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红楼梦》，形形色色不同个性的人物。对书中美好的人物形象，读者们饱含深情，或喜爱，或同情，或钦佩。很多男生都羡慕过宝玉，很多女生都有关于黛玉、宝钗、湘云的梦想，其他如妙玉、探春、晴雯甚至凤姐等都牵动过无数读者的情感世界。但如果玩一个红楼角色扮演的游戏，我想几乎无人会选择赵姨娘。这是一个被许多人深恶痛绝的反面人物，甚至以慈悲大爱来看待世界的作者都难掩对其不耻、厌恶之情。
许多读者读红楼，都更愿意体味、品鉴美好的人物，那么，我们关注赵姨娘的意义何在？我想，只有懂得丑恶，才能停留于美好。而且，人性是一个整体，赵姨娘的某些本质，其实也存在于每个人的人性深处。甚至，可以说，大多数人在童年或青春时期，都是渴望成为佳人英雄的，但其中有些人却最终变成了赵姨娘或贾环、贾瑞。
红楼梦二十五回，讲了赵姨娘、贾环母子对宝玉等人的恶意打击，试图用不正当手段伤害、整垮对手。这里我们重点对赵姨娘进行解析。
首先，赵姨娘在走向阴谋犯罪道路之前，其实也是一个正常人。由于赵姨娘与马道婆密谋、策划陷害宝玉、凤姐采用的是无数次出现在宫斗历史中的“巫蛊之术”，现代人认为荒诞不经，因此，人们还不易于将此行为与犯罪联系起来。但在古代，这是一种重罪。小说主要刻画赵姨娘的阴谋陷害行为，在古人看来，巫蛊与下毒等行为基本是等同的。因此，曹公以慈悲的精神描写芸芸众生，而在大是大非面前却也绝不含糊。假如将巫术改换成下毒，现代人就能更直观体会到这一骇人的罪恶了。
但所有的罪犯，都不是天生的。很多人在选择犯罪行为之前，和寻常人，和你我并无太大不同。赵姨娘也曾年轻过，丫鬟出身的她，想必品貌不俗，未必逊色于平儿、袭人、晴雯等等。能够被贾政看上，并要经过老太太这一关，还真不能是毫无可取的庸脂俗粉。透过文中的一些细节我们还发现，贾政更宠爱赵姨娘，多是由她服侍生活起居的。此外，赵姨娘亲生女儿探春才华容貌都是第一流的，有些读者据此推论年轻的赵姨娘可能是个大美女，行为举止无可挑剔。
那么，导致赵姨娘从水做的骨肉变成带着毒素的“死鱼眼睛”的因素有哪些呢？很多人的第一反应当然是不平等的封建制度，等级特权的压迫造成性格的畸形。这一观点自有其道理，但也不应泛泛而谈，包揽所有。
我们看到不同的文明，不同的社会形态其实都存在某些畸形人格，有类似的犯罪心理。人类社会从形成至今，等级、特权、不公平、不合理的现象可以说从未消失过。这既不能为社会开脱，社会确实需要不断改革，进步，同时也不能为个人开脱，个人不能将一切问题归咎于社会从而将一切因自我欲望进行的行为都合理化，个人同样应有自己的良知、责任、底线。
而在百度百科赵姨娘的条目中，有这么一句评价：在长期遭到王夫人和凤姐的打压下，奋起反抗，曾与马道婆背地陷害王熙凤和贾宝玉，这是一个弱者被逼得没有办法的情况下而做出的强烈反抗。笔者深感不认同。
其实，除了少数得天独厚处于社会顶端位置的，大多数人在生活中都难免遭遇过这样或那样的不公，作为现代人，固然不提倡逆来顺受，但无论从法律还是伦理的角度，抗争需遵循一定底线，否则，自己便转化成了施暴者。
在小说提供的背景环境中，赵姨娘由于是贫贱的丫鬟出身，只能算半个主子。更由于权倾一时的凤姐的强力打压，赵姨娘母子受人轻慢，地位不高，这是事实。但这基本仍属封建贵族大家族的一种常态，从王夫人到凤姐，并无意将赵姨娘逼上绝路。旧式家族的运作总要基于一定的名分礼法。有子有女有正当名分的赵姨娘与凤姐打击致死的“名不正言不顺”的尤二姐地位还是截然不同。有人认为，如果不是赵姨娘有斗争精神，有手段，早就被凤姐等人逼死了，这过于夸张。事实上，赵姨娘的阴谋，绝不是为了生存进行的挣扎。
导致赵姨娘“黑化”的主要因素是遭遇歧视冷眼后自卑心理下疯狂扭曲的复仇欲。这种复仇欲，是人类的心魔，围绕着对权力的争夺，受压者与压迫者的心理并无本质不同。如果受压者胜利，同样要维护不平等的特权制度，用权力压迫其他人。
评价赵姨娘，我们要避免的一个误区是将她看作反抗不平等的斗士，正如有些人对恐怖分子的同情。总体而言，我们应按照人类的一般道德伦理进行评价。
