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伊德的学术声望，在1933年他与爱因斯坦（Albert Einstein）联名发表《为何有战争？》小册子时达到巅峰，然而弗洛伊德从来没有得过诺贝尔奖。弗洛伊德曾被提名诺贝尔医学奖32次，但因为「其学说未有可证明的科学价值」，始终未能得奖。
弗洛伊德160岁生日：凝视人心阴暗面的锐利双眼
文 / 沈政男 来源 / The News Lens
5月6日是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的160岁生日。每一行都有祖师爷或泰山北斗，我们精神医学这职业，许多人心里供奉的那尊神明，就是弗洛伊德。
精神科医师有两种，一种是看了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而决心走这一科；另一种是没看过弗洛伊德，但也不晓得要选哪一科，就只是选科前夕梦到这一科，凑合凑合就选了。我庆幸自己是前者。
高中时代，我的卧书房，一间顶楼加盖木板屋，墙上贴着三人肖像，很小张、不晓得从书上还是报纸上剪来的印刷图样：达尔文（Charles Darwin）、巴斯德（Louis Pasteur）、弗洛伊德。显然，那时我已经决定要当医生，才会拿这三人当偶像。很快地，三张肖像最后剩下弗洛伊德一人──我决定要当精神科医生。
高中时代读弗洛伊德，是在台中一中图书馆的开放式阅览室，那时书架格子里躺着一本本志文出版社的新潮文库丛书，其中一本就是拿达利那幅画着竹竿脚大象的油画当封面的《梦的解析》中译本。新潮文库太厉害，我的思想启蒙之火，就是被其点燃。
当然高中时代没有真正读完《梦的解析》，就只是知道梗概，一直到进精神科当住院医师第一年，我才把《梦的解析》英译本彻头彻尾读完。我记得是在省训团一个月的公务员集训里，台上讲着什么公文写作，我就在底下读弗洛伊德。
我的《梦的解析》有两本，一本是A. A. Brill翻译的，读完才发现漏译了历史文献回顾那一大章，于是再买了标准本。A. A. Brill是谁？就是弗洛伊德1900年代在奥地利创立精神分析以后，日积月累，越聚越多的追随者之一。弗洛伊德于1856年出生在今天捷克的一个小镇，那时属于奥匈帝国版图，但4岁就搬到维也纳，所以算是奥地利人。血缘与文化背景上，弗洛伊德是犹太人，这点对于精神分析的传播颇有阻碍，当然也是1938年，弗洛伊德必须仓皇逃离纳粹魔掌的原因。
弗洛伊德逃到英国一年多后，1939年就过世了，所以说他跟英国渊源很浅，要朝圣的精神医学徒子徒孙，应该到维也纳去。弗洛伊德从17岁进入维也纳大学读医学院，毕业后在维也纳大学研究神经医学并担任教职，没多久出来开业，创立精神分析。一直到后来又回到维也纳大学担任教授，几乎大半生都在维也纳发展。
伯格街19号，弗洛伊德的诊所住址，那里还保留着当年的摆设，包括他著名的艳红布面的沙发躺椅。关于弗洛伊德怎么创立精神分析，这其实是整个精神医学，甚至是心理学里，最动人也是最重要的故事之一，可惜学校与课本都没能讲得足够详细清楚。
这里也没打算讲，只是要说，就跟牛顿（Isaac Newton）脑袋里为什么会迸出重力这样的点子一样，弗洛伊德为什么会想出潜意识这样的观念，都是科学史上相当有趣的课题。潜意识不是弗洛伊德首创，但是他铺陈出了宏大体系，并用以解释人类心灵运作法则。
弗洛伊德一生的学术追求目标，不只是要治病，把那些歇斯底里、强迫症、焦虑症或者偏执妄想的病患医好，更宏大的愿景是创立精神科学，把人类的精神领域纳入物理化学与内外科医学的传统里。
这是弗洛伊德之所以想出本我、自我、超我，三位一体，那样宛如脑部解剖学的心理模型缘由所在。弗洛伊德是神经病理学出身，他当然知道心理现象与脑部功能是一体两面，但以那时的科学知识，他没有能力对脑部解剖学了解更多，只能在心理学上下功夫。
