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崇拜能将三厚本《平凡的世界》看完的朋友。因为从文学的角度看，《平凡的世界》不仅够不上“伟作”，甚至还是失败的，简直到了难以卒读的地步。我听说，本地有位教授，将《平凡的世界》奉若神明，每年招博士生，都会勒令弟子们先将《平凡的世界》过一遍，再谈专业课——这样的博士，换作是敝人，肯定是受不了的，非闹到自动退学不可。
 
这么说，当然不是刻薄，也不是调侃。回头看这部“经典小说”，倘从文学艺术的眼光去评判，实事求是地讲，《平凡的世界》起码有两大要点，是近乎一败涂地的。一个，是文笔，很粗粝，很啰嗦，可谓一泻千里又略无余韵，语言表达上是一败如水的。路遥刻意学前辈柳青，但他毕竟储备不够，所以只模仿到了一点刚直与气魄，却始终缺乏那份筋脉与媚好。有同行批评路是“网文体”，这当然是不确的，严格说来当是“报章体”，即遣词造句会比较空泛，比较鄙俗，比较僵硬，比较浅白，这是那个时代的遗留文风。同时爆红的姚雪垠、李国文等名家，都有这个弊端。一句话就是，行文太缺味道，不耐品味，犹如白开水。可自有《三国》《水浒》《红楼》以来，中国称得上经典的白话小说，未有不靠文笔妥帖取胜的，这是“文学经典”最基本的入门条件。文学，要是不要“文”了，那只能归类为通俗读物，消遣之用而已。
 
所以，《平凡的世界》煌煌100万字，但你极难找到很传神、很典范、很脍炙人口很印象深刻的字句段落，连一句“金句”都“踏遍无觅处”。这个症结，其实一开始时就已是“行业共识”。当初《平凡的世界》写成，路遥不断地投稿，但也不断地遭遇退稿，最主要的原因就出在“文笔”粗劣上。《当代》杂志编辑周昌义是最早拿到此作的，本是路遥极看重的“知音”，可看完给出的意见却很残酷，“实在很难看下去”。《平凡的世界》最直观的失败，就是命词遣意太缺“文学性”。路遥的文风，最大特征是“直白”，但这种直白又不是海明威式的简练干脆，而是夹杂着啰嗦与慢热，看得人头大，非一目三行不可卒章。允称卓越的小说，可以千人千面各表一枝，但必有一点共性：即语言表达是极具个性的，是极具特色的，是极具内蕴的，要么简约，要么凝练，要么雅致，要么生动，要么传神，这5点要素路遥委实一点不沾，可说泯然于众人。试问，世间有如此不耐品的“文学经典”吗？
 
《平凡的世界》第二大问题，是思想立意上的薄弱，即读不出多少深刻厚重的内涵来。《平凡的世界》讲了什么呢，稍加俯瞰就可以一览无余：一个当代底层农村青年开挂式“走上人生巅峰”的“逆袭历程”，外加“书生美女结良缘”的旧时代才子佳人式的幻象意淫心态点缀，可说仅此而已。在思维内核上，《平凡的世界》是有意借鉴司汤达《红与黑》的，但后者那种批判现实主义的精髓，那种“欲情故纵”的灵魂拷问，那种光怪陆离的名利场上的社会人生百态呈现，《平凡的世界》发挥得很乏力，叙事线只能无可奈何地单一，人物塑造也随之扁平化，最后所写就的要旨，只是一位“凤凰男”的消亡史。可以说，在思想性层面，《平凡的世界》是较孱弱的，提炼不出多少深意。我个人对于“经典”二字的理解，很简单：它会逗你不断去重读，而且常读常新，每读感受都不一样，如同一次次精神沐浴，比如《聊斋》，比如《红楼梦》，比如《包法利夫人》，比如契诃夫小说集。但《平凡的世界》显然缺乏这样的吸引力。到底有多少“粉丝”读过两遍三遍以上呢？我很怀疑。
 
当然，信口雌黄这些，用意绝非要贬低《平凡的世界》，更没有幸灾乐祸的心理。只是讨论这么一个可能的事实：《平凡的世界》作为“社会文本”，当然无比成功，但以“文学作品”而论，它或许又是盛名难副的。《平凡的世界》能引发轰动效应，主要不是文笔有多好、思想有多深密，创意有多先进，而是把握住了一代人或某一类人的隐秘情绪，而那种始终斗志昂扬的奋斗基调，也显然给了很多出身卑微、厄于穷困的读者以无限力量。可以说，在“成功学”还未冒头的1990年代前后，《平凡的世界》是一代人的经典“励志”读物。如果不能理解这一点，就永远不可能参透它何以会跻身“现象级小说”的原因；更无法领会到这么一个怪现象：《平凡的世界》无非一部小说，似乎还毛病不少，何以会让无数人读来泪下，心灵不断受到冲击，甚至到了如今人到中年垂垂老矣的年纪，每当想起这部书，还会如此感激涕零念念不忘！
 
只能拾人牙慧感慨一句，经典之所以叫做经典，必然是有原因的。《平凡的世界》当然是“经典”。它“经典”的缘由，在于它是一代人的“国民小说”；只是这种“经典”的评定依据，更多的是“社会性”因素，而非“文学性”本原。更不用说，它的主人路遥，不管是否够得着“伟大作家”，有一点共识是可当之无愧的：当代中国，有很多同行文章比他好，但还未有比他更接近这个称号的。所谓“道德文章”，是一个成语，是须臾不可离的。这点纠结，倘若想不透，只怕终生都很难读懂中国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