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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刚 刘清:诸葛亮早年心志及行迹的历史考察

引言:从“早年诸葛亮”问题说起


据《三国志·诸葛亮传》,诸葛亮与刘备相见于建安十二年(207年),这一年,他虚岁27,正是一位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千百年来,学界的讨论多着眼于出山之后的诸葛亮,对于此前早年诸葛亮的研究相对缺乏。然而,熟悉心理学的人皆知,一个人的早年经历及思想,对于此后的人生志业有着非同一般的影响。可注意的是,诸葛亮出山时只有二十六七岁,虽说远比一般人更为成熟与睿智,但作为一名年轻人,刚从童年及青少年阶段走来,性格和心智还处在塑形时期。这一阶段的心志所向,往往反映着其人生轨迹中某些重要的片段,并深刻影响着此后的抉择与走向。按照中国传统,一个人的心志,往往会通过托物明志来加以表达。而据本传,诸葛亮在与刘备相会之前,躬耕南阳,“好为《梁父吟》”“身长八尺,每自比于管仲、乐毅”。作为出道之前最重要的心迹袒露,它们对于诸葛亮思想及生平研究具有重要的意义。下而,就以此为探究点来展开论述。


从理论视角来看,所谓“好为《梁父吟》”及“自比于管仲、乐毅”,实质上是一种思想象征符号,同时也是自我认知之上的人生规划目标,它们与西方社会心理学中的所谓“符号互动论”(Symbolic interactionism)与“社会认知论”(Socialcognition)的观点较为吻合,而且这两种理论都认为,人生规划与对个体有着强烈冲击的时势之间,存在重要关联。毫无疑问,诸葛亮的“好为”与“自比”,就是当时社会时势的产物。但更重要的是,在这种大环境下,个体所承受的冲击及社会行动,才是对规划目标及思想符号发生作用的直接动因。找寻到这些细节,就能进入到研究对象的思想内核之中。这样的路径,在西方学界一般归入心理史学的研究范畴。长期以来,对于心理史学的适用度和有效性多有争议,但笔者以为,在对史学人物的研究,尤其是在情志还不稳定的青年及前青年期的研究中,心理史学有其合理性。这一研究路径所被垢病者,其实质不在于心理及心理学问题的引入,而是事实层而的坚持与限度。也即是说,不管如何援引理论工具,历史的研究必须建立在无可争辩的事实之上,不因理论而修正事实,而要用事实去验证和丰富理论。只要遵循这一原则,研究就是值得信赖与称道的。


就本论题来看,要对早年诸葛亮有一个清晰的认识,完全可以引入这一研究路径。从理论上来说,不仅应在大时势下去关注个体的“符号象征”与“规划”,还应进一步沿着青年心理,去找寻早年事实对诸葛亮所发生的心理影响。也即是说,要思考在“好为《梁父吟》”与“自比于管仲、乐毅”的背后,有没有一些非同一般的早年事实在对诸葛亮的人生起着作用。笔者以为,答案是肯定的。


我们注意到,就内在性格特点来说,诸葛亮是一个心思填密之人。在《三国志·诸葛亮传》中,陈寿评价他“性长于巧思”,而他自己在《出师表》中也说“先帝知臣谨慎,故临崩寄臣以大事也”。这种性格的养成固然有着天性的原因,但同时也与其所处时代及个人生活密不可分。以本传为据,在刘备与诸葛亮相会之前,诸葛亮早年生活大致可分为三个时期:1、童年时代在家乡琅琊。2、父亲死后,跟随叔父来到豫章郡。3、进入荆州地界,最终躬耕于南阳。值得注意的是,这其中的每一次转换都是不得己而为之,在辗转往复中,伴随着惨痛的回忆,甚至可能有着性命之忧。从一定意义上来说,诸葛亮的谨慎或填密,其实都是心理敏感的表现。然而,当他“自比于管仲、乐毅”,“时人莫之许”之际,却不为时评所动,并抱膝长啸,期许甚高。这些绝非青年时代的心血来潮,而应该有着坚实的心理基础,包含着许多值得探究的深刻内容。


在西方心理史学名著《青年路德:一项精神分析与历史的研究》中,曾有这样一段理论分析,它高度概括了青年时代志业的意义及与早年经历的关系:


认同危机是青年时代最重要的危机,它出现在生命周期中的这样一个时期:当一个少年郎必须为自己构建出某些重要的愿景,并将其打造为可运作的统一体时,而这些追根溯源,就出自于可发挥效应的童年记忆残片及对未来成年期的某种期待。在自我评价中,他必须在他的自我判定与强烈意识所告知的别种判定之间,找寻到一些别具意义的相类之处,并使这种自我期许最终得以实现。


根据这一判断,再来翻检《诸葛亮传》,可以注意到如下的事实:在青年时代的“认同危机”中,诸葛亮将“自比于管仲、乐毅”作为人生的最大期许,即使“时人莫之许”,也不为所动,反而信之尤笃。那么,在其内在意识中,与“管仲、乐毅”及《梁父吟》(又名《梁甫吟》)之间,应该有着某些他所强烈认定的“相类之处”,并与当年的“记忆残片”缕缕相通,它们作为精神力量,共同推动着诸葛亮去实现自己的崇高目标。那么,这种“记忆残片”具体有哪些?与诸葛亮的心志之间有着何等关系?带着这种思路,下而,笔者将以“好为《梁父吟尸“每自比于管仲、乐毅”为重要的思想材料,去探寻其背后的心志与史迹,希冀对“早年诸葛亮”研究有所推进。