作者塑造这样一个人物，更多地是展示人性恶的一面。首先写贾环因为对宝玉的嫉妒、不满，“素日原恨宝玉”，“故作失手，将把那一盏油汪汪的蜡灯向宝玉脸上只一推。”直接把宝玉往毁容的方向整。当宝玉遭受这样的人身伤害，我们看到，王夫人、凤姐只是连声怒骂，却并无实质的报复，甚至为了怕老太太追究，还同意了宝玉“只说我自己烫的”的说辞，实质上为贾环赵姨娘开脱了。这也说明了，旧式大家族终究有一套自身的伦理秩序的，对小孩子的犯错保持着必要的容错机制，不可能每个事都上纲上线，发展为你死我活的阴谋和斗争。
贾环的阴暗心理，在此得到了充分刻画。他用暴力伤害的方式来表达心中的不满，同时，他又善于选择时机，使自己的行为看似无意，有最大机会成功逃脱惩罚。一个少年有这样刻骨的仇恨和算计的心机，与赵姨娘长期的负面熏陶密不可分。
赵姨娘自己，长期活在自卑、痛苦、仇恨之中。这里，自然也有生活的种种不如意，但精神的痛苦，更多还是由内心的毒素造成。
首先，其实每个人都会有或多或少的自卑。奥地利心理学家阿德勒认为，人从幼儿时期起，由于无力、无能和无知，必须依附父母和周围世界，就会发生一定的自卑感。由于每个人都有无力的某个阶段或欠缺的某个方面，因此多多少少都会有自卑心理。我们看红楼梦中的人物，黛玉有父母早亡，寄人篱下的自卑，宝钗有哥哥不成器的自卑，即便宝玉，与女孩子水做的骨肉相比较，也常自惭形秽。但自卑是可以进行调节的，也可以通过其它方面的努力进行弥补。
如前所述，赵姨娘也当自有其过人之处，才能在丫鬟中脱颖而出，只要内心多一点正面的自重自爱，是完全可以看到、珍视甚至挖掘自己身上的闪光点。如果说她还只能算半个主子，那孩子就更是不含糊的贵族主子，虽非嫡出，比起千千万万的人，已是得天独厚了。作为母亲，赵姨娘最不应该的是将自卑在孩子身上强化。我们却看到，当贾环与丫鬟们发生了口角，赵姨娘啐道：”谁叫你上高台盘了？下流没脸的东西！”每个孩子都是王子，他们最需要的是尊重，家人的肯定，如果最亲密的母亲表现得让他自轻自贱，他又怎么可能会有自尊，有高远的理想和良好的人格。贾环很多时候之所以萎靡不振，毫无翩翩公子的气派，其母应负起最大责任。
自卑有几种发展路径，一种是将毒素流向自身，变得落落寡合，自轻自贱，一种则是指向外界，变得嫉妒、仇恨。仇恨之火一旦燃起，首先将自己变成地狱，并终将燃向周围的人。
在佛经故事中，生命于天、人、阿修罗、恶鬼、畜生、地狱六道之中轮回，而人的内心，其实也同样在类似的不同状态中轮回流转。当人被内心的贪欲、仇恨支配，日益疯狂，并试图伤害别人，这就进入了阿修罗的魔境了。
本回中，赵姨娘与马道婆密谋采用的巫术魔法，表现的正是人类的心魔。“魇魔法姊弟逢五鬼”,所有的妖魔鬼怪，都存在于人心之中，五个青面鬼，有人说是是民间传说中的瘟神,又称五瘟，但五鬼也正好对应佛教所言五毒，指贪、嗔、痴、慢、疑五种习性，这五种习性会像五种毒药一样，障碍人们的本性，使人们产生无边无尽的烦恼，承受种种痛苦。
巫蛊本身能否害人，至少现代人是不太相信的。真正害人的是各种阴谋陷害。赵姨娘的打击对象，经过了精心选择，除了凤姐是头号大敌，宝玉更是赵姨娘前进路上利益攸关的最大障碍。宝玉存在着，作为庶子的贾环就永远是个备胎，不可能成为贾政的继承人，而宝玉一旦被除，贾环将瞬间身价百倍，赵姨娘的地位也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因此我们看到，当宝玉奄奄一息的时候，赵姨娘竟然直接向贾母建议要准备后事了，遭到贾母痛骂。很多人认为这是赵姨娘愚蠢的表现，毫无避讳，纯粹讨嫌。其实，赵姨娘因为判断宝玉必死无疑，已经有恃无恐，宝玉真死了，贾环必然上位，老太太对她们母子也已经无可奈何。
附诗一首：
福慧俱全自古稀，飞蛾扑火不知归。
风华绝代花间露，才气无双镜里辉。
佛渡有缘因果定，人迷幻相业难违。
请君试往空中看，鸿雁悠悠向远飞。
-作者简介-
作者：唐宋吟游者，高校教师。传统文化、古诗词爱好者。热爱《红楼梦》，愿与红学爱好者们一起，从红楼梦故事中领悟生活与人性，感受生命成长。个人公众号：braveheart201812。本文首发于红楼梦赏析（ID：hlm364），如需转载，请联系小编（夕瑶：13824393166）。
红楼梦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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