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闲心对落花
——《金瓶梅》第九十八回回首诗赏析
《金瓶梅》第九十八回“陈敬济临清逢旧识 韩爱姐翠馆遇情郎”的回首诗是：
教坊脂粉洗铅华，一片闲心对落花。
旧曲听来犹有恨，故园归去已无家。
云鬟半挽临妆镜，两泪空流湿绛纱。
今日相逢白司马，樽前重与诉琵琶。
这首诗引自明·王鏊撰《王文恪公笔记一卷》的铁布政长女诗。王鏊，字济之，江苏苏州人。成化十一年廷试第三名，授编修。正德时官至户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铁布政即铁铉（1366—1402），字鼎石，河南邓州（今邓州市）人，明建文帝时为山东布政。燕王朱棣起兵夺位，铁铉在济南屡破燕王兵，升兵部尚书。燕王登位后，铁铉被处死。明·王鏊的《震泽纪闻》载：“铉有二女，入教坊数月，终不受辱。有铉同官至，二女为诗以献。长女作的诗称《教坊献诗》，次女作的称《教坊中呈原问官》。文皇曰：'彼终不屈乎？’乃赦出之，皆适士人。”关于铁铉二女诗的真伪详见附录。
【注释】
“教坊”，中国古代舞乐机构，后来常把罪犯的妻女罚入教坊，实际上是一种官妓。
“脂粉”，胭脂和香粉，均为化妆用的物品。这里代指妇女。
“铅华”，中国古代妇女使用的化妆品。洗净铅华就是卸妆的意思。
“闲心”，无关紧要的心思，平常心。明·阮大铖《燕子笺·拒挑》：“闲心已作沾泥絮，不逐东风上下飞。”
“落花”，花谢飘落。古人见落花而伤怀，从落花想到自己，感叹人世短促。
“故园”，对往日家园的称呼，故乡。唐·骆宾王《晚憩田家》：“唯有寒潭菊，独似故园花。”前蜀·贯休《淮上逢故人》：“故园离乱后，十载始逢君。”
“绛纱”，红色的纱，绢。明·徐渭《忆潘公》诗之二：“帐底画眉犹未了，寺丞亲着绛纱来。”
“白司马”，指江州司马白居易。唐·白居易《琵琶行》：“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赏析】
回首诗的大意是：身处教坊的女子已经洗尽了铅华，不再注重自己的打扮。像花谢花飞，落花流水这一类容易惹人伤心的事，以及人生的起伏变化，都会用平常心去对待。听到曾经熟悉的曲调难免会回首往事，积压在心中的仇恨依然还存在着。一切都不可能回到从前了，故乡已经没有了曾经温馨的家。坐在妆台前，看见半挽着的长长的秀发，想起过去的美好时光，现在却是止不住的泪水往下流，红色的绢衣也被泪水浸湿了。心中的冤屈又能向谁说？如果今日能与同病相怜的白司马相逢，还可以像琵琶女那样在酒醉中与他相倾相诉。
《金瓶梅》第九十八回“陈敬济临清逢旧识
韩爱姐翠馆遇情郎”描写陈敬济在旧时朋友陆秉义帮助下，依靠守备府势力，将“拐了我半船货物，坑陷的我一贫如洗”的杨光彦送官，夺回了临清马头上的谢家大酒店。于是陈敬济就“和谢胖子合伙”，“委付陆秉义做主管”，自己“三五日骑头口，伴当小姜儿跟随，往河下算帐一遭。”
正在这时，陈敬济在大酒楼偶遇了从京城落魄返乡的王六儿一家。王六儿是西门庆的相好，她的女儿爱姐由西门庆牵线嫁给了蔡太师的儿子蔡攸。王六儿的丈夫韩道国对陈经济说：“朝中蔡太师、童太尉、李右相、朱太尉、高太尉、李太监六人，都被太学国子生陈东上本参劾，后被科道交章弹奏倒了。圣旨下来，拿送三法司问罪，发烟瘴地面，永远充军。太师儿子礼部尚书蔡攸处斩，家产抄没入官。我等三口儿各自逃生，投到清河县寻我兄弟第二的。不想第二的把房儿卖了，流落不知去向。三口儿雇船，从河道中来，不料撞遇姑夫在此，三生有幸。”其实爱姐已流落风尘，此时与陈经济一见钟情，“敬济不住把眼只睃那韩爱姐，爱姐一双一双涎澄澄秋波只看敬济，彼此都有意了。”两人都自落魄后走出，心情欢愉，一拍即合。兰陵笑笑生在这一回的回首引用明·铁铉长女诗，旨在揭示爱姐此时的内心感受。韩爱姐决心跟定了陈经济，将铅华都洗尽了，不再作卖笑生涯。爱姐引陈经济为知己，就像同病相怜的琵琶女与江州白司马一样，与陈经济倾诉自己一生坎坷的不幸遭遇。
后来，陈敬济被张胜所杀，韩爱姐痛不欲生，来到城外永福寺坟前，一头撞死过去了，救了半日方才苏醒，痛哭了一场，从此离别父母，为陈经济守孝寡居。“不想大金人马抢了东京汴梁，太上皇帝与靖康皇帝，都被虏上北地去了。中原无主，四下荒乱。”韩爱姐无处依倚，出离了清河县，终于寻找到他的父母。最后，韩爱姐为躲避富家子弟求亲，割发毁目，出家为尼，誓不再配他人，至三十一岁，无疾而终。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附录】
关于铁铉二女诗的真伪
——鲁迅《病后杂谈》（摘录）：
我这回从杭世骏的《订讹类编》（续补卷上）里，这才确切的知道了这佳话的欺骗。他说：“考铁长女诗，乃吴人范昌期《题老妓卷》作也。诗云：'教坊落籍洗铅华，一片春心对落花。旧曲听来空有恨，故园归去却无家。云鬟半馨临青镜，雨泪频弹湿绛纱。安得江州司马在，尊前重为赋琵琶。’昌期，字鸣凤；诗见张士瀹《国朝文纂》。同时杜琼用嘉亦有次韵诗，题曰《无题》，则其非铁氏作明矣。次女诗所谓'春来雨露深如海，嫁得刘郎胜阮郎’，其论尤为不伦。宗正睦木挈论革除事，谓建文流落西南诸诗，皆好事伪作，则铁女之诗可知。”
《国朝文纂》我没有见过，铁氏次女的诗，杭世骏也并未寻出根底，但我以为他的话是可信的，——虽然他败坏了口口相传的韵事。况且一则他也是一个认真的考证学者，二则我觉得凡是得到大杀风景的结果的考证，往往比表面说得好听，玩得有趣的东西近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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