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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群芳谱 | 山中高士话宝钗(三)


 

作者简介

韩乾昌,自由职业。西北汉子,红楼痴人。天性好自由,胸无大志。红楼一醉不愿醒,从此长做梦中人。




作者

韩乾昌

出世再入世是一个自我修炼的过程。


宝钗吃下去的是冷香丸,而尝遍的却是各种人间真味,悲喜炎凉、酸甜苦辣。

冷香丸体现了两大特点——

一、冷,这冷不是冷漠,而是理智与冷静。感性认识如果不能通过理性判断,形成理性认识的话,就没有形成智识,因此人就不可能真正看透,不可能真正彻悟。

二、历经春、夏、秋、冬,还必须契合时年节令才可以。

这就是随分从时、顺应自然、顺应趋势。

于是,薛宝钗以出世之心而入世。

何为出世之心?

就是心无挂碍,不为功名利禄所累,不计较个人恩怨得失。放下执念,达到一个融通圆满的境界。

何为再入世?

去勇敢承当生命赋予的责任,寻找生命的真谛,完善自我人格,获得“任他随聚随分”的坦然。


无论面对聚散离分还是死亡,这凡俗的世间从来都是“风团蝶阵乱纷纷”,乃是常态。


而想拥有一份生命里最深刻的沉静,拥有超然于命运之上的姿态,就得有着“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的定力。


这是由一个小我转化为大我的过程。也是生命得以返璞归真的过程。

如果她热爱虚名浮华,怎么会住在“雪洞”一样的地方?


是因为节俭吗?未必。她在修行,身外之物于她而言毫无挂碍。生命的本质是向朴素的。她已是明心见性,所以,一切矫饰于她而言没有任何意义。因此,她不施粉黛而能艳冠群芳、衣着简朴而明媚如春。

如果说一开始还要吃几粒冷香丸以免凡心偶炽的话,此时则不必了。

有人说她喜欢巴结奉承,可她明知道贾母并不喜欢这样的风格却为何还要弗其意而行,换来贾母的一阵批评?


如此会察言观色、洞悉人性的宝钗怎会不知道这一点?

这是一种内化为自觉的修行,与别人的喜好爱憎无关。坚持本真,绝无谄媚。


而身在佛门的妙玉则是极尽奢华与炫耀。可见其心本在红尘。

宝钗过生日时,她挑着贾母爱看的热闹戏点,夹软烂的食物给她吃,这完全是作为儿孙的一种孝敬,这是美德,何来拍马屁一说?

做与不做,如何做,完全在我。

随分从时绝不是毫无原则的妥协退让。

做“更香谜”时,她应当知道贾政向来的喜好,却并无曲意逢迎,因此引来贾政的“不详”之评。


若说她讨好王夫人的话,就该远着被王夫人和贾母讨厌的赵姨娘才是,可她每次分配礼物时,从没忘记赵姨娘和周姨娘。连赵姨娘这种人都对她赞不绝口。

如果她有心拉拢宝玉的话,为何亲口说对宝玉和贾环一视同仁?她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邢夫人同样是个不太讨喜的角色,可她对邢夫人一样尊敬有加,还体恤帮助邢夫人的侄女邢岫烟。这是众生平等的慈悲之心。

有人说她冷漠。对于金钏儿的死,帮着王夫人说话。可此时金钏儿已死,王夫人心里也满是愧疚,难道要她义正言辞的批判王夫人吗?再说金钏儿的真正死因她是不知道的,王夫人没说实话而已。


她对王夫人的安慰是出于本分。而给金钏儿衣服也是同情。古人注重袍泽之情。她能把自己的新衣服给死了的金钏儿穿而毫无避讳,这是悲悯心。

同样,对湘云和香菱的体恤与资助,不再赘述。

湘云对宝钗评价极高、极热情,而宝钗之于湘云则一直保持着恰当距离,群而不党。湘云也曾为此埋怨,只是她一时无法悟得其中真意而已。


俗话说“君子之交谈如水”。和朋友保持一种不浓不淡、不疏不亲,让彼此都舒服的距离难道不更好吗?

对尤家姐妹的死去和柳湘莲的突然失踪,宝钗态度看似平淡,实则是把人生的无常看透了的理智与冷静。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而已。

至于抄检大观园后的明哲保身,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她是亲戚,出了这样的事谁也得避嫌不是?

宝钗时常劝宝玉读书。又说许多人其实是被书害了,他也误了书。因为那些人没把书读明白,这样的糊涂虫读书越多,害处越大。


她说的读书是辅国理政之读书,而不是贾雨村之流的国贼禄蠹们的读书。贾雨村那样的读书人把读书看做求取功名利禄,满足个人私欲的不二法门,可不是被书害了,也误了书吗?

她眼里的读书人应当是有责任、有担当,为国为民的人。


因此,把宝钗的思想和贾雨村的思想归于一致是荒谬的。


宝钗的“螃蟹咏”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她对贾雨村一类的贪官污吏同样深恶痛绝。

而宝钗反对别人看杂书的原因是,怕别人移了性情,走火入魔。


可是她和黛玉宝玉不都看过那些杂书吗?


问题是,能达到他们这样悟性的人又有几个?

王熙凤说宝钗,不干自己事一句话不说。可在协理大观园时她赞成探春大胆改革的同时,又以道家无为而为的精神作为补充。兼顾了下层群体的需求,彰显悲悯与智慧。


她只是不愿热衷于牵扯到个人私欲的恩怨当中而已。

宝钗一直劝诫宝玉读书,同样是为了让宝玉能有一份担当,而不是劝他去做国贼禄蠹。


从宝玉的悟禅机来看,他还在身后,而宝钗则已飘然在前。黛玉和宝玉执着于儿女情长,进入了各自的理想世界,出离了尘俗,获得了精神的自由。却终因放不下的牵绊而无法达到灵魂的自由。因此,她们是痛苦的,一个泪尽而亡,一个终渡尽劫波、堪破红尘。


宝钗早已看清一切都不过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她是放下了。

以放下的姿态入世。

既然看透了人生终究是虚无的,没有意义的。那人为什么还要活着呢?


乃是一种体悟。以一颗了无挂碍的心涉入尘世间,去勇敢担当又不为名利所累,回归本真、明心见性,感受一切来自大自然又回归大自然的这一过程,获得肉体与精神乃至灵魂的和谐统一。这个体悟的过程就是有意义。凡世间存在的事物,必有它存在的理由。


这样来看,世上又没有完全没有意义的事情。就像探春说的那样,大观园里的一个破荷叶,一个枯草根子都是有用的。


而有的人则完全陷入了虚空之中。既然人生没有意义,不如消极避世,去归隐山林,如历史上许多隐者。或者归隐在自己内心的理想国,如宝玉和黛玉,皆是小隐。


所谓“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朝”。


在我看来,苏东坡就是大隐。

所谓“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把一种漂离不定,让人观之心生悲戚的小事物赋予它如此的定力与生命活力,这是一种积极的生命姿态,更是一种高渺的人生境界。

是“珍重芳姿昼掩门”的持重;是“淡极始知花更艳”的淡泊;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看透。是“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空之境界。

宝钗之无情,乃是极情。


极到深处似无情,任是无情也动人。

身在红尘,而精神出尘于外,以出尘之心复入尘世是为了追求灵魂的自由,为了返璞归真。

唯如此,才能做一个真正的我,空我而无我。

这样的薛宝钗,她已经彻悟了。

而这样的薛宝钗,还会去抢那个所谓宝二奶奶的位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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