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范西园
唐德宗建中四年（783年）的十月，这个冬天，比以往还要不容易。
河朔与淮西的战事还在继续，天下人都在为了征税之事愁苦无措。在淮西，朝廷虽然任命宰相李勉为淮西招讨使，哥舒曜为副招讨使，作为调度淮西战场各路官军的总指挥部。但是各军之间仍然指挥不一，最终导致神策军中了李希烈的伏击，几路军狼狈败走。
安史之乱以后，唐廷每年财政收入不过几百万缗左右（一缗即一贯钱，等于一千文钱）。到了建中初年，天下经济恢复，两税法实施，税钱才逐步增长到了一千余万缗。在刘晏、杨炎等理财专家的惨淡经营下，国库好不容易有了一点积蓄。而开战以后，每月的军费都高达百余万缗，唐廷要让上至皇帝、下至百官全都不吃不喝、不拿工资，才能用日常的财政支撑起战争的消耗。到了建中三年时，国库里的那点存款早就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根据度支部、太常寺的测算，这仗再打上几个月还不能结束的话，国家就要破产了。
建中四年的唐朝局势
财政危机之下，几个月前唐廷就已经根据太常寺的财政学家（太常博士）的建议，实施了“紧急财政法案”：
紧急征用商人的钱财，凡是商人的家财超过一万缗的，朝廷“借用”这些人一万缗以上的财产以供朝廷应急。
于是，长安城的商人们几乎全被抓了进去，度支部门只要估计某商人申报不得其实，便加以鞭笞棒打，人们禁受不住痛楚，有的自缢而死。整个长安，再度哀声遍地，像是刚刚被盗匪洗劫过一般。
就算搞出这么大阵仗，度支部从商人那里也只搜刮到了八十余万缗，还不足朝廷一个月的军费开支。
高额的税收和征用，让长安百姓鸡犬不宁
这个时候，人们才想念起了一年前被罢相的杨炎。杨炎虽然冷酷无情，打压异己，但是理财方面确实是一把好手，若是杨炎还在，断断不会交出这样的一张答卷。可是杨炎早已经因为唐廷的派系斗争而获罪流放，如今已不在人世了。
朝廷又决定征用当铺的利钱，凡是家里积蓄钱帛粟麦的人，统一都被征借四分之一。这个决定无异于从百姓手上公然抢钱，更是激起了整个长安城的愤慨。百姓们为此举行罢市，聚集在一起拦着宰相卢杞的坐骑诉苦。
但这些只是徒劳，多事之秋，只能让百姓与朝廷一起共克时艰了。紧急财政政策继续施行着，一个月间，征收到了一百多万缗钱，算上之前从商人那里搜刮到的，总共两百万缗，对于整场战争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
长安城的百姓们，几年来忍耐着贫苦与冻饿，只为了成全皇帝不切实际的复兴大梦。可到头来，却因为朝廷的政策而反复被洗劫，家家户户，财力枯竭。本以为战争打上一年就可以停歇了，谁料河朔的烽烟再起，这仗竟像是永无止境一般。
为了支援淮西的战事，此时，泾原节度使姚令言奉诏率领五千泾原军前往襄城，援助在那里被围困的官军。他们和以往从西北边陲被调往东线的防秋兵一样，先前往长安，再从广运潭中转，送往关东的战场。
盛唐时的广运潭景象
十月初二，节气已然入冬，但已然下着恼人的冬雨，士兵们冒雨前行，抵达长安时，已经又饥又冷。以往的防秋兵前往关东，往往在长安受到朝廷的丰厚款待，赏赐一番之后，提升一下士气，随后才发往关东。泾原军士兵们满以为可以在长安能够像以往一样得到朝廷丰厚的犒赏，可是招待他们的，确实简陋的粗米饭和土菜饼，酒食单薄，已经到了难以下咽的程度。
