行的，甚至比力比多走得还远。

其实，把自己身高说得高一点又怎样？海明威就是虚构自己身高的大王，三岛由纪夫更是将其矮小身材装到了令全世界都惊愕的伟岸的地步。尽管如此，并没有人因为他们日常生活的虚假，而拒绝读他们的书。作家是作家，作品是作品，除非作家的虚假影响到了他的作品，使其作品虚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