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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有故事的人发表的第1148个作品
作者：囿鱼
配图：网络
2020年1月6日早晨6点半，打开窗帘，天空还是黑沉沉的，飘了一夜雪，还没有下透亮。
要是在以前，少不得要嗷嗷几嗓子欢呼。而我现在只想到今天是周一，下雪后上班路上肯定难行。刷牙的间隙，手机铃声响了，是我弟打来的。他在电话那头求救：“哥，我坚持不住了，今年换你吧，你几号回来？”
我心下一阵发怵，唉，又该过年了。
雪在脚底下咯吱咯吱地叫着，记不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踩雪”这一童年的乐趣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就像过年，早已不是叫人期待的事。
小时候过年是欢愉的，穿新衣服，吃好吃的食物，放一千响鞭炮，在胡同里与玩伴笑闹追逐，电视里播放着平时难能看到的港剧，一天八集，不加广告的，更不用买付钱买VIP。
那时候，天公总爱做美，一觉醒来，窗外万物都蒙上一层厚厚的雪被子。我一反常态地不赖床，着急忙慌地穿衣，拆一响鞭炮，插入雪中，手捏一根燃着的线香，颤巍巍地一只一只地引爆它。一小会儿功夫，红色的碎纸屑就已遍布雪地，像盛放在严寒中的红梅。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把鞭炮称作“雪却输梅一声响”，觉得空气里飘散的硫磺味儿都是香的。
长大了才知道，那一切不过是孩子们一厢情愿的“少年不知愁滋味”，大人们的愁绪隐于额头上深深的皱纹里，藏入不再明亮的眼睛里的最深处，一直都在，只不过孩子们从来没有注意到而已。
我读小学的时候，我爸在北京的一家勘探公司做长途运输。公司规定，如果司机能去新疆工作一年，在第二年就能奖励一个月的年假。就为了这份长假，我爸选择远赴新疆，隔一年回一趟老家。
在我十二岁读完小学之前，我爸一共回家六次，加起来总共在家呆过六个月，都是在过年的时候。那几年，我妈每年都会给神灵供奉一个大猪头。家里到处都是好吃的，酒香、肉香、油炸糕的香气，甚至还有平原地区少见的葡萄干。都是过年该有的样子。
然而，这种琳琅满目的过年是间隔性的。下一年的春节，我爸不能回家，我妈就会不停地给神灵上香，给祖宗烧金纸折成的元宝，祈求他们保佑我爸出门在外平平安安。家里的年味儿淡了，气氛里充斥着担忧和挂念，好吃的食物就剩下应景的几样。再赶上年三十没下大雪，我的鞭炮没能在雪地里开出梅花。我和弟弟站在大门口，看着胡同里的小孩儿一只接一只地放响，我们只能用指甲在红砖墙上划出一道道白印。
那时候我家过年，就像寒暑交替，冷热分明。
我读初一那年的秋天，我爸突然毫无预兆地回到家里，两手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进门就宣布：“我回来了，不走了。”我熟悉又陌生地看着兴奋的爸爸，感觉理所当然，又有点儿手足无措。
我妈妈告诉我们，我爸是因为想家了，他说我妈独自照顾一个家，太累，所以才提前办了离休。谁能料到，后来就因为这一句话，我妈陷入魔怔，再也没有清醒过来。
那年中秋节后的第二天深夜，我爸突发脑溢血，什么话也没留下，匆匆走了。我永远忘不了，那晚上我妈妈大声哭嚎，我吓得顾不上穿鞋，小跑着去胡同里挨家挨户地叫邻居过来帮忙。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却没有丝毫温度，月亮旁边有一列一列的棉花状的云，像静静躺在床板上的爸爸的肋骨。那一年，他四十八岁，我十三岁。
从那以后，中秋节彻底与我家无缘了。越是团圆的节日，越像是在讽刺我们的形单影只。那一年的春节，没有了任何的年味儿，只有烧不完的纸元宝，和我妈神经质的念叨：“他是因为怕我累着才回家的……”
我家过得冷冷清清，我过得心惊胆战，生怕一个不留神，我妈想不开也不见了。我弟弟傻愣愣的，头发枯黄毛躁如野草。我姥爷来我家，看我们实在不像样子，就把我带回他家，说是继续供我读初中。
我在不安中晃晃悠悠地过了一年，再回家已是第二年的寒假。经过一年的调整，我固执地认为我爸其实从来没有回来过，他只是像往常一样去很远的地方出差了。妈妈的状态也好多了，十一岁的弟弟像是完全遗忘了有过我爸这个人。
我姥爷本来劝我，与其回我家受刺激，不如就留在他家过年，但我还是回家了。街上家家户户都在张灯结彩过新年，各家门口贴的是大红的春联，只有我家大门口上贴的是黄纸。我妈妈问了我一句什么，我没听清楚，开始动手撕大门上的黄纸，她打了我一巴掌，我坐地上嚎啕大哭，哭累了，转身骑上自行车回了姥爷家。姥爷训了我一顿，我哭着说：“为什么要贴黄纸？不是说什么都不用贴也可以的吗……”那是什么样的年啊，从来没有感觉冬天那么冷过。
不再期待中秋节之后，我也不再盼着过年了，年关越近越发怵。年龄越大，心口的空洞就越大。