弗洛伊德从病患的症状出发，开始探究为什么一个年轻妇人，会久咳不愈、半身麻痹，而且视力听力受损，却又检查不出原因？这是弗洛伊德的学徒时期，他跟着布罗伊尔（Josef Breuer）治疗病人，但他另辟蹊径，不采用老师的催眠治疗，而是把其中的谈话部分撷取出来，独立成为治疗方法，并发现可以透过自由联想，也就是被治疗者想到什么就讲什么，探求被治疗者的内心阴暗面，而创立了精神分析。
弗洛伊德最伟大之处，就在于他能够从一些大家都看到得的病患症状，极力驰骋想象力与洞察力，而想出了别人想不到的理论模型。当然，弗洛伊德的理论细节，后来不一定样样经得起检验，但他是第一个从人心的冰山尖端，想到海面底下另有更广大深邃，而且可能污秽不堪、让当事人不敢面对的底层冰山，那样的思想家。
弗洛伊德用他无人能及的锐利双眼，帮人类看穿了自己的内心表面，第一次看进了心灵深处。行走人世，人都以为言行举止都是自控，只要自制力与修养度够好，就是自己的主人。但弗洛伊德一棒打醒人类的自恋梦，他告诉人们：你不是自己的主人，你受制于成长过程留下的，种种情绪与思想结晶或渣滓堆积而成的潜意识。
当然，弗洛伊德后来把这些潜意识结晶或渣滓，继续统整在性心理发展这样的框架里，用性心理发展过程的种种考验、颠簸与修补，来解释精神病理与性格形成。这是相当优美的理论体系，但也因企图过大，招致了误解与批判，并慢慢显露出不足之处。
然而，弗洛伊德的学说，至少在20世纪上半叶，主宰了精神医学与心理学领域，也扩散应用到人文领域，对文学与艺术创作，带来革命性影响。
甚至可以这么说，弗洛伊德对人文领域的影响，已经大过了医学领域。20世纪后半叶，弗洛伊德的学说在精神医学开始式微，终至退出主流台面，只能在心理治疗领域继续发挥。但弗洛伊德学说改变了人类观看自己的方式，只要是处理人心人性的知识或创作，没有一个领域不受到他的影响。
要了解弗洛伊德，最好的一本传记是彼得盖伊（Peter Gay）写的《弗洛伊德传》，很厚一本。当年我在台北公馆的书局买来的。弗洛伊德文笔不怎样，但很爱写，著作后来编成24巨册的英译标准版，他的学说不只谈病例，也触及了历史人物与事件，甚至企图解释人类学与文化现象，可说把精神分析做了广泛运用。
弗洛伊德的学术声望，在1933年他与爱因斯坦（Albert Einstein）联名发表《为何有战争？》小册子时达到巅峰，然而弗洛伊德从来没有得过诺贝尔奖。
弗洛伊德曾被提名诺贝尔医学奖32次，但因为「其学说未有可证明的科学价值」，始终未能得奖。然而这无损于弗洛伊德的伟大，因为爱因斯坦也未曾以相对论得到诺贝尔奖。
本我、自我、超我，能不能用科学方法验证？脑部摄影能不能照出本我、自我、超我各在哪个区域？有一天，当然会有人讲得清楚。弗洛伊德也曾被罗曼罗兰（Romain Rolland）提名诺贝尔文学奖，这就不是其他科学人士所能及的。如果博格森（Henri Bergson）、罗素（Bertrand Russell）可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为什么弗洛伊德不行？大概是因为评审看不懂这划时代的学说理论吧。
当每一个人午夜梦回，被连自己都难以了解的人事物、记忆或想象、懊悔或担忧困扰到无法安眠，在漫漫长夜中望着黑暗怔怔出神的时候，有谁可以为我们带来一丝丝自我了解，进而在难以挣脱，宛如希腊悲剧，伊底帕斯神谕一般的命定困境里，带来一丝丝因自怜而生的力量？
就只有弗洛伊德了。谨以此文向大师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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