从“管晏”到“管乐”:诸葛亮的选择与心态


琅琊郡阳都县,属春秋战国时代的东方大国齐国。这里是诸葛亮的家乡,他的童年曾在这里度过。很自然的,当诸葛亮“自比于管仲、乐毅”之时,依稀可以看到齐文化的影子。习文史者皆知,管仲为春秋时代的齐相,辅佐桓公成就一代霸业;而乐毅则为战国时代的燕将,在燕昭王的信任下率军几乎灭齐,然终因继位的燕惠王猜忌而功败垂成。用两个与齐地关系甚密之人来自比,对于琅琊人诸葛亮来说似乎顺理成章。但问题是,在诸葛亮之前,管仲一直与春秋时代的另一位齐相晏婴相提并论,习称“管晏”。所以在西汉时代,司马迁在撰写《史记》时将他们合传为《管晏列传》;公孙弘在奏对中“管晏”并称;谷永在上书中则说“执管晏之操”;而在东汉,班固则有“伊、吕、管、晏之任”的说法。即使不用“管晏”之称,战国以降,管仲也从不与乐毅并论,一般只与姜太公或同为春秋霸主的晋文公之臣对举而言,如《后汉书·文苑列传下·边让》曰:“美吕尚之佐周;善管仲之辅桓。”《荀子·臣道》云:“齐之管仲,晋之咎犯。”《吕氏春秋·孟夏纪·尊师》:“齐桓公师管夷吾;晋文公师咎犯、随会。”总之,“管乐”连称此前闻所未闻。虽然因诸葛亮的缘故,这一称谓在后世得以接受与传播,但就是在诸葛所在的魏晋时代依然以“管晏”之称为主流,“管乐”并不为世人所认同。诸葛亮作为齐地之人言齐国之事,摒弃晏子,以乐毅代之,实不合常理。这般改造的背后,有什么内在的缘由呢?笔者以为,这与诸葛亮的早年经历及内在价值评判密切相关。下面,具体论之。


诸葛亮沿用管仲而摒弃晏子的原因,笔者以为,管、晏之间至少有两点不同决定了诸葛亮的取舍。


1.诸葛亮身处汉室衰微,群雄并争的乱世之中,对于这一天下大势,形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一是取而代之;二是希望汉室再度中兴。诸葛亮无疑属于后者,而且这一心志在早年己然奠定。宋儒胡寅评价道:“自为幼童,己欲兴微继绝,拨乱世反之正。”众所周知,管仲不仅辅佐齐桓公成就霸业,而且“尊王攘夷”,支起了东周王室将倾的政治大厦,从这一点来说,的确称得上“兴微继绝”、拨乱反正,是诸葛亮学习与效仿的榜样。而晏婴呢?虽号称贤相,却不能挽救姜齐衰微,只能在“季世”的哀叹中,眼睁睁看着“田氏代齐”的步伐毫无阻挡地向前迈进。


2.管、晏相较,在秉政风格上,管子有着“仁”且“正”的评价,如《论语·宪问》曰:“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虽表而上是说桓公,但实际上是对管仲施政的美誉。而与之相反,晏子却有着残忍诡诈之举流传于世,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二桃杀三士”。这一故事出于《晏子春秋·谏下》,讲的是晏婴设计以二桃来挑拨齐景公手下的三位勇士,最后三士自杀而亡。这一题材在汉代流传甚广,诸葛亮所吟诵的《梁父吟》,就是悼亡三士的。必须指出的是,晏子的这一形象是诸葛亮有选择地加以框定的,因为晏子的故事在战国以来己是真真假假,从一定意义上来说,诸葛亮贬斥晏婴,乃是以此形象来浇胸中块垒而己。但这种取向的触动点,则应来自于早年所奠定的价值观及童年遭际。


揆之于史,诸葛亮一生对于正义、仁德等颇为推崇,而且行事作风也是“正而有谋”。所以对于曹魏的不屑及最终投靠刘备,就很有这种因素在里而起着作用,他曾说:“昔在项羽,起不由德,虽处华夏,秉帝者之势,卒就汤镬,为后永戒。魏不审鉴,今次之矣。”又说:“及至孟德,以其i}胜之力,举数十万之师。”


诸葛亮的这种态度,与其童年经历有着不小的关系,并对此后择主时弃曹拥刘带来了重大影响。而这一趋向的发端点,乃是由三国初期曹操对琅琊所在地徐州的屠戮引起的。据《三国志·陶谦传》,初平四年(193年),“太祖(曹操)征谦,攻拔十余城,至彭城大战。谦兵败走,死者万数,泅水为之不流。谦退守郑”。又据《三国志·魏书·武帝纪》,兴平元年(194年)春,曹操因其父在琅琊被害,遂二次征讨徐州,“所过多所残戮”。曹操对徐州的疯狂屠杀,激起了两大后果,一是徐州民众恨透了曹氏集团,所谓“子弟念父兄之耻”。二是徐州遭到了倾覆性的破坏,大量民众不得不流离失所,远遁他乡,诸葛亮家族也由此成了避难队伍中的一员。其兄诸葛瑾曾凄枪地回忆:“遭本州倾覆,生类珍尽。弃坟墓,携老弱,披草莱,归圣化,在流隶之中。”此时的诸葛亮仅有十二三岁,其心灵的伤痛可想而知。尤为值得一提的是,刘备此时也在徐州,但他的表现迥异于曹,不仅谦让徐州牧一职,而且帮助徐州牧陶谦抵抗了曹操。可以说,刘备在此时以其仁勇形象,己经走入了少年诸葛亮的心中。所以,晏婴既被认定有屠戮行为,无论如何都会发生一种不愉快的回忆,在诸葛亮心目中遭到排斥也就可想而知了。


