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晴雯的人很多，讨厌她的人也很多。
对于晴雯，在读者中出现了两种倾向：“捧”和“骂”。曹公写的人物，是有多面性的。一味地“捧”或“骂”，都会“杀”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而只得到简单的道德评判。
今天，笔者邀请你一起走近晴雯，探究这一人物的多个侧面，还原一个有血有肉的形象。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会与一种花相伴，透过它，感知晴雯的“花样人生”。
凤仙花，是晴雯的被忽略的花语。
晴雯死后司掌芙蓉花，芙蓉花是她的象征花，大多数红迷都知道了。而对凤仙花的喻意，还认识得不够充分。事实上，凤仙花关乎晴雯的主要性格特征，曹公在其中是有不少艺术构思的。
第五十一回，晴雯感冒了，宝玉命人请大夫来看。
晴雯从幔中单伸出手去，那大夫见了这只手上有两根指甲， 足有三寸长，尚有金凤花染的通红的痕迹，便忙回过头来。
凤仙花正式登场了，金凤花是它的别名。据《本草纲目》记载，“其花头翅尾足，俱翘翘然如凤状，故以名之”。除了金凤花，凤仙花还被称作“急性子”“菊婢”“羽客”和“好女儿花”等。
人面“凤仙”两相宜。就让我们循着凤仙花，一步步地靠近俏晴雯。
“急性子”
凤仙花的名字很“仙”，它的果实却很呆萌。就像小小的纺锤，成熟后轻轻一碰，便会自行裂开，将里面的种子弹出。也因为这个特点，才得了“急性子”的绰号。有趣的是，在英文中，凤仙花叫“touch-me-not”（别碰我）。凤仙花有个性，轻易碰不得，否则会爆炸。这多像晴雯啊！第五十二回，坠儿偷镯子，平儿只告诉了麝月，嘱咐她别对晴雯讲。
晴雯那蹄子是块爆炭，要告诉了他，他是忍不住的。
晴雯是急性子的“爆炭”，公正的平儿做了定评。围绕晴雯的这个特点，有大量的情节来表现。细数晴雯的活动，十回有八回在“爆炸”，在和人发生冲突。其范围之广，在书中首屈一指。
晴雯“炸”过的对象：
上级有王夫人、李纨、宝玉、宝钗、黛玉。
平级有平儿、袭人、麝月、秋纹、碧痕。
下级有小红、芳官、坠儿、坠儿妈、春燕妈、王善保家的，以及不知名的小丫头和媳妇、婆子们。
可以说，晴雯的一生，是战斗的一生。正因为此，一些读者“骂”晴雯，她冒犯上司、排挤同僚、打骂下属，嚣张粗野。晴雯要是不死，妥妥的一个赵姨娘！而笔者想说，得出这种结论，恐怕是把性格、人品混为一谈，看问题流于表面了。
在性格上，晴雯和赵姨娘的确有相似点，都急躁好斗。但在人品方面，两人可谓云泥之别，晴雯有颗金子般的心。关于这一点，看看在揭露怡红院的“潜规则”上，晴雯的“炸”与“不炸”，就能一目了然了。
怡红院是有”潜规则“的——以”色“贿赂宝玉。
始作俑者，当然是花袭人，在第六回，她就和宝玉偷试“云雨情”了。曹公作文，惯用狡猾之笔。袭人和宝玉偷试过后，原文写道，“幸得无人撞见”。此地无银三百两。怡红院就这么大，丫头婆子们一堆，二人后来时常“云雨”，怎会不被人察觉呢？
“自此宝玉视袭人更与别个不同”，袭人献身，是有实在好处的。有人效仿，比如碧痕。她打发宝玉洗澡，足有两三个时辰，“地下的水淹着床腿，连席子上都汪着水”。从这个现场，不难想象上演了什么剧情。碧痕“色贿”宝玉，属于不写之写。在怡红院的门扉帐幔后，见不得人的事悄然发生。
但有人敢扯下遮羞布，她就是晴雯。
碧痕之事，便是晴雯抖露出来的。对怡红院的这股歪风，晴雯好像特别敏感。第二十回，宝玉给麝月篦头，晴雯撞见了，说道，“哦，交杯盏还没吃，倒上头了！”她还补了一句，“你们那瞒神弄鬼的，我都知道”。第三十一回，晴雯因扇子和宝玉、袭人口角，当面揭发道，“别叫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
