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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战败后的日本:帝国的崩溃与哀嚎

1945年8月15日,日本静冈县郊区一个村子里,28岁的农妇相原悠跟村民们一起,围聚在全村唯一一台收音机前,收听裕仁天皇面向全体国民的“玉音放送”,收音机里都是噼里啪啦的杂音,天皇的用词也很古典,这让相原悠一时没听明白天皇想表达什么意思。

这时旁边一个男人喃喃自语地说,“这么说来,日本战败了!”听到这句话,相原悠顿时觉得全身无力,似乎整个人都虚脱了。许久以后,她听到电台里传来一位播音员的话音:“日本军队将被解除武装,并遣送回国。”

这让相原悠再次燃起希望,她心里后来一直默默祈祷,希望她那被征派到“满洲”(中国东北)当兵的丈夫能平安归来。

只是,她永远也等不来丈夫了。

一直到3年后的1948年,相原悠才知道,她的丈夫,就在裕仁天皇隐晦宣布投降的5天前,已经在同苏联军队的作战中被杀死了。

帝国的崩溃:战争孤儿

一个曾经狂妄的、不可一世要征服大东亚和太平洋的日本帝国,转眼间,随着无数士兵的死去,和女人的心碎,开始,垮塌了。

长久以来,我们一直习惯于从中国人的视角去看待二战,看待1931-1945年间的那场中日战争,然而在战争之后,日本人是怎么样的,我们,似乎一无所知。而今天,最爱君想带着大家去看看一段有关日本战败后的历史,去看看那个双手沾满血腥的帝国,是如何崩溃和哀嚎的。

而在那场战争中,失去亲人的,不仅仅是相原悠。

1946年12月,在从中国东北历经千辛万苦、辗转回国后,7岁的小女孩渡边千鹤子胸前挂着父亲、母亲和妹妹的骨灰盒,回到了日本东京。

▲1946年12月,东京品川车站。从中国东北归来的日本侵略团的难民孤儿们,胸前挂着亲人的骨灰盒。

记者去采访她,这位已经成为孤儿的7岁的小女孩,坐在一张大床上,旁边放着她爸爸、妈妈和妹妹的骨灰盒,一边还放着一个她很喜欢的小洋娃娃,记者问她:

“你爸爸死在哪儿?”

“奉天(辽宁沈阳)。”

“妈妈死在哪儿了呢?”

“葫芦岛(辽宁)。”

“妹妹贞子呢?”

“佐世保(日本长崎)。”

在历经14年(1931-1945)的侵略战争后,日本人最终以伤亡270万人的代价,为自己的狂妄付出了惨重的教训,随着1945年日本的战败,大量的缴械士兵和日本平民开始被陆续遣送回国。

起先,他们被派做帝国的先遣部队试图去征服“支那”和广阔的大东亚,然而战败后,他们开始跟随着日本帝国溃败的梦想一起撤退,仅仅在中国东北,据估计,就有多达17.9万名日本平民,和6.6万日本士兵在仓皇的撤退和严冬中死去。

他们拼命逃窜,仅仅带着年幼的孩子和一点很快就被吃完的食品上路,许多难民走投无路,将自己的孩子送给了沿途也同样贫苦的中国农民,在1945年后,那些同样憨厚的中国农民,则收养了4000多名日本人的遗留战争孤儿。

▲1946年,在东京上野车站流浪的儿童。

根据日本政府1948年2月的一份报告统计,当时日本的战争孤儿和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仅仅能统计到的,就达到了123510人:其中,有28248人在空袭中失去了父母;11351人在艰难的遣返途中成为了孤儿,或者是跟父母失去了联系;另外2640人确认为被“抛弃”;此外,还有81266名儿童,在战争结束后的骚乱中父母死亡,或是跟父母离散走失。

在回国后,或是父母死亡后,这些日本的战争孤儿们,许多住在火车站、高架桥和铁路桥底,以及废弃的建筑中。他们以擦皮鞋、卖报纸、偷钱包、捡烟头、非法贩卖粮食配给券,或者是乞讨谋生,一些十几岁的女孩子,则被迫早早地以卖淫为生。