就这样熬到了高中毕业，我十九岁，考上了北京的大学，终于有了一件让家里气氛转暖的事情发生。我弟完全不爱读书，一早就辍学去学修车。临近寒假，我妈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家过年，我心里悬了好几年的恐惧没再浮上来。我想，我们家是不是又可以好好地过年了。那一年，我们家每个人都刻意地回避着什么，都极力地想再感受一下年味儿。
那几年，一直都是暖冬，非但片雪未降，连大年三十都不用穿棉衣。
大学毕业第一年，我在一家外贸公司找了一份工作。公司客户全都在西半球，西方人并不过我们的春节，公司需要留下三分之一的人值班。我是新人，责无旁贷。我打电话告诉我妈说值班可以拿三倍工资，我妈犹豫了一下，说好吧。
我知道家里需要钱。我们那里年轻人都早婚，我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我们那里地方虽小，彩礼却是非同一般的高。我弟弟连续相亲好几次都没能成功，倒不是因为彩礼，也不是因为我弟本人条件。我问我妈到底为什么，她说不知道。后来我姨偷偷告诉我，街上流传着我们家的一个谣言，说我们家的男人都不长命，我爷爷死的时候，我爸爸才七岁。我爸爸死的时候，我弟弟十一岁。
年轻人议亲都集中在腊月，那一年我没回家，但是我知道家里又没能好好过年。我心里气苦的同时却又无可辩驳，我爷我爸确实都是四十多岁就去世的。
我妈心思重，背后肯定没少偷偷流眼泪。有一天，我弟打电话给我说：“妈妈又像以前那样了，整天絮絮叨叨地重复那句话。”我弟的语气很慌张，他说：“哥，你回来吧，我害怕。”
第二年的腊月，我弟弟终于娶到了一个不嫌弃我们家男人“命不长”的老婆。家里整个冬天都热热闹闹的，我妈在电话里有掩饰不住的高兴，催我回家过年的同时，试探性地问我有没有女朋友，什么时候带回家。我当时就感觉心头一颤，妈呀，看来你是真不知道在北京找个媳妇儿有多难呀！有房有车是必备条件，颜值身高还都得是一线，你儿子我就是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北漂，想都不敢想呀。之前倒是谈过一个女朋友，毕业半年就告老还乡了，她嫌北京的经济压力太大。
我又开始怕过年了。我正在一点一滴地催眠自己接受我家男人都不长命的说法，也好有一个晚婚甚至不婚的借口。
工作到第三个年头末尾的时候，我正想着该怎么回避回家时我妈一年一度的问询，公司宣布派几个人到遥远的非洲去开展新业务，我的名字也赫然在列。看到这个消息，不顾其它几个被选中同事的一脸衰样，我欣然前往。
我告知家里要出国的消息，我妈吃惊不已，我弟悄悄跟我说：“我媳妇儿和咱妈相处得很辛苦，我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他还说，他媳妇儿克制我妈就一个方法，不让她带孙子。我妈又有了絮絮叨叨的症状，说等我娶了媳妇儿，她就去见我爸了。
我惴惴不安地出了国，一去就是两年，在那里能吃到的最高级食物就是土豆鸡块，就这还是为中方人员特供的。期间有和家里联系过，我告诉我妈那里的风土人情，她总算没有再远兜远转地向我催婚。
有一个结婚四年的同事在那时候离婚了，原因是出国时结婚两年，没有孩子，外加两年异国分居。我们几人买了几瓶啤酒安慰他，却全然不知该从何说起。
一个同事说：“要是有一个孩子就好了，也不至于这样。”
另一个同事说：“谁敢生娃？被流放到非洲都不敢言语，就是为了还房贷，生了娃拿啥养？”
前一个同事就说：“咱这伙人，混得还不如农村人呢。我姐家就连生了三个孩子，日子照过。”
听到别人连生三个孩子，我们几个人全都倒抽一口凉气。这勇气，这胆识，简直就是一个壮举！那天的结果是，安慰人的几个和被安慰的那个一起醉得连哭带笑。
第二个年关，我从非洲回来了，通身气派还比不上非洲人，当地人在那样的环境里土生土长，个个都身强体壮的，我们几个中国过去的全都长成了木柴，基本都有胃病。我妈眼泪汪汪地看着我，欲言又止。我知道她想说什么，亏得她没说出口，不然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又一年过去了，又一个年关到来，身边好几个哥们儿都在绞尽脑汁地想法子，商量怎么把过年这一任务给解决掉。
有人提出借鉴网上的“租女友”的法子，遭到了其余人一致反对。大家都说，与其花一笔冤枉钱撒谎，宁愿回家受指指点点。
这年关，咋过呀。小时候一年到头的期待，咋就变成了如今一筹莫展的交代了呢？
有个机灵哥们儿突发奇想说：“有了，既然不能撒谎租女朋友，不如直跨过结婚这一关，就说这两年在外面私定终身了，后来感情不和就又离婚了，正治疗情伤呢。反正咱们几个黄花大小伙子确实有两年多没回来，去网上搜一下，办个假离婚证花不了几个钱。嘿嘿……”
大伙都对此嗤之以鼻，我却偷偷留了心。不婚的念头不是第一次有，我弟在电话里语气十万火急的，实在不行就备一张假证，聊胜于无么，万一能过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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