诚然，晴雯有扩大化的倾向，但不可否认，她挑开了怡红院的“暗疮”，说出别人都不敢说的话。值得注意的是，晴雯将炮口也对准了宝玉。三分吃醋，七分较真，晴雯维护的是理——即使你是主子，只要做得不对，我照样敢批评！这是很难得的。试想，在现代社会，原配和小三厮打，争抢一个渣男，这样的新闻听得还少吗？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身为婢女的晴雯，敢于揭露男主人的丑行，实在令人敬佩！她堪称荣国府的“女焦大”。
然而，这样一个敢“炸”的勇晴雯，在关键时刻哑火了。
第七十五回，王夫人听信谗言，认定晴雯是狐狸精，她亲自来到怡红院，命人将晴雯撵出去。
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恹恹弱息，如今现从炕上拉了下来，蓬头垢面，两个女人搀架起来去了。
平日里“噼里啪啦”乱炸的晴雯，这时怎么连一句话也不说了？
要知道，晴雯把清白看得比生命还重要。在临死前，晴雯对赶来看她的宝玉哭诉，“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狐狸精！我太不服。”那么，当被逐时，晴雯为何不喊出那些真正的狐狸精，以洗刷自己的清白呢？袭人和宝玉云雨的事，李嬷嬷就可以作证的。“炸弹”变成了“闷葫芦”，太不符合晴雯的“爆炭”性格了。
这便是晴雯的可贵之处。
她宁愿忍辱负重，顶着“狐狸精”的污名，也决不出卖任何一个姐妹。“骂”晴雯的读者们，只看到她的暴躁，却忽视了她的隐忍。
晴雯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
有一个细节，笔者一想起来，就唏嘘不已。第五十八回，芳官为洗头和她干娘吵闹，晴雯把双方都骂了一顿。但末了，还是晴雯替芳官“洗净了发，用手巾拧干，松松的挽了一个慵妆髻”。第七十七回，芳官等人也被王夫人撵了，到贾府送供尖的两个尼姑听说后，“巴不得又拐两个女孩子去作活使唤”。她们花言巧语，以行善之名，行拐骗之实，获得了对芳官等的控制权。芳官，当你被尼姑驱使、欺负时，可否想起晴雯姐姐？她刚骂了你，就又给你洗发梳头，把你打扮得利利索索……
关于晴雯的判词，第一句是“霁月难逢，彩云易散”。“霁月”“彩云”与“晴雯”二字的意思暗合，都指清新、美好的事物。这是曹公对晴雯本质的概括。她性子急、脾气暴，但心是善良、纯洁的。赵姨娘用蛊术害人性命，她和晴雯品质完全不同，怎么能因为她们言行的某些相似之处，就将两者划等号呢？
“菊婢”
凤仙花也叫“菊婢”，理由有点儿可笑。凤仙花生命力旺盛，在贫瘠处也能生长，古人认为其卑贱，只配做菊花的婢女。宋人徐溪月为凤仙花鸣不平，一针见血地说，“物生无贵贱，罕见乃为贵”。属于“贱品”的凤仙花，花朵却长得像凤凰。低贱之质、高傲之姿，凤仙花无忧无虑地开着，恰似美丽而卑微的晴雯。
从低处飞上枝头做“凤凰”，晴雯经历了这样的过程。
在拙文《晴雯，你不过是贾母的一件“礼物”》中，笔者介绍了晴雯的身世。她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很小时就被卖为奴才。命运似乎眷顾这个女孩，从阴云间漏下几缕阳光。晴雯被贾府管家赖大之妻买下，进入赖家的楼阁花园；又被赖嬷嬷相中，跟随她出入贾府；后来被贾母看上了，成为她的丫鬟；最终被送给宝玉，预备做他的侍妾。从社会最底层到国公府顶端，晴雯跃上人生的巅峰。
回顾这个过程，不难发现，晴雯一次次被选中，从同辈中脱颖而出。上天给了她美貌、灵巧，其他好事便接踵而至。“她那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在暗中标好了价格。”茨威格的这句话，也适合形容晴雯，开了挂的人生，使她心高气傲。
晴雯的成长很特别，她似一片羽毛，游离于规矩之外。
