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鹏程,1974年生于宁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参加诗刊社21届青春诗会。著有诗集七部,以海洋诗歌、县城系列和江南、西北边地文化系列诗歌写作引起较大反响。获浙江青年文学之星、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人民文学》新人奖、红高粱诗歌奖、国际华文诗歌奖首奖、李杜诗歌奖、徐志摩诗歌奖、中国诗歌网十佳诗集等奖项。
孤蓬(组诗)
高鹏程
▍如果你不曾经历春天
送丧的队伍
你不会知道人世的更替多么冷酷。
如果你没有见过一位少女的遗体
你不会知道湖水多么寒凉。
在春天,如果你没有经历从落英缤纷到满树
繁华落地,你不会知道
美的消逝多么惊心动魄却又无声无息。
如果你不曾在春天的暗夜里赶路,你不会知道
晚风多冷星辰
有多凛冽。
在春天,如果你没有经历背井离乡,亲人的亡故
你不会知道,故乡
是一个多么发烫又是多么冰凉的词。
如果你不曾经历蓑草、轮回
如果你不曾看见
残雪尚未褪尽的山野爆出了第一颗嫩芽
你不会知道,大地
有多残忍又有
多慈悲——
又一年冰雪消融。又一年,神的脸庞泪流满面。
▍孤 蓬
它的名字和那些随处散布的村庄一样普通。
和那些村庄里的人一样微小。
细小的根茎牢牢吸附着沙土,像一个又黑又瘦的婴儿
盯着母亲干瘪的乳房。
抽叶。起苔。开花。
一个白色的小小星球
又轻又贱。又轻又贱的命运啊,经不起秋风
轻轻一吹
就散了。就各自天涯。
“孤蓬万里征啊”,这细微的小东西
让一句唐诗获得了实证。让微不足道的人生
也有了悲壮的历程。
而现在,在这里,在被拆掉的老屋的废墟上
我居然又看见了一个完整的圆。
有那么一瞬,我恍惚看见了1983年前的祖父、父亲、母亲
和众多的兄弟姐妹
紧密团结在清贫、富足的日子周围。
而在那些随风飏起的绒毛上
我看见了自己细小的脸,以及不知所终的一生。
▍奇 迹
据说,一颗苦核杏在早春会绽出一万多粒花苞
然后就有薄霜、倒春寒来摧残它。
大约一半的花蕾会坚持下来,
只有一半会开花。
而这些花,又会有一场不期而至的风吹它,
一场如期而至的冰雨打它,
只有不足一半的花朵能够结果。
接下来,会有各种各样的虫子来蛀它,
各种各样的鸟来啄它,
只有更少的青杏会慢慢膨大,变黄。
这期间,还会有嘴馋的放羊娃不断攀爬
采摘
折断它黑瘦的枝丫。
干旱苦寒的天气也会让其中一些果实
脱落
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也许会打掉最后的希望。
——但是,我还是发现了它。在父亲的坟茔附近
一棵伫立在沟壑边的杏树。
稀疏叶片掩映下的
唯一一粒
你难道不认为这是一个奇迹?
▍蕨麻之诗
锯齿状的叶瓣,明黄的小花。
我掰开泥土,露出纺锤形的根茎
“蕨麻”——
“这个太熟悉了,60年,我们挖遍河滩
寻找它,然后晒干打成粉
这不难理解
对于温饱的渴求,让年轻时代的母亲
次日清晨
一株被我扔掉的蕨麻
现在,对于它的美,母亲比我们懂得更多
包括它锯齿状的叶瓣、明黄的花朵以及
埋藏在记忆深处的肿胀的根茎。
▍炊 烟
把沉重的言说,搁置在轻盈的事物之上。
但炊烟,似乎更适合
被画在纸上。
比雾气温暖,比高处的云层
据说,只有炊烟能建立起连接天地的通道。
迎迓神祇,接纳
逝去很久的先祖回来。
而我更关注的,是它返程时的那一小截
俗世的道路。
从烟囱到锅底
那终点的车站,就是乡村的底色。
温暖、结实。总连着稚子笑语、爷娘呼唤
这是从前司空见惯的场景。
而现在,在普遍荒凉的乡村
一缕炊烟的出现,已经可以被理解为
一个奇迹
因而更多地,被我想象成了一条经幡和
一道挽联。
▍枕中记
有时是在自己附近。有时
去了很远的地方,以至于返回时,感到
布缝的火车,来自母亲的手工。
靠着它,偶尔
有时候,它会是一本书。当我头枕卷册
感觉是进入了别人的生命。
陌生的旅途,陌生的人
有时候它只是我随遇而安时自己的
一只手臂,我枕着它,陷入一场又一场
白日梦
我梦见衰老的自己,穷尽了一生的愿望。
很多时候,我沉溺于这梦幻带来的奇遇