弃用晏子的心理轨迹己然清晰,那么,以乐毅来承接管仲又有何理由呢?在三国时代,与诸葛亮同样傲视天下者,比之管仲者有之,自比乐毅者则无。因为在时人看来,乐毅与管仲不在一个规格之上,他只是吕布、孟达之流的选择,像诸葛亮这样“少有逸群之才,英霸之器”者,乐毅根本不能与之相匹配。故而,在魏晋时代己有人对此表示不解:“殆将与伊、吕争侍,岂徒乐毅为伍哉叩毫无疑问,在那个时代,就一般思维来看,管、乐之间并无等同性,既如此,在这一“夫子自道”中,诸葛亮的自比乐毅,就应该不是补充一名比肩管仲之人那么简单。


那么,诸葛亮这样的有意安排,想说明什么呢?笔者以为,这是心思填密的诸葛亮在传达自己内心一些重要的思想取向。具体说来,有以下几点值得注意。


1、乐毅以善于破敌伐城而闻名于世。诸葛亮在出山之后,必有攻战之事,在无可避免的战争中,该采取什么态度呢?珍惜生命,宽仁待人。前述对于管仲的推崇及对晏婴的贬斥,就有这种因素包含在内,而且由前可知,诸葛亮对于曹操集团的痛恨,很大程度上就在于其杀戮中的无情。与曹氏集团的屠城正相反,乐毅在伐齐中具有不屠不杀,宽而缓之的表现,在杀人如麻的魏晋时代,很是得到好评。如夏侯玄言道:“围城而害不加于百姓,此仁心著于遐迩矣。”习凿齿则曰:“乐毅缓攻,而风烈长流。观其所以服物制胜者,岂徒威力相诈而己哉。”这些佳评出现在魏晋人的笔下,与其说反映的是对乐毅的赞誉,倒不如说是借机以谴责当下。而对于童年时代就遭受战争重创的诸葛亮来说,早年的伤痛更使得他希望出山后,以仁者之师夺得天下。在向往着百姓“革食壶浆以迎”的期盼中,自比乐毅,实质上反映的是以仁心得天下的政治旨趣。


2、管仲、乐毅虽在地位及才气上不完全一致,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出身寒微却获得君王的高度信任。而他们为了回报君恩,也为国家倾尽了才华。《说苑·尊贤》曰:“管仲,故成阴之狗盗也,天下之庸夫也,齐桓公得之,以为仲父。”而乐毅也是被燕昭王破格提拔,“厕之宾客之中,立之群臣之上”。诸葛亮以“布衣”自况,不仅与他们的身份相符,更重要的是,他希望得到齐桓、燕昭这样的一代雄主的知遇,迅速登上顶级政治平台,从而最大限度地施展自己的才华。朱子彦指出,诸葛亮在择主时,“出山的条件很高”,不愿从基层干起,“而必须从高起点开始”。


3、乐毅反映了一种特别的归隐之志。当他在燕惠王信谗不用之际,采取的策略是不出恶声,避祸而隐,并作《报惠王书》以明心志。其中说道:“古之君子,交绝不出恶声;忠臣去国,不洁其名。”乐毅的这番举动在三国时代颇受推崇,成为不遇及避祸的代名词。诸葛亮在出山前居于荆州,他与叔父诸葛玄都与刘表集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本可由此在刘表手下谋一职事。可是,他放弃了这种努力,在南阳做起了布衣,从一定意义上来说,诸葛亮是在学习乐毅,与刘表集团交绝而不出恶声,在隐逸中避祸,并等待着“齐桓”“燕昭”的出现。


总之,从“管晏”到“管乐”的变化,绝非信口言之。符号认知的改变直通心路与心灵,在改变时代用语及固定思维的背后,有着诸葛亮的童年记忆、青年思考及对未来的期待。



“好为《梁父吟》”与诸葛玄的命运


《三国志·诸葛亮传》载:


亮早孤,从父玄为袁术所署豫章太守,玄将亮及亮弟均之官。会汉朝更选朱皓代玄。玄素与荆州牧刘表有旧,往依之。玄卒。亮躬耕陇亩,好为《梁父吟》。


由以上记载,可以获得如下几点认识:1.诸葛亮因早年丧父,跟随叔父诸葛玄生活。就成长心理来说,这样的经历足以使叔侄之间犹若父子。2.诸葛玄曾带着诸葛亮及其弟前往豫章太守的任上,后因人事更迭,入荆州投附刘表,此时的诸葛亮正处于心理认知日渐成型的青少年阶段。3.玄死后,诸葛亮躬耕时好为《梁父吟》,则考察其心志时,不能不上溯至诸葛玄。换言之,应特别关注《梁父吟》与诸葛玄的关系。


由前已知,《梁父吟》反映的是晏子“二桃杀三士”的故事。其诗曰:


步出齐城门,遥望荡阴里。

里中有三墓,累累正相似。

问是谁家墓?田疆、占冶子。

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

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

谁能为此谋,国相齐晏子。


《乐府诗集》收载了此诗,将其定为诸葛亮作,但一般而言,学界并不信从此说。在此,笔者无意深究作者问题,而孜孜关注于诸葛亮吟咏此诗时的情感寄托。我们要问的是,“好为《梁父吟》”是一种反复为之的事情,就内在心理来看,这种偏好的触动点在哪里?后而还有没有隐含着更多的情绪和故事呢?笔者以为,这是可以做出肯定回答的。