活着的幽灵:回国的侵略老兵

但回国,对很多日本人来说,只是另外一场噩梦的开始。

1946年8月1日,7000多具日本侵略军和平民的骨灰,被遣返船冰川丸号送回到日本浦贺港,然而,却没有任何人前来认领。在远渡万里,终于魂归故里后,冷冰冰、无人迎接的海岸却呈现了一个残酷的现实,他们被大日本帝国怂恿着去侵占一个遥远的国度,但转身回来时,他们,却已经成了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即使能够活着回来,许多日本士兵和平民也发现,他们的家早已无处可寻,城市中的许多街区被整块夷为平地,父母妻子很多人在空袭中被炸死,或是被疏散到了乡下。在整个日本,到处都是手写的寻找失散亲人的寻人启事。

数百万被遣送回国的人员,在返乡的迷离中,寻找着抑或失散,抑或已经死去的亲人,于是从1946年1月起,当一档名为“复员者消息”的广播节目开播,提供即将遣返回国人员的姓名、船期和登陆口岸消息时,电台的工作人员们,很快便被每天多达四五百封的信件和几十通电话所淹没。一直到1950年,这个节目还在继续清理大量日本归国人员的下落或是死亡声明,“寻人”广播,一直播到了1962年3月31日才结束。

▲战乱中,许多日本军人及平民失踪。图为一位日本红十字会人员,在查看张贴的寻人启事。

对于日本人来说,他们沉浸在一种战争“受害者”的意识里不能自拔,但他们却忽略了,日本人对于整个中国、朝鲜,乃至东南亚、全世界几亿无辜民众,所进行的血腥杀戮和残害,他们选择性遗忘了自己的血腥,却选择性保留了大和民族自作自受所带来的自我苦难记忆。

回归的侵略军士兵,当他们返回到日本本土,也开始发现现实的残酷和无奈。

许多侵略老兵返回日本后,却发现原来早在很久以前,他们就已被宣布死亡,家里人甚至已经为他们举办过了葬礼,竖立起了墓碑,而他们的妻子,则已经改嫁他人,这些士兵几乎崩溃的发现,他们已经成了所谓“活着的英灵”。

当他们自以为历经千难万险回到“祖国”后,侵略军的士兵们发现,他们被整个日本社会当成了贱民看待:在当时,日本国内民众开始陆续了解到日本帝国部队,在对外侵略中犯下的滔天罪行,于是,回国的日本士兵们发现,他们不仅被看做是没能完成使命的失败者,而且被假定为参与了不可告人的罪恶。

▲一名回国的日本兵在兜售小玩具。

1946年6月9日,《朝日新闻》发表了一位复员的日本兵寄来的信,信里面描述了他“还乡”所受到的冷遇:

“5月20日,我从南方地区复员回到日本。我的家烧毁了,我的妻子和孩子失踪了。物价太高(战后的1945-1949年间,日本一直面临着疯狂的通货膨胀),我仅有的一点钱很快就花光了,我是一个可怜的家伙。没有人肯对我说句好话。人们甚至向我投来敌视的目光。没有工作、受尽折磨。”

大量的日本侵略军在回国后发现,他们早已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大量的日本侵略军老兵在回国后,在失业、贫苦和社会的整体歧视中,无奈地徘徊在东京上野公园,车站等各个场所,他们流离失所,这种状况,甚至一直持续到了上世纪五十年代末。

有的侵略军老兵则放弃了求生的希望:在一封写给报社的信中说,

“我们的生存被损害,伤病的老兵们被遗忘了。”

信件从一所疗养院中寄出,写信人讲述了他的病友们由于绝望而自杀,在信的结尾中他写道,

“我自己五分钟后,也要上吊了。”

