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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弗兰克

人这一生是由许多不同的阶段组成的 – 小学、中学、大学,以及此后或多或少总要换几个工作。在不同的阶段,你认识不同的人,而且还会和其中一些人走得很近,有的人会成为你的伴侣,甚至会发生很多离离合合的悲欢故事。但可以肯定的是,随着时间,这当中绝大多数的爱恨情仇都会风轻云淡,那些曾经的人都会渐行渐远。

这些年,总有那么一些热心人,在微信上把过去的同学、同事召唤到一起,于是每个人都有了若干个群,弹指之间,人们从一个群穿越到另一个群。大多数的情况是,慢慢地,在群里打过招呼后,再也不发言;然后,就再也没有重聚的意愿。

你在微信上、在Facebook上,看那些昔日朝夕相处、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人展现如今的生活,竟激不起一丝的波澜。

然而,透过岁月的烟尘,有一些近乎早已忘却的灵魂竟然越发地鲜活起来,如黑夜大海里远处的一个光点,清晰可见。我们乘着记忆的小船奋力向它驶去,光点就在那里,但依然遥不可及,身边依然是黑暗。

距离终究是太远,逝去的已经逝去,我们已经永远无法再靠近那个光点。

我在伦敦生活了将近八年,最后的两年是在一家美国跨国公司的欧洲业务总部做审计师。我们的办公楼位于伦敦西部的Hammersmith,主要是为了便于工作人员从希思罗机场出发到欧洲各地公干。

第一天上班,就认识了Frank,他是公司的送信员。

那个年代,虽然已经有电子邮件,但公司各部门之间以及和外部的许多文件往来,还是通过信件的形式。Frank的工作,就是推着一辆类似超市购物车的小车子,把信件送到收件人的办公桌上。

Frank应该已经有六十岁,个子高高的,人很瘦,灰白色的头发有些稀疏,有一种很干净的凌乱。我们平时上班都是穿很正式的西装,打领带,而他不需要这样。他的穿着更像是英国的大学教授:深棕色的皮鞋,陈旧但擦得一尘不染;布料的西裤,没有裤线但依然挺拔;休闲西装外套有些宽大,但也多了一分漫不经心的洒脱。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一双眼睛,充满善意和光芒。第一次见到他,第一次打招呼,我就喜欢上这个老头。

事实上,喜欢Frank的,不只我一个人。慢慢发现,公司几乎的所有人,都喜欢这个老头。

Frank在他住处门口 – 摄影:劳伦斯

我们楼下餐厅的旁边,有个咖啡酒吧,那个年代,酒吧里还可以吸烟。每天在餐厅吃完午饭,我们会到那里喝杯咖啡。Frank的身边,总是坐满公司各个部门年轻的女秘书们。姑娘们一边抽烟喝咖啡,一边和Frank谈笑风生。Frank招呼我加入这个午间聚会,姑娘们对我也很热情,但我觉得基本上都是因为Frank的面子。

Frank说话的声音,不算浑厚,但有一种磁性,是那种标准的有点上扬的牛津剑桥腔。大家跟他聊天,讲的多是些日常杂事,Frank大都只是听别人说笑,偶尔微笑着插言。倒是姑娘们经常爆粗口,或讲些略带色情的八卦,Frank这时会用他的一只大手,捂住双眼,引起姑娘们更加放荡的大笑。

我从来都没和Frank谈过他自己的过去,同事们也很少议论他的私事。但从一些片段的聊天中,我们知道Frank读过很多书,一辈子都只是做些简单的工作,维持生计。现在这份工作很清闲,没事的时候,Frank就坐在他自己那个很小的收发室里看书。他已经离婚很多年,有一个成年的女儿,大学毕业后在南美旅行。

显然,Frank和女儿很亲近,女儿也是他的骄傲。有一天我们午饭后在酒吧喝咖啡,Frank拿出女儿从阿根廷某个地方给他写来的信,照片上晒得黑黝黝的姑娘健康而又性感。信的结尾,女儿让他去玛莎百货帮她去买内衣胸罩,在座有几个女孩提出要陪Frank去,最后大家一致推举身材尺寸和Frank女儿相近的特蕾莎前往,但条件是第二天必须把买到的内衣带过来让大家点评。

