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恩：中国诗歌要慢些跑

                在德国科隆艺术节的发言提纲（部分）

 

                                        李成恩

 

　　

　　中国诗歌：飞起来了

　　

　　中国诗歌――一群面容模糊的人，形同一列孤独的火车，奔跑在高铁上，暴风骤雨打在脸上，一张张复杂的诗人的脸，被风分割了，被速度溶解了，被良好感觉欺骗了。

　　中国诗歌奔跑的速度之快，快得连头颅都要飞出去了，快得连肠子都要跑断了。如果你在中国诗歌现场，这种感觉真的让人受不了，头晕目眩是常有的事。

　　中国诗歌要慢些跑。中国诗人太会学习了，我们太性急了，我们什么都试过一遍了，这种类似于大杂烩的诗歌乱炖，中西快餐，白酒红酒调制在一个酒杯里，我看见许多人一饮而尽，我对这样的诗歌美食表示怀疑，它能下咽吗？我对这样的诗歌美酒，从不敢视为琼浆。我们围坐在诗歌的餐桌旁，看人们大呼小叫，他们的舌头在空中飞舞，他们的胃在轰隆隆绞动，中国诗歌的流水席喂饱了饥饿的诗人，一种奇怪的酒液让诗人们获得了全所未有的快乐。但我时常不快乐，我不想吃这样的诗歌杂烩，我拒绝喝这样的诗歌液体。

　　但我依然要赞美中国诗人，中国诗人自古就是江湖酒肉的好朋友，中国诗人是与天地共生死的好汉，中国诗人讲义气，中国诗人讲道理，中国诗人讲意象，中国诗人讲思想。在中国做诗人实属不易，我想像在古代中国做诗人比在当下做诗人可能要好得多，虽然我并没有在古代生活过，中国古代是一个诗意的国度，现在是一个商业文学的大国。

　　当然，我无力对中国诗歌下结论。对于中国现代诗来说，时间还没到，中国新诗一百年还不足以确定其命运。性情急躁的中国诗人还要等一等，有的人早就等不急了，但对不起，中国古代诗人是怎样等待时间的确认的，我们就要像他们一样等待。

　　

　　中国文学：散发我们这一代人的气味

　　

　　中国文学――这是一个行进中的词语，在我看来它始终是一个不确定的词语，说得大一点，它的身上流淌着古老历史的血与泪，说得小一点，它开始散发出我们这一代人年轻肌体的气味。

　　对于出生于上世纪80年代的我来说，怀疑精神――这样沉重的词语对于我来说似乎很陌生，但我觉得现在需要怀疑精神回来，回到中国文学内部，对中国文学的怀疑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不满意，不满意意味着我们不能沿老路走。我试着绕开大路，走小路，一个人独自走，比一大群人一起走要自由，走夜路比在白天走要坚定，有一首歌唱道――夜深沉，我觉得一个写作人在夜空下走，纵然有夜狼嗷叫，有强盗出没，但我觉得走夜路才符合文学的本性，如果不从夜里朝向黎明走，那就不是文学了。

　　我们这一代人的文学，不是一湾清水，而是一滩浑浊之水，我们在怀疑中挣扎，我们需要新的启蒙精神，我看到文学一天天变成了功利主义与物质主义的帮凶，这时常令我悲伤。无可奈何中我告诫自己：一定要洁身自好。

　　

　　中国女性主义文学：苦涩的文学

　　

　　中国女性主义文学――苦涩的文学，因为中国女性在过去有太多的苦要倾吐，后来的女性文学，有了枪炮火药气，有了解放的味道，有了男性的腔调，再后来，又有了甜腻腻的气质，娇滴滴的模样，穿旗袍吐烟圈的作派，这种种历史都是因为你是女性才产生的文学后果。

　　女性的身份进入文学是被迫的，因为文学本身没有性别之分，为什么中国的女性文学像妖精一样变化呢？这与中国的大历史相关。有张爱玲着旗袍，就有丁玲抱着枪。张爱玲与丁玲都是真的人，前者是女人身体里的女人，后者是跑出了女人身体的女人。

　　她们都是历史人，都是中国女性文学的主人。现在她们都死了，我们接着活。

　　不管我写的是什么，都可以叫它女性文学，因为我的性别。虽然女性创造的文学大多时候并不反映女性的历史与生活，并不站在女性主义的立场，但是它依然被迫叫做女性文学。

　　在我看来，女性主义文学不能惟一指向男权社会，那是被迫的文学，什么男女平等之类观念导致的女性主义文学都值得怀疑与更正。如果从文学本质的角度，取消女性主义文学这一评判，我是赞同的。

　　

　　文学的社会功能：人类的证词

　　

　　要谈文学的社会功能，就得先谈文学是什么？

　　我认为文学是无用的，尤其在当下。文学能改变人心吗？文学能改变社会吗？显而易见，不能。

　　人心如铁，物质发出腐臭。

　　世界最终通向坟场，文学也是。

　　我的悲伤是有根源的，我看不起乐观的文学，悲伤是因为我意识到文学的艰难，文学从来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它比任何工作都要难以服众，因为真正的文学是从个体出发，来到大众面前对世界发言。站在这个位置来看，文学是人类的证词，人有罪，文学是专程来证明我们有罪，这就是文学的作用。

