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父亲生病，我五个月内四次往返于成都和南京之间，与父母呆在一起的时间累计约两个月。第一次长时间地体会老人的特殊心情，切实感受到高龄老人的痛苦除了来自于疾病，来自于逐渐不能支配自己身体的无奈，还来自于一种恐惧——害怕成为对社会对家庭完全无用的废物，成为子女的包袱，从而失去后代的尊敬。
母亲在家门口种几株花草，每天早晨用一只幼儿玩具似的小桶盛水去浇灌，我看她一手拄拐棍一手提桶，颤颤巍巍，赶紧提一大桶水出去帮忙，两趟就浇完了。结果母亲不高兴了：你不用管，我自己晓得慢慢浇。
父亲出院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听厨房里悉悉索索，爬起来去看，原来他老人家在打鸡蛋给自己做蒸蛋羹，忙说爸你去休息，我来蒸。结果父亲说：我要是鸡蛋都蒸不了了，不就是躺着等死了吗？
我在厨房做饭，母亲在客厅枯坐发呆。她近来总说自己开始老年痴呆，忘了许多事，行动也迟钝了。看去令人心生凄凉。我灵机一动，大叫：妈，来帮下忙，厨房有只苍蝇，我打不着啊。哎，你慢一点啊，别把苍蝇吓跑了（其实是怕她摔着）。母亲眼睛一下亮起来，忙找到蝇拍挪来厨房，一边唠叨：我就知道你不会打苍蝇，你从小就笨，打个苍蝇都弄得鸡飞狗跳，还记得吗，有次把桌上的碗都打碎了苍蝇还是没打着，你外公还护着，不许骂，说你好静不好动，坐得住，长大是要当知识分子的。（我的娘啊，这是哪一出对哪一出啊？）
妈，你看你还说老年痴呆呢，四十多年前的事我都忘了你记这么清，记忆力好得很嘛。我哪能跟你老人家比啊，你上大学就在校队打排球，我体育差点不及格呢。那当然，你妈二传手呢，不是吹的，就现在老了，打苍蝇你也比不上你妈。
那只在四十分钟后被家母击毙的苍蝇给父母二老带来了一晚上的欢乐。从晚餐到入睡，两老谈的是俺小时的笨拙可笑、妹妹的灵活好动，并追本溯源到我像父亲不好动，妹妹则敏捷如母亲年轻时。主要发言者是母亲，父亲时而补充一两句，我是最忠实最专注的听众，在关键处互动一下，比如抗辩说我其实也不算太笨，主要是老妈太能干，女儿压力山大，云云。
我们这一代人父母还健在的也都是风烛残年了，在生活上照顾他们、呵护他们固然重要，在精神上尊重他们、卫护他们的尊严恐怕更重要。我每天给父母打电话，有时间就回去陪他们几天，想传达这样的信息给他们：我需要他们，需要他们凝聚一生的智慧，需要他们无所不在的经验，需要他们多陪伴我。他们对社会对他人有没有用我不管，对我，有用，很重要。他们一定要老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这样，对他们来说，必须面对的疾病、衰老，也许就不会太可怕了吧，最起码，他们可以平静从容地向落日衔山处缓缓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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