这也是朝廷应对财政紧缺的一项新政策。为了共度时艰，以往一直都有的劳军犒赏被取消了，此前的间架税、除陌钱新政推进得不顺利，只是在关中一带才被有效执行。虽然朝廷聚敛到了不少的钱财，可对于整个战事来说，依旧谈不上宽裕。所以朝廷要把有限的钱财用在刀刃上，以往的望春楼劳军项目，就被朝廷一并节约了。
泾原军的士兵们愤怒了。他们原本是安西、北庭的边兵，因为要平定安史之乱，而被调入关内，如今被安置在了泾原，作为防备吐蕃外敌最前线的边军。他们不理解，明明是他们背井离乡，为了朝廷的大业，把脑袋夹在胳肢窝里打仗。而朝廷却丝毫不加以体恤，把他们当做要饭的一般，竟用这些粗糙的饭食就把他们打发了？要知道，当初的神策军发往关东时，朝廷不知道花了多少钱用在犒赏将士上面。难道神策军就是朝廷的亲儿子，而他们这些安西来的泾原军，就只配吃这些难以下咽的菜饼？
泾原军士们踢翻了犒劳的粗饭和菜饼，闹起了事来，大声抱怨道：“我们将要赴敌而死，却连口饱饭都吃不上，怎么能够拿自己的小命去往刀刃上撞呢！”另外一些兵士也附和：“听说皇帝老儿有钱，放着空空如也的国库不管，光顾着聚敛财富填充皇帝自己的腰包。在琼林、大盈两个皇家内库里，满满的全是金银锦帛，我们不如一块儿去取吧！”
于是，泾原军士们穿上铠甲，拉起旌旗，擂鼓呐喊，回军开向了京城。
泾原军出自安西、北庭，自有他们的特点。安西、北庭的边兵们世代居住在西域之地，军中不是无组织、无纪律的蕃兵，便是流放、逃难到此的不良分子，所以军纪历来出名地差。当初高仙芝在怛罗斯之战中兵败于大食，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安西军纵兵掳掠，引发了整个昭武九姓的愤怒。安史之乱以来，这支从西域赶来回援的安西军就是出了名的刺儿头，前前后后因为各种原因，已经闹了不少事情，朝廷只能将其暂且安置在泾原。要不是因为襄城的局势实在紧张，朝廷也不会决定动用泾原军来支援淮西的战局。
因此，在一片埋怨与牢骚声中，泾原军哗变了。
此时此刻，泾原节度使姚令言正在御前辞行，当泾原军哗变的消息传入宫中，不仅是天子和百官，甚至连姚令言都傻眼了。姚令言慌忙拜辞了唐廷君臣，匆匆出宫，想要前往泾原军中阻拦。然而，哗变的乱兵已经如同一只发狂的猛兽，原本的军纪、号令荡然无存，成了一股愤怒而焦躁的盲流，已经不能听奉任何人的命令，只知道一边鼓噪起劲，一边叫嚷着冲向长安城。姚令言快马骑到了长安城外的长乐阪，遇见泾原乱军后大声出言阻止，却被乱兵反过来裹挟着，一同继续向前。
皇帝李适也紧急派出了宦官，下令泾原军停止前进，朝廷会为每名泾原军赐予丝帛二匹。而这个命令反倒更加激起了乱兵们的愤怒，朝廷不让他们在国库爽快地打劫一番，而只是拿一两匹丝绢来敷衍他们，难道是在打发乞丐？他们想要的已经不是朝廷常规的劳军犒赏了，他们要的是整个国库。士兵们乱箭射死了传谕的宦官，径直来到了通化门外，又碰上了一遭前来宣慰安抚的宦官。这几位运气不好的宦官才刚刚出城门，没来得及把皇帝的口谕说出来，就已经被乱刀砍死。
当皇帝派人从大盈库中运出了二十车金银财宝，要赐给泾原军将士的时候，乱军已经杀入了城中，吵吵嚷嚷地向着皇城涌去。骤然听闻乱军入城的消息，整个长安城乱了起来，人们恐惧地四散奔走。这个时候，就算是天王老子，也不可能拦住这群盲流了。
“父老们，不要怕！我们不是强盗！只是要拿属于我们的东西！”乱军一边往前，一边高声叫着。