查考史籍,梁父又作梁甫,为山名,坐落于泰山脚下。根据诗而之义,宋儒姚宽认为:“君有德则封此山,愿辅佐君王,至于有德,而为小人谗邪之所阻。”然而,谁“为小人谗邪之所阻”呢?是诸葛亮吗?显然不是,因为那时的诸葛亮是一名尚未出仕的年轻人。那么,他为什么要做这种表达呢?此诗还有其他深意吗?郭茂倩指出:“《梁甫吟》盖言人死葬此山,亦葬歌也。”而据《乐府诗集》所引《琴说》的说法,此诗为曾子所撰,所谓:“曾子耕泰山之下,天雨雪冻,旬月不得归,思其父母,作《梁山歌》。”基于此,清儒张澎说:“武侯之好为《梁甫吟》,为思琅琊故乡……(姚说)未必然也。”但笔者以为,所谓“谗邪之所阻”的意义还是存在的,但它仅为诗而之义。张澎所言“为思琅邪故乡”虽更进一步,但也有问题存在。揆之常情,既是思念故乡,何必选一首葬歌反复吟诵呢?所以,这种思念必须框定范围,只能是对己逝者的追念。没有特别的缘故,大概没有谁会贸然地用葬歌来笼统地思念故乡。笔者以为,诸葛亮此举,乃是以故乡葬歌来思念故乡之人,而且此人曾“为小人谗邪之所阻”,与诸葛亮恩若父子。


那么,其所思具体为谁呢?应该是诸葛玄。由前己知,此诗传为曾子思念父母之作。而在诸葛亮兄弟由少年而青年的人生历程中,诸葛玄是实际的抚养者。然而,他在将他们由琅琊带入豫章及荆州后,却最终散手人寰,留下了兄弟二人。用故乡葬歌来追念这样一位父亲一般的叔叔,是情理之中的事。再进一步言之,诸葛亮“好为《梁父吟》”,乃是对叔父在豫章任上的遭际及由此带来的后果再三唱叹,同时警示自己今后的人生及仕进之路。


揆之于史,豫章之事是诸葛叔侄人生中极为惨痛的一页,对心理的巨大触动不言而喻。就现有史料,关于豫章,诸葛亮未下一言,但有理由相信,《梁父吟》的后而就关联着豫章。首先,就字义而言,梁父与豫章可以相通,皆有大、美、佳等义,而且梁父是山,汉末的豫章,亦是“多山川鬼怪”之地。加之与《梁父吟》一样,流行于汉魏的古辞中也有同类的相和歌辞—《豫章行》,其基调与《梁父吟》一致,抒发的是“伤离别,言寿短景驰,荣华不久”的情绪。笔者认为,诸葛亮的吟咏,是用《梁父吟》隐约其事,颇类后世《红楼梦》的“甄士隐去,贾雨村言”的手法。其次,更为重要的是,《梁父吟》所吟诵的“二桃杀三士”,正吻合诸葛玄的往事。此一关键点不仅决定了诸葛玄的命运,其余波也影响了诸葛亮的早年生活。依照心理学理论来看,此处所论,属于前己言及的“符号互动”与“记忆残片”的范畴。加之诸葛玄之事的复杂性与比附性,有理由相信,诸葛亮乃是话中有话,深意存焉。


查考《诸葛亮传》及相关文献,诸葛玄的结局是个谜。陈寿在传文中仅有一句“玄卒”,未作其他交代。但在裴注所引《献帝春秋》中,却有不同的说法:


初,豫章太守周术病卒,刘表上诸葛玄为豫章太守,治南昌。汉朝闻周术死,遣朱皓代玄。皓从扬州太守刘繇求兵击玄,玄退屯西城,皓入南昌。建安二年正月,西城民反,杀玄,送首诣繇。


就文献可信度而言,《献帝春秋》是颇有问题的。众所周知,陈寿曾为蜀汉大臣,熟稳此地人事。尤其是对于诸葛亮,陈寿不仅知其过往,而且为其整理文集,勘定故事。加之陈氏号为良史,不采纳《献帝春秋》之说应有其道理,所以司马光作《通鉴》时,亦弃注而用陈说。不仅如此,裴松之在注中所言:“此书所言,与本传不同。”初看并无倾向性,但事实上,他从骨子里也不完全信从《献帝春秋》。在为《三国志》作注时,裴氏曾声明,其所引材料并非皆为事实,在所附的《上三国志注表》中,裴氏指出,由于陈书“失在于略”,他不得不广纳博取,即使互相抵梧或有所疑,也“并皆抄内以备异闻”,其事当否,就由读者自己去加以判断了,只有那些“纸缪显然,言不附理”者,才“随违矫正以惩其妄”。而在《诸葛亮传》中,《献帝春秋》所引材料正是出于“以备异闻”的需要才加以揭集,但这类书的可信度如何呢?裴松之本人是不以为然的,他在《蜀书·马超传》中,提及与此书相类的《山阳公载记》时,曾轻蔑地表示:“诸所记载,秽杂虚谬,若此之类,殆不可胜言也。”


基于这样的理由,我们认为,《献帝春秋》固然可以反映一些事实,但由于其不够谨严,在论证中不能作为基本依凭,而只能以陈寿传文为主,《献帝春秋》仅可作为辅证来用。下而,按照这一思路,来看看当日的豫章形势及诸葛玄的命运,其中有两大问题最为关键:1.豫章太守的争夺。2.诸葛玄与袁术及刘表的关系。


先看豫章太守的争夺。据《三国志·诸葛亮传》及裴注可知,当时在诸葛玄之外,另有一位豫章太守—朱皓。然而,在《三国志·刘蒜传》中,除此二位,还出现了第三位实际上的豫章长官—竿融,出现了所谓的“豫章三太守”现象。而且,朱皓、竿融都死于非命,诸葛玄虽因投奔刘表而得以存生,但不久也离开了人世。关于诸葛玄之死,具体情形己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死在豫章之事后,此事对其打击是巨大的。《献帝春秋》所记载的内容,虽很可能是一种传闻,但却反映着当时的乱象丛生及后果之惨重。如果诸葛玄是因此事而加速了死亡,从一定意义上来说,他的死就是“豫章三太守”的必然后果。而这一现象与“二桃杀三士”有着极大的相类处,很容易让诸葛亮引起情感上的共鸣。


再者,诸葛玄的结局,不仅关涉与袁术、刘表之间的复杂关系,而且反映着当时的政局变动,也影响了此后诸葛亮的命运与处世态度。熟悉三国史事者皆知,汉末之时,袁术盘踞扬州,刘表占据荆州,由于在军政斗争中直接交锋,二人交恶,关系龋凝。那么,我们要问的是,诸葛玄何以可以周旋于二人之间?这与豫章太守的职任有何关系呢?


