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外公

                                                                费厄泼赖

确诊为胃癌后，外公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外婆给母亲打来电话，语调里带了哭腔：“你爸爸三天两头发火，脾气大得很！有时候，会突然摔碎饭碗，一整天不肯吃饭，谁劝他都没用！”母亲小心翼翼地说：“病人嘛，情绪不好！妈，你多让着他。有空我回去劝劝他，爸知书达理一辈子，会想开的。”

外公退休前是知名的中学语文教师。极修边幅，颇有教养，宽厚儒雅，举手投足之间充满了书卷气。我为我有这样的外公自豪。每次到外公家，外公总要搁下书本，用温厚的手掌摸着我的头，笑眯眯地说：“圆头啊，想外公了？”我使劲点点头。这时，外公就会扭过头吩咐外婆说：“快去买几斤虾子，圆头最爱吃虾子了。”圆头是外公对我的昵称，用了好几年，直到上了高中，外公才改称我的学名

外公的脾气越发暴躁了，外婆的电话又打过来了，“今儿早上，我把温开水端给他，提醒他吃药，他把水全洒到木地板上了。之后关紧了房门，任哪个喊他都不理不睬。丫头，这日子没法过了！”母亲一边应着外婆，一边支使我收拾东西，“马上去镇上你外公家，外公最疼你了，你跟我一起，外公看到你，准保高兴。”

见到外公时，我大吃一惊，这是我的外公吗？是哪个笑眯眯地用手摸着我的头喊我“圆头”的外公吗？是那个满腹诗书、谈吐优雅的外公吗？他灰白的头发乱糟糟的，胡子拉渣，那双曾经神采奕奕的眼睛暗淡无光，带上了几缕血丝。整个身子陷在沙发里，对我们的到来几乎没有任何反应。我站到跟前，弯下身子，轻声说：“外公，我是圆头。”“你不上学到这里干什么？”外公大而沙哑的声音让我打了个哆嗦，我被他抢白得没有了下文，愣愣地站着不知所措。

母亲示意我离开客厅，我走到阳台上。阳台的地面摆满了坛坛罐罐，坛坛罐罐里是外公侍弄的花草。因为缺乏主人的照料，大部分已经失去了精气神。我仰望天空，碧蓝碧蓝的天空洁净如洗。夏夜里，外公在繁星闪烁的夜色中，给我讲嫦娥，讲牵牛和织女。外婆在旁边不时搭上一两句话，外公和风细雨地给外婆解释，仿佛对待一位勤学善问的中学生。五十多年，外公从来没有对外婆红过脸。在物质极度贫乏的日子里，在人生最屈辱的时候，外公始终把艰难一个人担了，尽了一个男人最大的责任。难道一场大病就会颠覆我外公一生的形象？

母亲几乎是带着气愤离开外公家的。母亲每一句劝慰的话都会遭到外公的抢白。母亲说：“爸，你这样下去不利于康复呀！”外公冷冷一笑，说：“早死早升天！”母亲抹着眼泪，掏出五千块钱对外婆说：“先找个人照顾一下咱爸，你也可以喘个气。”

再见到外公时，他已经处于弥留之际，外公伸出枯瘦的手，摸着我的头，咧一咧嘴角说：“圆头啊，想外公了？”我使劲点点头。这时，外公扭过头吩咐外婆说：“我有一张纸在信封里，放在书桌中间的抽屉里，你以后交给圆头。”外公声音微弱地说：“圆头啊，不急着看！等外公火化后，你给大家念念。”

外公化作一缕青烟飞上了天国，我掏出了信封里的那张纸，是几行歪歪扭扭的字：

我的亲人，我知道跟你们相处的日子不多了。我是一个脾气暴躁，任性固执，蛮不讲理的老头。你们恨我，忘记我吧！过你们的日子，一辈子都不要提起我，这是我最后的愿望。

我抱住外公的骨灰匣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