百姓们迟疑着停下脚步，退避在街边。商贾、旅人、市民、百姓一起张望着，看着这些来自安西的粗野军人呼喝而过。
吃瓜中的长安百姓
“不抢你们典当的利钱了！”
“不抢你们的间架税了！”
“不抢你们的除陌钱了！”
泾原军士们继续高声呼喝着，渐渐地，围观的群众中，应和的呼叫渐渐响起，到了后来，泾原军每喊一句话，都紧跟着长安百姓们的欢呼声。
去他的间架税，去他的除陌钱！去他的王霸雄图，去他的复兴大业！百姓们才不要听这些，他们要的只是有个正常的官府，能像过去那样保他们平安，收最少的税！如果朝廷要画个大饼，让百姓们为振兴大唐的事业买单的话，那就让那些振兴大唐之类的说辞见鬼去吧！
长安百姓，已经在官府强征利钱税金的野蛮政策下苦不堪言，如今听到泾原乱军的话，得知这些征收政策竟然可以一并废止，立刻像是久旱逢甘霖一般，本能地和他们站在了一起。他们跟随着泾原军的队伍一起走着，等到泾原军士们在皇城南大门丹凤门外停下列阵时，跟在这五千士兵后面围观起哄的百姓们已经数以万计。
大明宫中，皇帝李适遭逢大变，震惊异常。此时朝廷直属的神策军已经在年初陆续派往关东平叛，城中几乎没有成建制的禁军，只剩下一些暂时休整在家的禁军将士。事态紧急，顾不了许多了，他只好下令，调动留在城中的禁军将士火速前往皇城支援。
他苦等几个时辰，只听见外面流水价传报，都是连连的告急，说泾原军已经在不停地攻城。可左等右等，竟没有一个禁军奉命赶来抵御乱兵。
唐代神策军
这时，李适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身边有熟悉内情的宦官，悄悄告诉了皇帝，原来禁军花名册上的那些军籍，全都是假的，在禁军军将贪污受贿之下，那些空缺的禁军军籍全都卖给了市井商贾，好让他们吃着朝廷派发的空饷。这些年朝廷到处盘剥，只为了养兵，而神策军的待遇又更是三倍于寻常的镇兵，李适怎么也没想到，他呕心沥血搜刮京城内外的民脂民膏，养的居然是这样一群跗骨之蛆！
而这时，宫外急报，作乱的泾原军已经攻破了丹凤门，杀入了皇城，正在向着大明宫宫城而来。而清点人马后，李适才知道，他现在所能指挥的仅有的武装，竟然只有窦文场、霍仙鸣管辖的一百多名侍从。
自代宗时罢黜程元振、鱼朝恩，终止了宦官掌兵的惯例之后，禁军的兵权重新回到了将领们的手上，谁能想到禁军将领的腐败，居然导致整个长安城的驻防禁军全是一团空气！
乱军眼看就要杀来，宫城的防御如同一张白纸，吹弹可破。惶急之下，李适只好下令撤离，带着他的妃子、皇子和公主从宫城北边的玄武门逃出。事态紧急，根本来不及收拾，只有让王贵妃收拾一下国玺这类的传国之宝，草草整理之后，系在随身的衣物中，便匆忙离开。
逃命的唐德宗
事情如同一堆乱麻。朱滔的弟弟朱泚还软禁在京城，朝廷的国库尚有四处聚敛而来的财货，外朝的百官还在焦急地等着皇帝的指令，但这些都已经来不及处理了。泾原军的呼喝声已经就在耳边，宫城城墙没有任何防御，只有泾原军临时制作出的撞车，在长安城上万百姓的围观之下，咚咚咚地撞门。
玄宗、肃宗、代宗三代帝王，都有被迫出逃的经历，可三代帝王加起来，都没有此时此刻的李适这般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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