晴雯不记得家乡父母，只有一个“酒鬼”姑舅哥哥。和别的丫鬟不同，晴雯没有关心、教导她的亲人。家庭是社会的细胞，一个人可以通过血缘关系，学习在社会上生存的规则。晴雯缺少这种教育，也没遇到严厉的主子给她“补课”。晴雯的贵人赖嬷嬷和贾母，都是老妪，所谓“隔代亲”，她们喜欢甚至宠爱晴雯。小主子宝玉更不用说了，是个甘愿受美女气的人。
以上境遇，形成一种特殊的状况：虽然生活在礼教社会中，晴雯却保留了很多天性。处理事情，她习惯于从是非出发，而不考虑人情和等级。社会是一张网，关系盘根错节，往往是得罪一个人，就等于得罪一群人。晴雯不懂这些，她快意恩仇，做了许多低情商的事。除了宝玉，晴雯还当众抱怨过王夫人、李纨等主子。做法之大胆，真让人怀疑她是从现代穿越回去的。
因此，一些读者“捧”晴雯，说她追求自由、平等，不屑于当侍妾，反抗封建压迫。这种观点，恐怕是拔高了晴雯。
晴雯想当侍妾，并且自认为当稳了“准侍妾”。
笔者的另一篇文章《导演，请让晴雯穿得“好”些》，分析了晴雯的言行及其享受的待遇，指出她不仅知道自己被定为“准侍妾”，还相当享受怡红院“半个主子”的感觉。对晴雯的这种心态，曹公其实是有讽刺的，这里将进一步论述。
曹公的讽刺，暗含在“谶语”里。
你的命运，由你说出。“谶语”像长了眼睛，终将回到说话人那里，应验在他自己的身上。《红楼梦》具有浓重的宿命感，与大量运用“谶语”不无关系。
和丫鬟、婆子争吵，晴雯动不动就嚷，要把对方撵出去。结果，别人没事，她倒早早被撵出了贾府。
晴雯撵坠儿，称得上是王夫人撵她的“预演版”。
晴雯越权。以晴雯的级别，没有资格撵坠儿。她越俎代庖，不按规矩办事。同样，晴雯是贾母的人，王夫人擅自撵走她，也没按常理出牌。晴雯还编瞎话，说是宝玉让她撵的，因为坠儿懒、不听使唤、背后骂人。王夫人也撒谎了。她对贾母说，晴雯懒、“调歪”、有痨病，所以让她出去了。晴雯骂篆儿、坠儿等，“明儿我好了，一个一个的才揭你们的皮呢！”王夫人也骂晴雯，“我且放着你，自然明儿揭你的皮！”两人说话的口气和用词，何其相像！
凶险的宿命，似回声传来，预告悲剧的重演。晴雯怎么对待坠儿，王夫人就怎么对待她。“谶语”的高超之处，在于它的深刻性。同是丫头，皆属“贱民”，犹如鱼肉，任人宰割。晴雯以为日后会当侍妾，不自觉地耍主子的威风。她对同伴的所作所为，最终报应在自己头上。
曹公创作《红楼梦》，“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看得一个字“比斗还大”。他写晴雯用簪子扎坠儿的嘴和手，与凤姐体罚丫头的动作几乎相同。从这处细节和“谶语”描写，不难体会出曹公的用意。坠儿偷东西，固然可恨，但晴雯的行为，也暴露了自己的弱点。晴雯撵坠儿，是多种因素作用的结果，除了道德感强、脾气暴之外，还夹杂着“半个主子”的心理。
人对己要平等，己对人不必平等，晴雯的觉醒，只是初步的，并未以己推人。在晴雯身上，存在一个“灰色地带”，混合了主子、奴才两种意识。因此，一味赞美晴雯，把她说成“反封建斗士”，其实是对人物的误读。
宝玉“博爱”，但只对漂亮女孩，婆子们连给他倒茶也不配。黛玉深情，却认为男人应该纳妾，所以赶着袭人叫“嫂子”。和他们一样，晴雯是特定时代的产物。她表现出的进步与落后，浓淡深浅，笔触准确。
这一点，也反映在晴雯的判词中。在肯定了晴雯的本质后，写道“心比天高，身为下贱”。“身为下贱”，是客观描述，而“心比天高”，则含有批评之意。
“山石”与“石榴”
“急性子”“菊婢”，透过凤仙花，我们能更真切地感知晴雯。然而，曹公的构思，并不止于此。在书里，凤仙花还出现过两次，都与“石”有关。
一次是在第三十五回。宝玉被贾政打了，贾母等去看望他，过后，大家走出怡红院。
忽见史湘云、平儿、香菱等在山石边掐凤仙花呢。
凤仙花长在山石边。
我们知道，宝玉项上戴的“通灵宝玉”，是他出生时口里含着的。这块玉，是无才补天的顽石的幻象。表面是玉，本质是石。宝玉与石，实为一体。“石”多用来指代宝玉，如“木石姻缘”等。似乎是无意，曹公添了一笔，让凤仙花和山石挨在一起，对应现实中晴雯、宝玉相伴。