这是生活不能给我的。
但这样的梦,消耗了我对现实的热情。
有时候
我不得不制造一场车祸,把自己解救出来
“仿佛完成一次梦中跳伞”
注:引号内借用了特朗斯特罗默的诗句:醒来就是从梦中向外跳伞。
▍打往老家的电话
我害怕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
在深夜,在我蜗居的海边小镇的一间陋室里
我害怕来自四千里外
十多年了,它送来太多不祥的音讯
祖父去世,外婆的丧礼
大姑、二姑、二舅、大舅、表妹……以及更多亲人
我也害怕打电话
我害怕挂电话时听到母亲在那头哽咽的声音
我害怕嘘寒问暖之后的父亲
我害怕那种安静得只有光缆在战栗的声音
——我真正害怕的是
我打往老家的电话,再也没有任何声音
▍七 月
一只西瓜的甘甜
终于赤脚蹚过清水河时,脚底的冰凉。
始于麦地里一捧咬人的麦土,终于旱塬上
目送迎亲队伍离开时羊倌的惆怅。
七月流火呵
始于日头因酷热泛出的光晕
终于夜晚,一颗红巨星的陨落。
始于螽斯振翅,终于重新化为腐草的
萤虫,一盏微型灯塔的熄灭。
最近的七月,始于成年后异地谋生间隙的一次
匆匆忙忙的还乡
终于凌晨三点的离开
始于父亲病榻前,一碗参汤里的月亮
终于他坟头一束枯草的摇曳。
▍省 略
七月将尽
一份作业即将迟到。并非源于疏懒
七月,对我来说是个严重的月份。
这首名叫《七月》的诗,我似乎
什么也没写。
当我说,始于……终于,我省略了童年
记忆中一些细微的幸福,省略了对于飞逝时光的惶恐
当我说,始于……终于
我省略了最初离家的仓皇
很多年,异地辗转、奔波的辛凉
当我说始于……终于,我省略了具体的
某年,某月
某个夜晚,具体的某人、某张脸
深夜中的火车,一闪
当我再次说起始于……终于,我省略了丧父之痛
一生中,为数不多的遗憾与悔恨。
▍高音喇叭
从未出现的鸟
农业学大寨。打倒四人帮。歌唱祖国。包产到户。
征兵。征地。拆迁。计划生育。
一个时代躲在后面发声。有时候
是村支书急吼吼的嗓门:
谁家的偷懒不上工,谁家的又偷偷捡了
地里没挖净的洋芋
也有一些温情的时刻:傍晚时分,鸟鸣
变得温和
单田芳的评书和马季的段子
“花儿朵朵开始广播”,我蹴在泥地上
一边吸溜面条
一边听让《我们荡起双桨》
哦,那些同龄人的声音,清脆的鸟鸣
肯定来自北京天安门
有时候,会传出苍凉的秦腔,和着劲利的西北风
没有谁注意到它什么时候停止了鸣叫
这些年,人们外出打工,一茬又一茬
悄悄地出门,悄悄地回来,悄悄地洗去
一身的病痛
村口,只有老支书伛偻着腰身嘘寒问暖
声音嘶哑,像很久没拉过的风箱
终于,一次
不期而至的风雨,它从电线杆上掉落下来。
几个顽皮的孩子拆掉了它:一圈
生锈的铁皮,包裹着磁铁和铜线圈
除此以外空无一物。
▍乘高铁还乡
经过灯火暗淡的郊区,车窗外
依次闪过工业园区的箱体建筑
经过这些以后,火车
似乎从21世纪驶回了
20世纪。接下来是90年代、80年代
70年代
这是夜色中的华北平原。窗外灯火稀疏。
火车继续穿行。山岭。桥梁。隧道。布满褶皱的丘陵。
啊,这是
火车进入黄土高原,我开始仔细辨认那些大山褶皱里的
零星村庄。一支弓弦上的箭
哦,故乡!
在这个高铁时代,我最大的愿望
就是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你,回到最慢的
生活。
▍回故乡之路
一个西海固人,用前半生辜负父母、故土
那么,他将用后半生
忏悔。在生命的
像一缕秋风
穿着另一只,落叶的鞋子
回到西海固
像一个夜归人
在六盘山下的车马店里
用一碗浓酽的苦茶,卸下一生的风霜。
▍起初与最终
最终是一根枯枝,拨开我墓碑上的落叶
起初是一根新生的光线
唤醒地下沉睡的蛹
让白蝴蝶的翅膀,在一座豌豆花上掀起
最终是陈旧的雨水
洗净了人间恩仇
起初……最终。中间
当最后一粒
人间灯火被带入星空
死去如我者,也如静默的山峦微微抬起了头颅。
原载《朔方》2019年第10期
转载自《朔方》官方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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