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的《威尼斯日记》里有幅照片,2005年摄于第62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颁奖后台,其中一位是金狮奖评委会主席Dante Ferretti,10字介绍:好人,大好人,非常好的人。
阿城的书我买过一套七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的,《棋王·树王·孩子王》我读过好多遍,赞叹不已。其他零星读一些,今起开始读《威尼斯日记》,感觉有点像钻石,从那个角度看都有绝美的光华。于是感慨好书也多,只是自己没缘遇到,遇到了又没用心领略。
比如下面这则日记,关于好文章、好句子,实在妙语中的。另一处谈到《教坊记》时评价“古人最是这闲笔好,令文章一下荡开”,更让我受教:四季不能总春暖花开,风和日丽;人也不能用绷住神经,凡事紧张。
清明前,我回家和小叔给爷爷奶奶添坟。这些年,我基本都会回家,有时同大哥一起,有时同二叔一起,有时同小叔一起。
那天下午,小叔骑了电动三轮带着我,先添奶奶的坟,离家远点,我觉得这样安排好,奶奶一个外姓人到我们袁家,然后有了我们一大家子人,当然先要敬重她。清理一下,添几锨新土,安放好坟头。小叔说,我们祝祷几句吧,于是闭上眼睛,默默念叨起来。
奶奶是个好人,真是个好人,回来路上,我和小叔想来想去,说来说去,没想出她的一点不好,没说出她的一点不好。
奶奶活了73岁,她踮着小脚,后庄,前庄,磕磕绊绊走过了她在张桥的50多年光阴。她总匆匆忙忙地走着,是奶奶给我留下的最深的印象,估计这印象,也可能会刻在她其他儿孙的心里。
四野青青,三春麦苗绿油油的,日日见长。
爷爷的坟离家一里多路,原先是一大片坟地,后来平了,被种上庄稼,麦地里零星星坐落着十多户人家的祖坟。我们将坟上细细清理清理,继续添点新土,采了坟头端正庄重地安放好。我们又祝祷一番。
我爷爷一辈子,最大的病苦是哮喘,30出点头就比较严重了,家里的很多事都落到我父亲肩上。印象里,我爷爷身材魁伟挺拔,哪怕是病,也没能使他弯腰。一部白胡须拖到胸前,总是慈眉善目的。和妻子说起我爷爷时,我们常常这么感慨:爷爷的四个儿子,没一个有他那样的身板。
添坟回家路上,我和小叔想到说到我爷爷的,和奶奶一样,好人。我们实在想不出、说不出他的一点点不好。
人生一世,最难得大概就数这一个“好”字。
2024.04.11/16:45记
附阿城《威尼斯日记》一则
五日
威尼斯像舞台布景,游客是临时演员,我也来充两个月的角色。
乘1号船沿大运河走了两次,两岸华丽的楼房像表情过多的女人。
好文章不必好句子连着好句子一路下去,要有傻句子笨句子似乎不通的句子,之后而来的好句子才似乎不费力气就好得不得了。人世亦如此,无时无刻不聪明会叫人厌烦。
年初的时候来过威尼斯一天,无处不“惊艳”。回忆会“净化”,心中已经安静下来。再来,住下,无穷无尽的细节又无时无刻不在眼中,仍然是“惊艳”,而且是“轰炸”,就像前年伊拉克人遭遇到的。
整个意大利就是一种遗产轰炸,每天躺下去,脑袋里轰轰的,好像睡在米兰火车站。
这次到威尼斯来,随手抓了本唐人崔令钦的《教坊记》,闲时解闷。这书开首即写得好,述了长安、洛阳的教坊位置后,笔下一转,却说:
坊南西门外,即苑之东也,其间有顷馀水泊,俗谓之月陂,形似偃月,故以名之。
古人最是这闲笔好,令文章一下荡开。
威尼斯像“赋”,铺陈雕琢,满满荡荡的一篇文章。华丽亦可以是一种压迫。
走去看温德拉敏宫,天,瓦格纳用了多少钱买下如此豪华的宫殿!看了一眼说明,原来瓦格纳只住在mezzanino,什么意思?一楼半?建筑术语mezzanino是指底楼与二楼之间的那一层,对于我这个四十年来只住平房的人来说,难以展开想象,于是想象力向另外的地方滑去。
mezzo-relievo在建筑上指中浮雕,既不是平面,也不是立体,是它们的中间状态。
音乐术语:mezzo forte,不很响,既不是很响,也不是不响;mezzo piano,不很轻,既不是很轻,也不是不轻;mezzo-soprano,女中音,既不是……也不是……
瓦格纳在这里逝世于一八八三年二月十三日,既不是三十天的月份,也不是三十一天的月份。
他住在“中庸”哪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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