　　社会是什么？社会是我们的外衣，我们穿着社会的外衣，来创造一个文学的世界。文学是一个独立的世界，文学只与人类的心灵有关，文学的社会功能必须通过个体心灵的觉醒，来传达我们对世界的态度，来传达文学的价值观，除此，没有别的途径了。

　　

　　我的文学：消灭人类的敌人或砌墙的囚徒

　　

　　我的文学，我的态度与价值观，全在我这十本书里，多少行诗与多少万字，都在时间的风中飘荡，像刑场的犯人站在我的文学枪口，我闭着一只眼，抬起枪口，瞄准，扣动扳机，射击。

　　只有当我消灭掉人类的敌人，文学才获得了真正的意义。

　　人类的敌人是哪些人呢？这是我的文学终生要追查的一个真相。

　　我现在也不完全认识他们，他们可能是黑暗、肮脏、懦弱、虚伪等等，也可能是不自由的一切，文学终身与他们为敌，又与他们混为一体，文学就是黑暗、肮脏、懦弱、虚伪等等组成的不自由的世界。

　　如此看来，我只是一个砌墙的人，我用汉语把黑暗、肮脏、懦弱、虚伪砌在一起，砌成了一个不自由的文学世界。面对我写下的书，我发现我被我写下的文字囚禁了，我的自由不属于我，我的自由属于我的文学，属于文学的心灵。

　　但心灵干枯，连天空都是雾蒙蒙的，心灵退到悬崖边，连掉下去的恐惧都没有了。一个人如果连死都不怕了，那还能做出什么事来呢？那就写诗。我真正意义上的写诗只有短短十年，小时候的诗不能算，那是童诗。虽然童诗比成年诗要干净，但人总要长大。长大了的诗呈现出痛苦状，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我在痛苦中寻找中国诗歌的道路，这十年我像一个瞎子，我的眼睛被各式各样的东西蒙着，有时是一块红布，有时会变成黑布，有时又是一块脏布，有时是甜言蜜语，有时却恰好相反，是邪恶。我在黑夜里跌跌撞撞，一路上撞得鼻青眼肿。但事已至此，我告诉自已现在还不能绝望，我自我安慰：我还年轻，我还有时间。但我深知，我们这代人的命运并不好，物质主义加上薄情寡义成了生活的主流，金钱统治了心灵，人文被踩在脚下，大河断流，大山断脉，文学断了可以传承的那一部分，又扑向了一个众人以为是美味的大粪池，我觉得这一切令人悲伤。

　　

　　中国微博：劳苦功高

　　

　　中国微博――像魔咒一样，没有人可以回避全球化信息技术对生活的渗透与控制，不论是和尚、道士、尼姑，还是更广义上的隐士与世外高人，不论是脆弱的人还是坚强的人，拒绝微博的人还是酷爱微博的人，只要此人活在地球上，信息技术就可以捕获到你，不管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中国古语说得好，在怯难逃或自投罗网。

　　微博是一个疆场，也是一个绞肉机，许多人进去被绞得血肉横飞，我看到微博留下的尸首，很惨烈，有一息尚存的还在哇哇叫唤。

　　微博上有大量病态的人与亢奋的人，也有少量有思想的人，有创造性的人，他们是在微博上表达真知灼见的人，那是勇敢的人，有正义感的人。

　　微博里也有好得如狼似虎的作家与诗人，小说太长，小说不习惯在微博上发布，但作家往往通过参与社会事件让人明白作家还活着，还有骨气，还可以大声呼喊。诗人在微博上玩的很多，不玩的反而很少。玩，是诗人们这些年来爱干的事情，除了玩，就是诗歌社交，这种方式让人看到诗人的各式性情，也看到诗的各式写法。

　　总体上，微博扮演的是侠客，劫富济贫，让人温暖。节约了纸张，即时性争吵，埋葬腐败，打击贪官污吏，微博劳苦功高。

　　

　　人类文明：人为什么不吃草？

　　

　　人类文明――它到底是什么？它的很多纠结的东西让我怀疑。我们是不断向前奔跑的一代人，并且一边跑一边丢弃我们厌恶的那一部分，比如其中根深蒂固的腐朽的传统，它可能是祖训的一部分，也可能就是我们的爷爷奶奶们安身立命的哲学，是我们的父母一生陷入其中而郁郁寡欢的现实利益，但对于一个鲜活的前行的世界来说却是腐朽的，对于我们这一代人来说却是负面的包袱。

　　我们这一代人渴望野蛮生长，野蛮――是一个美妙的词，我欣赏它。就像今年夏天有一段时间我坐在雪山草地，久久看一群牦牛吃草，它们是快乐的生命，而我们不快乐，我欣赏牦牛，甚至欣赏草原狼与野马。

　　审视我们自身时，我才发现人类的文明被驯服了，我们在吃我们的传统，而我们本来是可以吃草的，人类为什么不吃草？草对于人类最早的胃来说一定是美味，可现在我们吃上了传统的腐肉，吃上了孤独而温和的牦牛。

　　我渴望吃草，吃冰雪下依然有生命力的野草。

　　

　　                              （2013年9月参加德国科隆艺术节部分发言提纲）

                                                             转自诗生活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