困苦的民众:生死边缘

在二战末期,日本人已经开始经历粮食危机,日本大阪的市民,甚至被鼓励吃橡子、谷糠、花生壳,和木头的锯末,日本政府当时甚至公开鼓励人们通过食用蚕蛹、蚯蚓、蚂蚱、家鼠、田鼠、蜗牛等来补充蛋白质。

在当时,普通的日本民众陷入饥饿和濒死的边缘,但大量的救援物资却被军方和利益集团在黑市上高价倒卖。

▲1945年后,很多日本市民住在棚户区里。

1945年11月7日,《朝日新闻》的大阪版,刊登了一封题为《我正打算自杀》的来信:

“我是一名普通的劳动者。我写这封信的时候正处于生死关头,现在我的脑海里一篇空白,有的只是对我们无能政府的怨恨。我有五个孩子,我努力工作····可是政府对于粮食供应的无能,使得情形越来越差·····我们已经山穷水尽了。最终,我甚至借了高利贷来买粮食。但是我无法再这么做了,所以我们已经整整四天没吃饭了。

我妻子昨天完全垮了,有两个孩子开始神志不清。

最后,我决定自杀。我要以死,来谴责无能又无情的政府·····像我们这样没受过教育的人,不懂得什么高深的道理,但是我觉得肯定有足够的大米和麦子。看,只要你有钱,一石、两石的大米和麦子马上就能到手。并不是没有粮食。

官老爷们,收起你们几年来让别人遭受折磨的麻木不仁,拿出点人性来吧!现在,我第一次感到,日本确实应该是一个四流国家。没有真正的好政策,它还会沦落为五流甚至六流国家。当这封信送到你们手上的时候,我可能已经死了。我是用剩下的全部气力写这封信的。”

生存如此艰难,高犯罪率便应运而生。

根据统计,1946-1949年,四年间日本的公开抢劫案件达9485宗,另外还有1177184人由于盗窃被捕入狱,由于食不果腹,加上时代那种茫然的大环境,8到25岁的儿童乃至青少年,成为了重型犯罪(例如谋杀、强奸、武装抢劫、恐吓、纵火等)的主力军,几乎每两分钟,就有一宗重型犯罪发生。

沦落的妓女:时代的绝望

社会的残酷现实,也映衬到了孩子们身上。

在1946年初的日本社会中,日本的孩子们最喜欢玩的游戏中,其中一个就叫“潘潘游戏”:孩子们喜欢模仿那些穷苦的女孩子沦落成妓女、拉客卖淫的样子戏耍游玩,全然不知背后的辛酸与血泪。

1946年9月29日,《每日新闻》就刊登了一位21岁妓女的来信,这位年轻的女子在信中讲述自己从中国东北回国后,由于没有亲戚和经济来源,最终只能在东京的上野车站的地下通道中蜷缩生活:

我住在那里顺便找工作,但是找不到任何事做,连续三天我什么也没得吃。然后在第三天夜里,一个不认识的男人给了我两个饭团,我赶忙吞了下去。第二天夜里,他又带给我两个饭团。后来他要我到公园去·····我就是在那时,沦落为受人鄙视的“夜之女”的。

▲1945年后,东京街头的“潘潘”女郎:妓女。

着眼于无奈的社会现实,1946年12月,日本内务省公开宣布:女性有做妓女的权利,在政府指定的“红线”区域,卖淫被默认允许。据统计,二战后初期,日本大约有55000至70000名日本女性,和来自台湾、朝鲜等原日本殖民地的留存女子,在日本沦落成为妓女。

而来自美国20多万日本占领军的旺盛性需求,则使得这个性产业更加兴旺发达。

在战后一项针对日本妓女的调查中发现,她们大多是战争孤儿,或者是没有父亲养育,有许多妓女是家里的长女,“自认对父母和弟弟妹妹的生活,负有强烈的责任”,从而使得她们,走上了痛苦的不归路。

▲二战后,招待美国军士的日本妓女们。

但是令人惊奇的是,调查中同时也发现,与当时整个日本社会弥漫的那种,在经历高压统治和战争压力后突然释放的情绪一样,有一些妓女坦承并非因为经济状况绝望而卖淫,她们中有的人选择卖春,只是为了短暂的欢乐而挥霍浪费,从而“展示出挑战时代整体贫困的奢侈放纵。”