关于袁术,有一重要事实值得注意,那就是他从不轻易将郡守一职授人,一般只任故吏,为此,对于有大功的孙坚、孙策父子,尚多次食言。而《诸葛亮传》明载:“(诸葛玄)为袁术所署豫章太守……”这样看来,诸葛玄与其关系定然非同一般。程有为由此推断:“诸葛玄当为袁术故吏,与袁术关系至为密切。”但笔者以为,说“诸葛玄当为袁术故吏”并无旁证。而且,如果诸葛玄真的为其故吏,他与袁术的依附关系将极为深厚,按照当时的通例,一般都会加以记录,并守臣节于一生。而诸葛玄最终投奔的却是袁术的对手刘表,这就不合常理了。所以,诸葛玄为袁术故吏的可能性较小。


诸葛玄担任豫章太守的时间,应在初平三年(192年)八月后。据袁宏《后汉纪》卷二十七《孝献皇帝纪》,此年的八月,太傅马日碳等持节镇关东,在袁术杀原扬州刺史,“领其州”后,不仅未追责,反而“假节,封阳翟侯”,正式赋予他统领此地的全权。然而,仅仅两个月后,此年的十月,刘表被封为镇南将军、荆州牧。据《刘镇南碑》,刘表被“授节,以增威重,并督交、扬、益三州,委以东南,惟君所裁”。此前,袁术与刘表的关系虽不断恶化,但并未最后反目。不仅如此,他们之间还曾一度交好。据《后汉书·袁术传》,袁术来南方的第一个落脚点,乃是南阳,在孙坚杀南阳太守张咨之后,是“刘表上术为南阳太守”。而初平三年十月后,由于刘表具有了“督交、扬、益三州,委以东南,惟君所裁”的特权,袁术必然要强烈反弹,他不仅不服从汉廷命令,而且拉开了对荆州的进攻序幕。据《三国志·孙坚传》,“初平三年,术使坚征荆州,击刘表”。也就是在这一战役中,孙坚被刘表部将黄祖手下射杀。传引《英雄记》曰:“坚以初平四年正月七日死。”据此,则对刘表的进攻乃是年底发动的,时间应在十月后。


在荆州与扬州之间的对抗中,豫章处在二者的前沿结合部,地位极为微妙。值得注意的是,在袁术那里,诸葛玄作为郡守并非实任,只是暂时性地摄行郡事而己,即所谓“袁术所署”,想来是不会有实权的。由前己知,在重视故吏的背景下,诸葛玄能从袁术那里获得郡守一职,己非常态。出现这一状况可能与袁术一度重视徐州,尤其是琅琊人士有关。初平至兴平年间,袁术所用的庐江太守刘勋、扬州刺史惠街皆为琅琊人,他们是袁氏故吏。用琅琊人或徐州人,有通过拉拢此地人士、夺取徐州的可能。当时徐州正处在曹操的猛烈进攻之下,袁术一直在寻找机会抢占此地。或许也就是这个原因,诸葛玄入主了豫章。由于豫章属于扬州刺史管辖,也有一种可能则是,诸葛玄由同乡惠街所任命,为袁术所首肯。但不管出于何种可能,可以肯定的是,诸葛玄与袁术之间一无依附关系,二非实任,他们之间的结合势必十分松散。等到十月后,刘表总领东南的时候,拉拢老朋友诸葛玄也就顺理成章了。由前引《献帝春秋》己知,“刘表上诸葛玄为豫章太守,治南昌”,应该就反映了这种状况。尤为重要的是,袁术与刘表相较,前者日益叛汉,不轨迹象日渐明晰,而后者还在名义上守着汉廷礼制。诸葛玄应该是忠汉之人,就日后诸葛亮的作为而言,他很可能是受到了叔父的这种影响。由此,背袁投刘,也就毫不奇怪了。然而,汉廷并未采纳诸葛玄为太守的建议,不仅新派了朱皓,并且让刘蒜来担任扬州刺史,剥夺了袁术的统辖权。在此后,则是一片乱象,诸葛玄逃离豫章,来到荆州。


在这一过程中,诸葛玄为何没有得到汉廷的正式任命,己无法确知基本原因。但是,在刘表上书其为郡守的情况下却未能留任,一方而证明了当时的汉廷对刘表的防范,一如袁术;另一方而,诸葛玄在任职时必有人提出过非议,并使之成了去职的借口。此时,诸葛亮仅有十二三岁,伴随着诸葛玄的遭际及逝去,家族及个人命运陷入了又一个低谷,它们对于诸葛亮心灵的震撼是可以想见的。也因而,表现着“为小人谗邪之所阻”及“二桃杀三士”的《梁父吟》,就成了诸葛亮青年时代的精神寄托。在这一吟咏中,勾起的不仅仅是思念,更在这一“童年残片”中注入了一代政治家的种种思考,充满着对过去的谴责以及对未来明主的期待。



“霸王之业”与“自比于管仲、乐毅”的时代意义


由前已知,“自比于管仲、乐毅”之时,诸葛亮是一位翩翩青年。此时己进入建安年间,是曹操一步步大权独揽,势头正劲的时段。随后不久,诸葛亮出山,一年后赤壁大战爆发,曹魏重挫,三国鼎立,历史发生了新的转折。由此来看诸葛亮的“自比于管仲、乐毅”,可以发现,它蕴含着鲜明的时代性与现实性。