另一次在第二十七回。宝玉也葬花，是跟黛玉学的。“共读西厢”那回，宝玉见黛玉葬花，便记下了。恰逢芒种节，宝玉“因低头看见许多凤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锦重重的落了一地”，就用衣襟将花兜了起来，寻上次黛玉的花冢去葬。
凤仙花和石榴在一起。
这样写，显然是有意的，因为曹公交代了宝玉的位置，他站在石榴树下和探春说话。曹公之笔，是如此细。将这两处描写放在一起看，可知凤仙花长在石榴树下。或是“山石”，或是“石榴”，凤仙花的两次露面，都离不开“石”字。曹公不惜使用曲笔，也要写出这一特点。
凤仙花象征晴雯，宝玉要葬凤仙花，让人不禁想到，在晴雯死后，宝玉写诔文祭奠。
亦真亦幻、半醒半梦，《红楼梦》有两大叙事系统，现实的和神话的。金、玉、石，草、木、花……万物有灵，借以喻人。书中很多景物描写，不只呈现自然属性，还暗喻人物的性格、命运。若不了解这种创作手法，便可能像一些前人那样，说《红楼梦》“太啰嗦”“赘笔多”。即如这两次写凤仙花，如果将其删除，也不影响情节，但会破坏“花”“石”的构思，妨碍神话系统的叙述。
说到以花喻人，就不得不提“占花名”了。
“占花名”是重头戏。众女儿抽花名签，签上的花和词句，预示其际遇、结局。如宝钗抽到牡丹，黛玉抽到芙蓉花，探春抽到杏花，袭人抽到桃花，等等。然而，奇怪的是，这“占花名”没晴雯什么事。袭人、晴雯和麝月，是怡红院的三大丫头。连麝月都抽了花签，比她重要的晴雯，却与“占花名”无缘。
难道是曹公把她写“漏”了？
当然不是。恰恰相反，曹公大书特书了晴雯。
宝玉过生日，怡红院的丫头们，开夜筵给他庆生。宝玉提议，大家玩占花名。晴雯积极响应：
正是，早已想弄这个玩意儿。
待丫头们把宝钗、黛玉等请到怡红院后，又是晴雯在忙。
说着，晴雯拿了一个竹雕的签筒来，里面装着象牙花名签子， 摇了一摇，放在当中，又取过骰子来，盛在盒内，摇了一摇，揭 开一看，里面是五点，数至宝钗。
活儿都干了，玩儿却没份，晴雯真是瞎忙活一场！
“占花名”这个情节，伏下众人的命运。在“占花名”里晴雯没戏，暗示她夭亡、早早出局。
“早已想弄这个玩意儿”，这是晴雯的一厢情愿。晴雯在短暂的一生中，不常这样一厢情愿吗？自恃美貌、灵巧，便争强好胜；以为有了贾母，就能当上侍妾，任意指挥发落，毫无危机意识。到头来，却像这“占花名”，不过是好梦一场、白忙数载。
那片美丽的羽毛，不管飘得多高，终将落下来。晴雯的风流、灵巧，为她带来好运，也招致灾祸。她让贾母喜爱的特质，正是王夫人所憎恶的。一旦被人妒忌诬陷，落到王夫人的手里，晴雯就遭灭顶之灾。
凤仙花染的指甲，晴雯留给了宝玉，说道，“这个你收了，以后就如见我一般”。“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临死一别，天人永隔，两瓣蔻丹，权作念想。终究，“凤仙花”和“石”，还是在一起了。而那个鲜活的生命，永远离开了人世间……
晴雯判词的最后几句，是“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含有无限的惋惜之情。
从“肯定”到“批评”，再到“惋惜”，在这首判词里，曹公的态度，是复杂的。对于晴雯，他既不是“捧”，也不是“骂”，而是百味杂陈的“叹”。
“叹”啊！
人性的多面、环境的影响、历史的制约……所有这些因素，构成一个形象。看着晴雯，摸摸我们自己的胸口，那里正砰砰跳动的心，是不是也期盼被理解？《红楼梦》之所以能打动人，是因为曹公悲悯，懂得笔下的人物，忠实地记录，冷静地刻画，具有了超越时空的力量。
凤仙花很美，如果遇到她，请多看一眼。
别“捧”我，也别“骂”我，试着理解我……
-作者简介-
作者：王荧荧，本文转载授权自东方艺术杂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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