有一次坐地铁,遇到我们部门的秘书艾尔斯,一个高个子的荷兰姑娘。艾尔斯朴素、腼腆,平时不怎么说话,也很少和公司里其他的女秘书们来往,但她非常友善、认真,很容易让人亲近。我看她正在读一本很厚的书,是某个哲学家的著作。

艾尔斯告诉我,她已经被伦敦大学的哲学系录取读硕士,一边工作一边读书,接下来或许还想读博士。那时我觉得哲学离我如此遥远,所以有些不解。艾尔斯跟我说,她想读哲学,完全是受Frank的影响,而Frank是她平时学习过程中最好的指导老师。

戴着Frank帽子的实习生克斯汀 – 摄影:劳伦斯

人们都在说,想成为一个灵魂有趣的人。灵魂的有趣,至少需要具备两点:一是和生存无关的知识,一是和年龄无关的天真。回头想想,这或许正是Frank吸引人们的地方吧?

我是公司唯一的中国人,也是为数很少的中午一定要去楼下酒吧喝咖啡抽烟的男性,公司其他的男同事大都比较一本正经。慢慢地,Frank和我成了好朋友。他每天的工作就是推着他的车子,把信件送到每个人的面前,和每个人亲切地打招呼。但跟他聊天,从没听他说过任何人的八卦,也没说过任何人的坏话。反倒是我,每次去欧洲各地出差,回到公司第一件事就是找Frank聊天吐槽。

我的顶头上司麦克是个爱尔兰裔的英国人,阴晴不定,特别挑剔。Frank、麦克和我都是单身,下班后有时候会在酒吧碰到,麦克喜欢给我们买酒喝,但我们要听他回顾往事,讲他年轻时的非洲历险、他的全球旅行、他的艳遇、他的捷豹、以及他在穿衣、喝酒、吃饭方面的见识。Frank从来没有离开过英国,他只是跨国公司总部的一个送信员。我为麦克感到窘迫,而Frank很淡定,微笑着听麦克的夸夸其谈,不卑不亢,偶尔偷偷对我摇摇头翻翻白眼。

曾经有一段时间,美国总部芝加哥那边有个年轻的女同事罗宾来我们这里短期工作。很有些波希米亚风格的罗宾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文学系,非常漂亮,一头红发,皮肤白得晶莹剔透,脸上有几个浅褐色的雀斑,使她显得更加迷人。罗宾离过婚,前夫是个摇滚乐手。我们都知道,麦克曾经约罗宾去很高档的饭店吃过饭,就和麦克约很多姑娘去很高档的饭店吃饭一样,但然后就没有了然后。麦克自己讲经常换女朋友,但我一直觉得他可能从来都没有过性生活。

麦克说,他从来都不吃自助餐,住酒店吃早餐也要送餐服务。如果去外面吃饭,他一定需要被Serve(服务),他喜欢那种被服务的感觉。麦克约漂亮姑娘吃饭,被服务的过程和感觉会被放大,他需要有人听他说话。麦克是个不难被破解的人,跟他在一起没话说陷入囧聊的时候,只需要提到非洲两个字,他就一下子来了劲头,开始滔滔不绝。

而罗宾显然不喜欢听麦克说话,她更喜欢的是和Frank混在一起。平时我出差,见不到他们俩,周末的时候,罗宾、Frank就会叫上我,一起喝酒、郊游、看电影。我那个时候每天毛躁躁的,只看报纸不读书,所以听不懂他俩在一起聊的那些文学哲学之类的东西。但是我很勤快,经常邀请他俩到我的住处,给他们俩做中餐,很受表扬。后来,一起包饺子成为我们周日中午的固定节目。

罗宾拒绝管我叫劳伦斯,她一定要称呼我的中文名字。她说她喜欢这种中国式的感觉。

有一次,我问Frank,你觉得我追罗宾有戏吗?Frank先是用他的大手捂住眼睛,然后移开,看了我半天,问我,你确认你想追她吗?

