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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 | 高鹏程:孤蓬(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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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1.20 湖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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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鹏程,1974年生于宁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参加诗刊社21届青春诗会。著有诗集七部,以海洋诗歌、县城系列和江南、西北边地文化系列诗歌写作引起较大反响。获浙江青年文学之星、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人民文学》新人奖、红高粱诗歌奖、国际华文诗歌奖首奖、李杜诗歌奖、徐志摩诗歌奖、中国诗歌网十佳诗集等奖项。

孤蓬(组诗)

高鹏程

如果你不曾经历春天

如果你不曾在春天加入一支

送丧的队伍

你不会知道人世的更替多么冷酷。

如果你没有见过一位少女的遗体

你不会知道湖水多么寒凉。

在春天,如果你没有经历从落英缤纷到满树

繁华落地,你不会知道

美的消逝多么惊心动魄却又无声无息。

如果你不曾在春天的暗夜里赶路,你不会知道

晚风多冷星辰

有多凛冽。

在春天,如果你没有经历背井离乡,亲人的亡故

你不会知道,故乡

是一个多么发烫又是多么冰凉的词。

如果你不曾经历蓑草、轮回

如果你不曾看见

残雪尚未褪尽的山野爆出了第一颗嫩芽

你不会知道,大地

有多残忍又有

多慈悲——

又一年冰雪消融。又一年,神的脸庞泪流满面。

▍孤 蓬

黄花苔,婆婆丁,华花郎。

它的名字和那些随处散布的村庄一样普通。

和那些村庄里的人一样微小。

细小的根茎牢牢吸附着沙土,像一个又黑又瘦的婴儿

盯着母亲干瘪的乳房。

抽叶。起苔。开花。

一个白色的小小星球

又轻又贱。又轻又贱的命运啊,经不起秋风

轻轻一吹

就散了。就各自天涯。

“孤蓬万里征啊”,这细微的小东西

让一句唐诗获得了实证。让微不足道的人生

也有了悲壮的历程。

而现在,在这里,在被拆掉的老屋的废墟上

我居然又看见了一个完整的圆。

有那么一瞬,我恍惚看见了1983年前的祖父、父亲、母亲

和众多的兄弟姐妹

紧密团结在清贫、富足的日子周围。

而在那些随风飏起的绒毛上

我看见了自己细小的脸,以及不知所终的一生。

▍奇 迹

我在探望父亲的途中发现了它。那是一个
见证奇迹的时刻。

据说,一颗苦核杏在早春会绽出一万多粒花苞

然后就有薄霜、倒春寒来摧残它。

大约一半的花蕾会坚持下来,

只有一半会开花。

而这些花,又会有一场不期而至的风吹它,

一场如期而至的冰雨打它,

只有不足一半的花朵能够结果。

接下来,会有各种各样的虫子来蛀它,

各种各样的鸟来啄它,

只有更少的青杏会慢慢膨大,变黄。

这期间,还会有嘴馋的放羊娃不断攀爬

采摘

折断它黑瘦的枝丫。

干旱苦寒的天气也会让其中一些果实

脱落

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也许会打掉最后的希望。

——但是,我还是发现了它。在父亲的坟茔附近

一棵伫立在沟壑边的杏树。

稀疏叶片掩映下的

唯一一粒

黄澄澄的果实——

你难道不认为这是一个奇迹?

▍蕨麻之诗

我从河边挖来一株带泥的草,让母亲辨认。

锯齿状的叶瓣,明黄的小花。

母亲迟疑了很久,还是摇了摇头。

我掰开泥土,露出纺锤形的根茎

“蕨麻”——

母亲脱口而出。

“这个太熟悉了,60年,我们挖遍河滩

寻找它,然后晒干打成粉

混合着其他粗粮充饥。”