《三国志·袁术传》注引《魏书》曰:“汉之失天下久矣,天子提掣,政在家门,豪雄角逐,分裂疆宇,此与周之末年七国分势无异,卒强者兼之耳。”由这段材料,可获得三国时代的一个重要观念:由于皇权衰微,列强争霸,时人以春秋战国来比况那个时代。于是,崇尚武力、争霸兼并,成了政治常态。


众所周知,春秋战国时代的霸业以齐桓、晋文为盛,尤其是齐桓公,在管仲的辅佐下成为春秋首霸。作为霸业的关键人物,管仲及其功业为后世津津乐道。很自然地,在兼并与争霸重现的背景下,三国时代出现了一股对管仲式人物的期待。诸葛亮不能置身于这一时代潮流之外,更重要的是,作为一代乡贤,管仲在其心目中的地位和亲切感迥异常人。所以,就一般层而来看,诸葛亮自比于管仲,实为顺理成章之事。关于这一问题,在前而己经有所阐述。在这里需要进一步加以讨论的是,诸葛亮既以复兴汉室为己任,则其事功期待理应超越霸业目标,岂能满足于割据一方?事实上,比之“王者之业”,三国时代一方而有着对管仲的推崇;另一方而更存在着对管仲事功的不满足。时人论曰:“管仲霸者之佐,其器又小。’心而乐毅则更是等而下之,所以当时有“岂徒乐毅为伍哉”的疑问。总之,“王者之佐”才应该是诸葛亮的最佳定位,他应该有着超迈他们的豪气。


然而,“自比于管仲、乐毅”作为“夫子自道”,实在有着不得己的苦衷,是时势压迫下的产物。倘将这一自况放置当时争霸、兼并的格局,尤其是建安初年的局势中去看,可以发现,诸葛亮“自比于管仲、乐毅”,乃是“霸王之业”的必然要求。质言之,他的军政路径乃是“由霸而王”,最终兴复汉室,而且他的“自比管、乐”,落脚点在“管”,“乐”乃是对此种心志的一种补充。与此同时,自比管、乐,又是对他人同类自比的一种修正与抗衡,而这种方式不仅体现了诸葛亮的独自标高,更寄托了某种政治情慷与现实关怀。下而,就具体论之。


由前已知,对管仲的崇尚乃三国世风,几乎人尽染之。就当时的观念来说,要成为一代英豪,就必须先拥有一块自己的基地,树立霸业,然后再徐图发展,有此宏图者,方可争衡天下。对于这种军政取向,时人谓之为“霸王之业”或“王霸之业”,而建此功业的人主,则是所谓的“霸王之君”或“霸王之器”。


这一观念源于管仲。史载,鲍叔牙劝齐桓公:“君且欲霸王,非管夷吾不可。”于是,在比况东周的三国时代,是否有着清晰的“霸王”路径,成了各路英雄壮大发展的关键。就鼎立的三方来说,曹操方而早有此等意识,曹氏一度被认作“王霸之君”,东吴方而也不甘示弱。孙权宣称:“承父兄余业,思有桓文之功。’心而刘备虽也被时人誉为“霸王之器”“王霸之略”,但他的这种自我期许却十分缺乏,翻检史籍,在与诸葛亮相会之前,看不出他有成为“霸王之主”的雄心,一直到荆州后,也还只是因“牌里肉生”“老将至矣,而功业不建”,遂“慨然流涕”。所以,隆中相会时,刘备虽憧憬着“欲信大义于天下”,以挽救“倾颓”的“汉室”,“蒙尘”之“主上”,却不知“计将安出”。从一定意义上说,这种不知所往的处境,乃是因为刘备缺乏霸王之略的远图所致。所以比之曹、孙,他一直落于下风。


诸葛亮要辅佐刘备,自然要从确立“霸王之业”开始。故而,他在《隆中对》中设计了一整套军政路线,由其系统性与前瞻性的特点可以看出,这不仅是一种深思熟虑的结果,更重要的是,整个计划乃是为刘备量身定做的。这使得我们有理由相信,当诸葛亮自比管仲时,刘备就是他心目中的那个齐桓公。从建安六年(201年)刘备至荆州,至建安十二年(207年),中间有六年的时间,二人未曾碰而,有学者喻之为“捉迷藏”。然而,“捉迷藏”的六年绝非虚度,这是诸葛亮思考战略,考察刘备的六年,他既然要像管仲一样,一步到位成为集团的核心,就必须策划出一个与之相称的指导性文件,而这就是《隆中对》。这一打动刘备的方略,最关键之处就是确立了由霸而王的战略,即分两步走:先割据一方,然后再伺机恢复汉家天下,最终实现“霸业可成,汉室可兴”。


必须指出的是,管仲成为可仿效的目标,除了其赫赫霸业,“尊王攘夷”是不可略去的一环。也即是说,齐桓霸业不仅有“霸”,更有对“王业”的辅翼,这种“霸业”连接着“王业”,是它的基础所在。也正是从这个层而来看,它可以称之为“霸王之业”。而在汉末,毫无疑问的是,当时的“王业”不是别的,正是那摇摇欲坠的汉家皇权。在那样的语境下,“做管仲”就与辅佐汉室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就连曹操所谓的“霸王之业”,一开始也是以辅汉为号召的,所以,翻检史籍,可以看出两个不同的曹操。当他早年心存辅汉时,“常唱然有匡佐之志”,加之手下的谋士荀或、程星等被誉之为所谓的“王佐才”,这实质上是隐隐以齐桓、管仲自居了。与之相反,另一个则是篡汉的曹操形象,当羽翼丰满后,他们再也不是“齐桓’川管仲”,而是以文王集团自居,为子孙代汉做好准备。可注意的是,当诸葛亮准备出山之际,正是曹操兵临荆州之时。此时的曹氏早己是“托名汉相,其实汉贼”,让曹操集团成为“齐桓”“管仲”,以匡扶衰汉,不仅绝无可能,甚至他们就是摧毁汉室的力量。张大可说:“诸葛亮恰在此时毅然出山,辅佐刘备兴复汉室,这本身就与众不同。”