至少我比你年轻啊!我悄悄对Frank说。他又用大手捂住眼睛,摇头,嘴角是坏坏的笑。

很快,罗宾在我们这边的工作结束,她本来应该回芝加哥的,但她没有回去,直接辞职了。她说她更喜欢伦敦,因为伦敦才有Frank。离职后,罗宾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一个人去欧洲大陆旅行。有一天,Frank递给我一张罗宾从意大利南部给我寄来的明信片,他也收到了一张,图片都是石头的房子和蓝色的大海,信的内容几乎一样,结尾都是Love you。

我们心里都明白,罗宾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回伦敦了。事实上,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公园散步的Frank和克斯汀 – 偷拍:劳伦斯

我曾经去过Frank的住处,那是位于伦敦闹市区Camden Town一座临街的老式公寓,Frank在那里只有一个不大的房间,没有什么家具,单人床,小沙发,干净、整洁、简单。出乎我意料的是,Frank的房间里,并不像我事先想象的那样有很多的书。我们走进公寓的时候,邻居们都和Frank热情地打招呼。不管走到哪里,Frank都是个受欢迎的人。

在我认识的人当中,没有太多人能比得上Frank的学识、优雅和幽默,但以世俗的标准,他绝对不属于那种有“本事”的人,他拥有的那些特质都不打粮食,他是国人常说的“读书无用”的典型例证。我不知道Frank年轻时是否曾经奋斗过,我也不确定他到底能做些什么,毕竟,有太多的人除了读书,做不了别的。但我确信,他是自觉而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自己的生活,他是世界上最好的送信员。

美国人梭罗以他在瓦尔登湖畔小木屋两年独居的亲身经历告知世人,生存并不困难,而生存之外,都是风景,就看你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最终更重要的,绝不是你在别人眼里是谁,而是你在自己眼里是谁。

但无论如何,Frank是幸运的。不管他自己是否坚强,不管他是否在意别人怎么看他,在他所处的那个环境中,Frank一直是一个令人尊重和亲近的存在。

我从这个公司辞职后不久,就回亚洲工作了。那时候还年轻,很快又有了新的朋友、新的生活,完全进入了一个新的环境和文化。慢慢地,伦敦的那些生活、那些人渐渐远去。听说,公司后来在美国被收购,伦敦的欧洲业务总部解散,我也不知道Frank去了哪里。

过去这二十来年,一直在国内,孩子们慢慢长大,而我自己也在变老,生活平淡无奇。人们说,回忆是变老的标志,大多数人回忆的是过去的荣耀或快乐,然后再感叹时光的无情。我不是一个喜欢怀旧的人,但如果说人生是一座通往彼岸的桥梁,那我依然还有路要走。我有时会想剥开旧日那尘封的岁月,而当撇开表面那层厚厚的油渍,Frank竟清爽爽地显耀出来,从遥远的过去向我投来一束光亮。

在这篇短文中,我没用弗兰克来代替Frank,因为好像只有用Frank这个发音,才能给我带来亲切感,他才会在不知道的地方响应我的呼唤。但我终究没办法写一个完整的关于Frank的故事,也不想去虚构他的人生。我只能把一些记忆的碎片铺在那里,摆给自己看,由此映照我年轻时的无知,提醒我生命中那些难以弥补的遗憾。

是的,我们总是无视身边那些随处可见的珍宝,而只轻薄于命运之河的表面,随波逐流。那时,我懂的太少,没能和Frank有深刻的交流。我多希望二十年前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能向他询问我今天的疑惑;我也多希望能了解一些他的过去 - 他一定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他也一定是一个很会讲故事的人。而且,我甚至不怀好意地想,他一定是一个经历过巨大忧伤的老人。

生活告诉我,只有经历过忧伤的人,才会有Frank那样的沉着,才会发出他那种温暖、洁净而柔和的光。那是我一直都在寻找的光。

201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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