这不难理解

对于温饱的渴求,让年轻时代的母亲

忽略了它露出地面的美。

次日清晨

一株被我扔掉的蕨麻

在母亲的花盆里迎风摇曳——

现在,对于它的美,母亲比我们懂得更多

包括它锯齿状的叶瓣、明黄的花朵以及

埋藏在记忆深处的肿胀的根茎。

▍炊 烟

一直以来,我习惯

把沉重的言说,搁置在轻盈的事物之上。

但炊烟,似乎更适合

被画在纸上。

比雾气温暖,比高处的云层

更富于人情味。

据说,只有炊烟能建立起连接天地的通道。

迎迓神祇,接纳

逝去很久的先祖回来。

而我更关注的,是它返程时的那一小截

俗世的道路。

从烟囱到锅底

一段黑色、温暖的旅途。

那终点的车站,就是乡村的底色。

温暖、结实。总连着稚子笑语、爷娘呼唤

连着万家灯火。晚归牛羊。

这是从前司空见惯的场景。

而现在,在普遍荒凉的乡村

一缕炊烟的出现,已经可以被理解为

一个奇迹

因而更多地,被我想象成了一条经幡和

一道挽联。

▍枕中记

床是车站。而枕头是火车。
很多夜晚,我耽于这样的旅行。

有时是在自己附近。有时

去了很远的地方,以至于返回时,感到

有些倦怠。

布缝的火车,来自母亲的手工。

靠着它,偶尔

我会踏上一趟还乡之旅。

有时候,它会是一本书。当我头枕卷册

感觉是进入了别人的生命。

陌生的旅途,陌生的人

那些我未曾抵达的远方,让我痴迷。

有时候它只是我随遇而安时自己的

一只手臂,我枕着它,陷入一场又一场

白日梦

我梦见衰老的自己,穷尽了一生的愿望。

很多时候,我沉溺于这梦幻带来的奇遇

这是生活不能给我的。

但这样的梦,消耗了我对现实的热情。

有时候

我不得不制造一场车祸,把自己解救出来

“仿佛完成一次梦中跳伞”

醒来总是浑身酸痛,心有余悸。

注:引号内借用了特朗斯特罗默的诗句:醒来就是从梦中向外跳伞。

▍打往老家的电话

我害怕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

在深夜,在我蜗居的海边小镇的一间陋室里

我害怕来自四千里外

老家的消息

十多年了,它送来太多不祥的音讯

祖父去世,外婆的丧礼

大姑、二姑、二舅、大舅、表妹……以及更多亲人

意外的亡故

我也害怕打电话

我害怕挂电话时听到母亲在那头哽咽的声音

我害怕嘘寒问暖之后的父亲

长久的沉默

我害怕那种安静得只有光缆在战栗的声音

……

——我真正害怕的是

我打往老家的电话,再也没有任何声音

▍七 月

记忆中的七月,始于童年乡下,井水里

一只西瓜的甘甜

终于赤脚蹚过清水河时,脚底的冰凉。

始于麦地里一捧咬人的麦土,终于旱塬上

目送迎亲队伍离开时羊倌的惆怅。

七月流火呵

始于日头因酷热泛出的光晕

终于夜晚,一颗红巨星的陨落。

始于螽斯振翅,终于重新化为腐草的

萤虫,一盏微型灯塔的熄灭。

最近的七月,始于成年后异地谋生间隙的一次

匆匆忙忙的还乡

终于凌晨三点的离开

始于父亲病榻前,一碗参汤里的月亮

终于他坟头一束枯草的摇曳。

▍省 略

昨晚写下了一首名叫《七月》的作业。

七月将尽

一份作业即将迟到。并非源于疏懒

七月,对我来说是个严重的月份。

这首名叫《七月》的诗,我似乎

什么也没写。

当我说,始于……终于,我省略了童年

记忆中一些细微的幸福,省略了对于飞逝时光的惶恐

当我说,始于……终于

我省略了最初离家的仓皇

很多年,异地辗转、奔波的辛凉

当我说始于……终于,我省略了具体的

某年,某月

某个夜晚,具体的某人、某张脸

深夜中的火车,一闪

而逝的灯火,黑暗中无声涌出的泪水……

当我再次说起始于……终于,我省略了丧父之痛

一生中,为数不多的遗憾与悔恨。

▍高音喇叭

高踞在电线杆上。银灰色的鸟巢。一只

从未出现的鸟

巨大的翼翅笼罩着村庄。

农业学大寨。打倒四人帮。歌唱祖国。包产到户。

征兵。征地。拆迁。计划生育。

一个时代躲在后面发声。有时候

是村支书急吼吼的嗓门:

谁家的偷懒不上工,谁家的又偷偷捡了

地里没挖净的洋芋

过于刺耳的鸣叫,让灰溜溜的村庄噤若寒蝉。

也有一些温情的时刻:傍晚时分,鸟鸣

变得温和

单田芳的评书和马季的段子

让劳作了一天的人们直起了身子。

“花儿朵朵开始广播”,我蹴在泥地上

一边吸溜面条

一边听让《我们荡起双桨》

哦,那些同龄人的声音,清脆的鸟鸣

肯定来自北京天安门

我和他们隔着茫茫的湖水……

有时候,会传出苍凉的秦腔,和着劲利的西北风

像一场大雪覆盖下来,低矮的村庄愈见低矮……

没有谁注意到它什么时候停止了鸣叫

这些年,人们外出打工,一茬又一茬

悄悄地出门,悄悄地回来,悄悄地洗去

一身的病痛

村口,只有老支书伛偻着腰身嘘寒问暖

声音嘶哑,像很久没拉过的风箱

而那只生锈的鸟巢,保持着沉默的黑灰。

终于,一次

不期而至的风雨,它从电线杆上掉落下来。

几个顽皮的孩子拆掉了它:一圈

生锈的铁皮,包裹着磁铁和铜线圈

除此以外空无一物。

▍乘高铁还乡

光线逐渐转暗,楼群逐渐低矮。
和谐号在飞驰。

经过灯火暗淡的郊区,车窗外

依次闪过工业园区的箱体建筑

然后是物流仓库、露天煤堆、废品收购站和杂乱的民房。

经过这些以后,火车

似乎从21世纪驶回了

20世纪。接下来是90年代、80年代

70年代

最后,是看不出什么年代的沉默风景。

这是夜色中的华北平原。窗外灯火稀疏。

火车继续穿行。山岭。桥梁。隧道。布满褶皱的丘陵。

啊,这是

亘古不变的旷野。安放着广大乡村的五脏六腑。

火车进入黄土高原,我开始仔细辨认那些大山褶皱里的

零星村庄。一支弓弦上的箭

逐渐拉满——

哦,故乡!

在这个高铁时代,我最大的愿望

就是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你,回到最慢的

生活。

▍回故乡之路

一个人,用前半生远游。

一个西海固人,用前半生辜负父母、故土

那么,他将用后半生

忏悔。在生命的

最后一刻,用一生的积蓄,兑换一张落叶的车票

像一缕秋风

穿着另一只,落叶的鞋子

回到西海固

像一缕钟声回到一口旧钟。

像一个夜归人

在六盘山下的车马店里

用一碗浓酽的苦茶,卸下一生的风霜。

▍起初与最终

起初是你用涨满绿色血液的手指
擦去我脸上的积雪。

最终是一根枯枝,拨开我墓碑上的落叶

让黑色大理石,露出新鲜的凿痕。

起初是一根新生的光线

唤醒地下沉睡的蛹

让白蝴蝶的翅膀,在一座豌豆花上掀起

涟漪和雷霆。

最终是陈旧的雨水

洗净了人间恩仇

一阵晚风,带来永世的安宁和沉沉的暮霭。

起初……最终。中间

是广袤、狭窄。是纵有万千语。是茫茫忘川……

当最后一粒

人间灯火被带入星空

死去如我者,也如静默的山峦微微抬起了头颅。

 原载《朔方》2019年第10期

转载自《朔方》官方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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