毫无疑问,因抗曹而产生的“与众不同”,必然包含了,至少是激发了诸葛亮“自比管仲”的情绪。但曹氏集团并未明确地比之于管仲,在当时,“比于管仲”者另有其人,那就是东吴大臣—张昭。据《三国志·张昭传》,在孙策时代,作为东吴首臣的他,就被视为管仲式的人物。尤为重要的是,张昭为徐州人士,因避难来到东吴。作为徐州流士的首领,他大量援引与团结本邦人士服务于东吴,诸葛亮之兄诸葛瑾就是其中的一位。张昭年长诸葛兄弟二十岁左右,为他们的父辈人物,故而诸葛瑾与其子张承“相善”,且最终结为儿女亲家。刘增贵指出:“孙氏政权中之徐州人士,由于逃难异地,乡情分外浓厚。”豫章之事后,诸葛亮与其兄一在荆州,一在东吴,二地毗邻,无论是乡情所致,还是讯息交通方而,都应休戚相通,对于张昭,诸葛亮当不陌生。那么,张昭比之于管仲之事,势必会影响到诸葛亮的认知与判断。笔者以为,诸葛亮的自比管仲,不仅有着张昭的影子,事实上,张昭此后的命运及东吴的政治走向,就是诸葛氏自比的现实源泉与动力。


据王永平的研究,“孙权即位后,张昭的政治核心地位仅维持了二三年时间,建安七年(202年)之后,便为孙权逐渐疏远,建安十三年之后被排挤出权力中心”。张昭在东吴地位的下降,与其在建安七年主张纳质子,十三年主张降操有着重大关联。张昭的这种作为,固然不符合东吴的政治要求,但究其心志,与其心存汉室,认曹操为正统有着很大的关联,裴松之评述道:“上藩汉室,下保民物,鼎峙之计,本非其志也。”那么,什么又是其时东吴的政治要求呢?答案是鼎足三分,抗衡曹氏,待机而动,徐谋帝业。这一基本战略由鲁肃于建安五年(200年)提出。据《三国志·鲁肃传》,孙权与鲁肃密议,前者发问道:“今汉室倾危,四方云扰,孤承父兄余业,思有桓、文之功。君既惠顾,何以佐之叩众所周知,所谓“思有桓、文之功”,乃是齐桓、晋文的霸业,在当时的语境下,归根结底还是一种辅佐汉室的表态。但是,鲁肃的回答却言孙权不敢言、不能言,要求孙氏抛开辅汉的思维,以建帝业为最终目标。鲁肃说:


肃窃料之,汉室不可复兴,曹操不可卒除。为将军计,惟有鼎足江东,以观天卜之衅……进伐刘表,竟长江所极,据而有之。然后建号帝土以图天卜,此高帝之业也。


田余庆曾将鲁肃之议分解为四步:“第一步,鼎足江东,稳固根本;第二步,据杨取荆,窥探上游;第三步,并益州而尽长江所极,形成南北对峙;第四步,徐图天下以成帝业。”并进一步指出:“第二、第三两步则是眼下急迫的追求,是孙权发展的关键所在。”


事实上,与《隆中对》一样,鲁肃之议成为此后东吴的指导性文件,而前者又明显受到了后者的影响。毫无疑问,对于胸怀天下的诸葛亮来说,对东吴的了解乃题中应有之义,加之诸葛瑾落脚于东吴,则对此处的人事及战略了解,应更胜于他处。尤为值得一提的是,诸葛瑾不仅交好于张昭,也是鲁肃的好友,而鲁肃之议又是针对张昭而来,遂使得张、鲁关系龋凝,史载:“张昭非肃谦下不足,颇警毁之。”就论题所及,东吴由张昭而鲁肃的战略调整,乃是在实际抛弃当年齐桓、晋文的路子,不再辅佐汉室,并随时准备取而代之。于是,管仲式人物张昭逐渐淡出,而心系帝业的新锐鲁肃等人成为核心。


在这样的背景下,诸葛亮自比管仲就很有针对性。质言之,乃是一种抗衡鲁肃,回到张昭的政治表态。所不同的只在于:1.不认曹操的正统;2.更不认孙权方,而是要别树一帜,振兴汉室。所以他既不北投曹操,也不东去孙吴,而是身处荆州,静观其变。而自建安六年(201年)后,则开始锁定刘备集团,在此过程中,《隆中对》的设想日渐清晰。


由前已知,鲁肃之议中有一重要基础,那就是:鼎足江东,在南方联合一股政治力量,以抗衡北方的曹操。当鲁肃之议发生时,刘备尚未南奔荆州,故而田余庆指出:“鲁肃之议中的鼎足,并非预指以后出现的魏、蜀、吴的三分,而是指扬州孙权、荆州刘表和北方曹操这三种力量并存的局而。”但到了《隆中对》中,“诸葛亮所说的鼎足,与鲁肃所说的鼎足,正好是一个意思,只不过把鲁肃当年所指的刘表换成刘备而己,地点还是荆州。”诸葛亮的这一调整,既为自己这样的“管仲”找到了“齐桓”,也同时确立了霸业基地—荆州。