一位妓女甚至承认说,她从卖春中感受到了特别的性快乐,如果客人长得特别英俊,她还不愿意收钱,而除非生病或者住院,她甚至不会考虑其他的人生选择,而是愿意继续追求这种生活方式。

黑市与黑社会:草莽民间

对于普通日本民众来说,尽管战败,但突然之间,他们一直紧绷的神经却被调和了下来,以致于他们产生了一种“震惊到近乎麻木”的状态,并随之而来产生了一种“彻底解脱”的感觉,这种解脱感往往十分短暂,随后疲惫和绝望接踵而来:整个社会都面临着这种深广的心理崩溃状态。

由于战后生产停滞、物价飞涨,在严酷的生存和1945-1949年间高速飙涨的通货膨胀之间,人民的生活和心理状态都支离破碎,生存几乎成为唯一的渴望。

许多女孩子做了妓女,男人们和部分妇女,则开始转做黑市交易。由于战后的生产、生活资料严重匮乏,于是,日本社会的黑市交易开始大范围的自发形成。

▲东京的黑市交易市场,商贩们在售卖家用的五金器具。二战时期,日本几乎所有金属都被征用于军需生产。

他们有的将军刀改成餐刀,头盔则改成水壶和煎锅;在大阪,许多死人用过的毛毯和衣物成了黑市交易的畅销品,上面甚至还沾着肺结核患者咳出的血迹。

不管怎样,到了1945年10月,在巨大的需求刺激下,日本国内已经有17000多个露天市场开始自发形成。在黑市的常规经营者中,有60%是男性,30%是女性,剩下的10%是儿童。

就在这种背景下,黑帮也开始各自划分地盘,并进行火并厮杀。在东京新桥地带,那里的市场是黑社会松田组控制的;浅草区则是芝山组控制;银座区是上田组的势力范围;池袋区则是关口组的地盘。

以东京新桥市场为例,那里的黑社会松田组拥有150多名帮派成员,他们通过收取保护费来运转谋生,并且插手当地的建筑业,为美国占领军提供协助市场监管等服务。

遗留在日本的大量台湾人和朝鲜人,也开始抱团,甚至组成黑帮争抢地盘:1946年7月,一场由数百名台湾商贩和上千名松田组暴徒对战引发的暴乱,就导致了7名台湾人死亡,和34人受伤,另外有一位警察也在枪战中丧生。

▲一块黑市市场招牌,表示这里是由黑社会松田组管理的。

在当时,社会秩序混乱,生活前景迷茫,每个日本的普通平民,在大日本帝国崩溃后,都在生存的边缘苦苦挣扎,在这种社会背景下,正如许多妓女将卖春得来的钱用于挥霍享乐一样,许多男人和女人也开始酗酒。

在大阪黑市的一位商贩就说:“我讨价还价地进货,然后讨价还价地卖掉它们。为了麻痹良心和鼓起勇气,我们许多商人在做生意的时候,都喝一种烈性烧酒。”

另外一位商贩则坦承说,通货膨胀太厉害,他根本看不到未来在那里,因此,他每天都是从挣来的钱中,留下一点明天做生意的钱,然后剩余的就拿去喝酒和嫖妓,他努力回忆那段褪色的、伤心的战后岁月,那个1945-1949年的痛苦人间,他说:

“我喝酒,并尝试着忘记,那浮萍般、漂泊不定的生活。”

对于他们来说,光明,似乎要等到1950年朝鲜战争突然爆发后,大量战争订单带来日本经济复苏的美好时段。

而那段帝国崩溃后、不堪回首的日子,又有那个日本人,愿意再去审视和回忆呢?

历史,只能选择性遗忘了。

参考文献:

(美)约翰·W·道尔:《拥抱战败: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日本》;三联书店2008年版

(日)小代有希子:《躁动的日本》;广东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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