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外婆

                                                                  费厄泼赖

外婆走的那一天，天空一直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

外婆苦难的一生令上天为之动容，老天也在舍不得这个女人呐，瞻仰外婆遗容的街坊邻居一边抹着眼眶，一边喃喃有词。

我跪在外婆的灵前，把大把大把的纸钱投进窜起的火苗中。外婆，你把这些都受用了吧，喜欢什么就买什么，爱吃什么就吃什么，不用盘算来盘算去了！

族人张罗着给外婆的娘家报丧。外婆的娘家究竟在哪里，外婆生前语焉不详。有人说在遥远的省城。遥远的省城我去过一两次。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望得见两边的高楼和闪烁的霓虹灯，无法想象那样一位质朴、淡定的老人曾经在这个繁华的天地里度过童年和少女时代。我的外婆应该不属于这儿，她是遥远的苏北平原偏僻乡下的女儿，几十年间含辛茹苦地拉扯大了一群子孙。

外公好几次在各种场合都有同样的表示，这辈子我们对不起你外婆呀，说这话时外公的脸上写满了愧疚。至于这句话表达的种种深沉意思我限于阅历并不懂得多少。母亲偶尔会提到外婆，语气里带了悲壮与惋惜。有人庄重地告诉我外婆是省城里一个很有名望的家族的后人。我怎么也不能把满脸沧桑和皱纹的老太太与一位大家闺秀联系起来。我感觉到外婆的一生充满了传奇和神秘。

外婆的遗照用黑纱缠绕着，是一张放大后的黑白照片。根据外公的回忆，这张照片至少有了四十五年的历史。外婆后来几乎拒绝了任何拍照的机会。我们从遗物中翻检出这张照片，因为它凝聚了外婆全部的端庄、优雅和美丽，我从外婆的眉眼中读到了教养、高贵和隐隐的忧郁。

没有人嘲笑过外公与外婆的婚姻，尽管他们有着太多的不般配。被下乡的浪潮裹挟到这个偏僻的乡村之后，高中毕业的外婆把少女的浪漫、矜持和憧憬全部收卷起来，扔给了平原的风和流水。外婆知道从今以后她的出身注定了她必须走往另一个人生方向。外婆的父亲被革命的枪杆子驱赶到东南一隅的海岛上了，外婆的母亲在无数次的批斗和羞辱中决绝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没有一个亲人来关心二十岁时的外婆的现在和将来。外婆知道，所有的过往今后只能在梦中隐隐约约地出现。外婆烧掉了一大包信，把对一个男孩子的爱念变成了一堆灰烬，也烧掉了省城唯一联系她的线索。

外婆为什么会看上外公，外婆一次没有说，一生一直没有说。我所有的印象只来自外公一鳞半爪的叙说和合乎逻辑的推想。在最初的日子里，那位被风暴刮到乡下的省城姑娘，一定会在陌生、孤独、寂寞和不知所措中度日。她的端庄和美丽，她的孤单，她的糟糕的出身在那个混乱的年头一定给她带来了层出不穷的危险。外公说，你外婆过门的时候，我们家穷得很，我没有文化，没有钱，就连时兴的手表和缝纫机都没法买一样，就这样把你外婆娶过来了。邻居们都说我呆人有呆福呐。在外婆来看，外公的忠厚诚实、正派单纯就是一笔财富，外婆选择了一位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外婆也确实跟这位男人走完了终身。

母亲说，外婆结婚十年后，有一天，那个垂垂老矣的太外公从海岛那边寻踪觅迹见上了外婆。太外公把满是白发的头低垂在外婆的面前，一脸悲悯。外婆张罗着用苏北平原最隆重的礼节款待了太外公，却坚决地回绝了到香港定居的要求。外婆对太外公说，我会常常去看你，尽一尽儿女孝道。但我不能走，我一走，这个家庭就完了。

我的外婆，曾经的一朵在省城娇艳开放的花，把她的果实结在了苏北平原。在外婆严厉而得法的教育下，我的舅舅成了海外一位著名的机电工程师，我的母亲重回了外婆少女时代生活的省城，我的姨母如今在京城注册了一家会计师事务所。

此刻，他们全都匍匐在外婆的灵前。在纸钱缭绕的烟雾中，外婆的身影向着天国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