熟悉六朝史者皆知,在抗衡中原的过程中,荆州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尤为重要的是,东吴所孜孜于荆州者,乃是为了下一步夺取益州做准备,最终实现南北对峙,走上汉高祖举巴蜀以得天下的帝业道路。而此时的荆州牧刘表却昏馈茫然,首鼠两端,处于坐以待毙的境地。史载:“太祖与袁绍方相持于官渡,绍遣人求助,表许之而不至,亦不佐太祖,欲保江汉间,观天下变。”时人对刘表颇为失望,认为:“刘牧非霸王之才,乃欲西伯自处,其败无日矣。’心要之,在日益严峻的形势下,如不采取行动,荆州的最终归宿非曹即孙,早晚要落入虎狼之口。而无论是曹还是孙,一个共同走向就是:灭汉自代。此时,要复兴汉室,就必须立足荆州,找到一位建立霸业之主。就诸葛亮而言,则是在自比管仲的理想中,找寻着可资托命的“齐桓”。从而既提防曹操的南下,又阻挠鲁肃之议的实现,以荆州为基地,向西发展,横跨荆、益,在建立霸业基地之后,再徐图王业的实现。于是,抗衡鲁肃之议的《隆中对》由此日渐形成与清晰。


从这个角度来看,当诸葛亮似乎很悠闲地自比管仲之时,内心其实是很急迫的。要知道,张昭比之于管仲,不仅仅在于首辅的地位,还有着与孙氏兄弟的年龄差,他们比拟于父子,且有着“命帝以师傅事昭”的遗命,所以他可像管仲一样成为“仲父”。而诸葛亮当时才二十多岁,刘备年长他整整二十,辈分上正好错位,这样的“管仲”当然是不具备“仲父”资格的。这也反映出诸葛亮内在的焦虑,他需要接过“管仲”的旗帜,独撑一而,所谓时势逼人,时不我待。当然,从情理上来说,作为宗室之后的刘表倘能成就霸业,本当尽力辅之。当年叔父舍袁术而奔荆州,就有这种情怀在内。宋超指出,当初平三年十月刘表被授予总裁东南军政大权的时候,本是其一生中“成就一代霸业的绝好时机”。而由前己知,这也正是心存汉室的诸葛玄脱离袁术,转而投归刘表的时刻。在齐桓、晋文思维深入人心的背景下,诸葛玄的理想中应存有管仲之梦。作为子侄,诸葛亮拥汉乃是接续童年之梦,为其心理的持续发展,他又何尝不可以接续叔父,完成这一未竟的事业呢?但是,刘表不仅昏馈,至晚年甚至在荆州残杀士人,对于期待成为管仲的人物,带来了沉重的打击,“荆州士人皆自危”。所以,在这样的形势下,要在刘表治下施展才华己无可能,因为命且难保,何况其他呢?诸葛亮要成为“管仲”,唯有舍弃刘表,另觅“齐桓”。因此,在《诸葛亮传》中,既可以看到他自比管仲的一而;同时也有着“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的另一而,方诗铭指出:“所谓‘诸侯’,应该指刘表。”总之,自比管仲,反映的乃是由霸而王的宏图理想,既切合了早年的梦想,更由时势所催发。



特别需要提出的是,诸葛亮虽然与管仲有种种趋同,但有一明显的不同点却是,远离故乡,不能像这位先贤一样,在本邦建立事功。这在重视乡土观念的汉晋时代,是颇为令人遗憾的,因为在当时,“坟墓所处,父母之国”,拥有非同一般的情感意义。如蜀汉归晋后,臣下曾教刘禅泣答司马昭曰:“先人坟墓远在陇、蜀,乃心西悲,无日不思。”而《三国志·公孙攒传》载,在离乡而去难以再回时,公孙攒在先人坟墓前泣下而言,郑重而别。由于诸葛亮在这一点上有别于时人,魏明帝曾露布天下谴责诸葛亮:“弃父母之国,阿残贼之党。”然而,诸葛亮何尝不愿回父母之国呢?由前己知,他对于故国怀有浓烈的情感。但是,家园己毁,如回返北方,就必然要进入曹氏的掌控范围,这是他所不愿为之的。所以,诸葛亮对好友北归,发出了“遨游何必故乡”的感慨,这其实是他既“以兴微继绝克复为己任”,又不愿“委质魏氏”的必然。而且也唯有异地建功,才能实现这种“霸王之业”。也因为如此,乐毅被引入,成了管仲的补充。因为乐毅不同于管仲之处在于,远离故土,立功于他邦。所以当诸葛亮“自比于管仲、乐毅”之时,也就隐隐意味着,将在他邦建立“王霸之业”,而这个地方首先是荆州,然后是益州,从而将鲁肃之议中颠覆汉室的“高帝之业”,一改为匡扶汉家的真正的“高帝之业”,即仿效高祖,由霸而王,据巴蜀而复兴汉室。


总之,“自比于管仲、乐毅”是时势的推动,是“霸王之业”的必然要求,同时也是结合自身处境,胸怀天下的一种表现。在这一进程中,既可远溯当初的童年期待,也在现实的调整与应对中,为蜀汉的未来规划出了新的“霸王”蓝图。


综上所述,作为心理学上的“符号象征”与“规划”,“好为《梁父吟》”与“自比于管仲、乐毅”,既是诸葛亮的心志所在,更隐含与联结着许多重要的早年事实。诸葛氏的内在意识与它们之间,应该有着某些他所强烈认定的“相类之处”,并与当年的“记忆残片”缕缕相通。它们作为精神力量,共同推动着诸葛亮去实现自己的崇高目标。本文作为一种历史的考察,旨在探明事实,加深思考。为了达其目标,笔者借助于心理学的理论视角,以历史考订为基础,将它们钩稽而出,希冀通过对心志和行迹之间的心理史学分析,为深入理解诸葛亮及三国时代提供助力。


来源:史学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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