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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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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24 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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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氏喜欢废名,是有道理的。他是沈从文的学生,沈氏在二十年代就欣赏废名的作品,自己的文字,也受到一些熏陶。湘西的发现,说不定就有废名的暗示。至少远离闹市的清俊、淡泊之美,和《柚子》《浣衣母》《桃园》《文公庙》在韵律上是一致的。显然,从废名到汪曾祺,有一个精神的承传。这不仅是技术层面的问题,而且是精神气质的连通。当代书写的圆滑世故之风很盛,救这种思想的病,废名这类人的价值不可小视。八十年代汪曾祺推荐废名之功,当时还没有多少人真正意识到。

他在《谈风格》一文中写道:

废名这个名字现在几乎没有人知道了。国内出版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没有一本提到他。这实在是一个真正很有特点的作家。他在当时的读者就不是很多,但是他的作品曾经对相当多的三十年代、四十年代的青年作家,至少是北方的青年作家,产生过颇深的影响。这种影响现在看不到了,但是它并未消失。它像一股泉水,在地下流动着。许有一天,会汩汩地流到地面上来的。他的作品不多,共大概写了六本小说,都很薄。

他后来受了佛教思想的影响,作品中有见道之言,很不好懂。《莫须有先生》兼有点令人莫名其妙,到了《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就不知所云了。但是他早期的小说,《桥》《枣》《桃园》和《竹林的故事》,写得真是很美。他把晚唐诗的超越理性,直写感觉的象征手法移到小说里来了。他用写诗的办法写小说,他的小说实际上是诗。他的小说不注重写人物,也几乎没有故事。《竹林的故事》算是长篇,叫做“故事”,实无故事,只是几个孩子每天生活的记录。他不写故事,写意境。但是他的小说是感人的,使人得到一种不同寻常的感动。

因为他对于小儿女是那样富于同情心。他用儿童一样明亮而敏感的眼睛观察周围世界,用儿童一样简单而准确的笔墨来记录。他的小说是天真的,具有天真的美。因为他善于捕捉儿童的飘忽不定的思想和情绪,他运用了意识流。他的意识流是从生活里发现的,不是从外国的理论或作品里搬来的。有人说他的小说很像弗·沃尔芙,他说他没有看过沃尔芙的作品。后来找来看看,自己也觉得果然很像。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身在不同的国度,素无接触,为什么两个作家会找到同样的方法呢?因为他追随流动的意识,因此他的行文也和别人不一样。周作人曾说废名是一个讲究文章之美的小说家。又说他的行文好比一溪流水,遇到一片草叶,都要去抚摸一下,然后又汪汪地向前流去。这说得实在非常好。

汪曾祺的文字无论从哪个层面讲,和废名都相去甚远。但他需平民的眼光,和废名那些人有深切的关联。五四高潮之后,文学的社会功用被渐渐放大,独自内省、深人个体盘诘的语体日稀。艺术是要向陌生的领域挺进的,可那时及后来的文学主流,却向无趣的领域延伸。汪曾祺和他的老师沈从文都不喜欢过分载道的文字,趣味与心性的温润表达,对他们而言意义是重大的。其实细细分析,在思想和审美的姿态上,以周作人为首的苦雨斋作者群的写作,是汪曾祺意识的源头之一。汪氏经历了“文革”之后,猛然意识到,回到周作人和废名当年的写作状态,是今人的选择之一。在面对传统的时候,他觉得取神与得意,自成一家风格,是重要的事情。废名的妙处是,意象上是高古、青涩的,精神却是现代人的。他写老路、野村、山麓、清水,禅的因素外,还有道家的古风。

这来自周作人的关于古希腊文明的描述,以非功利的冲动,融己身于天地之间,才合乎生命之道。汪曾祺六十岁以后的写作,越发有苦雨斋的痕迹,山林、庙宇、水乡、古店,都有谣俗的意味。你看《受戒》《大淖记事》里的韵致,和《竹林的故事》《枣》《墓》《河上柳》何其接近,而气象上又别开一路,和当下的精神生活碰撞在一起了。明清的文人在这方面曾有不小的建树,张岱、徐渭都有好的诗文作品,呈现了类似的景观。

不过古人的意识里没有现代哲学的黑暗感受和荒凉意象。汪曾祺和废名一样,笔下多的是这种东西。李白、韩愈那类人的诗文很大气,但学不好可能徒作高论,空言无益。汪先生以为与其学李白、韩愈,不如读陶潜、张岱。因为小的、自我的、主观的存在,更符合自己的表达与个性的伸张。左翼文学后来陷于虚复空洞的死路,就是无我的意识的扩张,汪氏要颠覆的恰是这样的扩张。

由废名而沈从文而汪曾祺,是一条向高的智性和幽深的趣味延伸的路。这让人联想到陶潜和李贺的合流,契诃夫与迦尔洵的杂糅。当汪曾祺看到何立伟、阿城的作品时,唤起了他的这一记忆。他那么认可两位青年的创作,其实是自己内心追求的一种呼应。他晚年关于文学理论的文字,一直强调着这一点。而这些,比那些宏大的文学理论的演说,似乎更贴近艺术的本真。对比一下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文学理论和汪氏的言说,后者在今天的亲切感依然强烈。废名从来没有流行过,汪曾祺也是这样。

这就对了,那么说他们是没有世俗意识和担当感的人吗?也不是的。其实废名也好,汪曾祺也好,对人的洞察有火一般的热力,只不过不愿渲染这些,内敛着激情,以从容的步履自行其路而已。乡野里的抒怀,是人间情怀的另一种表达,炽热的地方,我们何曾感受不到呢?中国固然需要史诗,而其实也离不开小的、性灵化的叙事。后者与人的距离似乎更近。他们的文章适合屋下灯前慢慢地读,悠然地体味,和热烈的街市上的人是没有关系的。

废名生于一九〇一年,长汪曾祺十九岁,是真正的前辈。他早年毕业于北大,后来一直以教书为业。汪曾祺到西南联大读书时,废名已隐居多年,并非红人。汪氏何时读到废名的书,不得而知,大概是民国年间吧。打量这两个人,能发现他们作品共同的特征,就是常常抽掉时代背景,不去写热门的东西。他们将人物放到一种精神的纯粹的静观里,去描摹温情的一隅。你看汪曾祺写江南寺庙里和尚的感情,似乎和民国的风气没有关系;废名的《竹林的故事也是世外桃源的旧事。废名写朦胧的爱情,一点杂思都没有,真美丽得很。

我疑心沈从文当年写《萧萧》《丈夫》等小说,就受到他的暗示。废名是个清寂的人,思想也易进入极端,他写《阿赖耶识论》,精神走得很远很远,佛教深邃的因素被他玄学化了。因为他觉得,文章背后总有精神上神奇的东西,要寻找的就是那个恍惚无果而确实有意味的存在。这对汪曾祺无疑是一个刺激。后人喜欢废名,或许与此有关。

废名写文章,像写绝句一样用心。他是个懂得文章气脉的人,在他看来,六朝人的文章大约最好,庶几不被俗调所囿,想象是奇异的。他在《三竿两竿》里说:

中国文章,以六朝人文章最不可及。我尝同朋友们戏言,种文章是学不了的,只是表示我爱好六朝文,我确信不疑如果要我打赌的话,乃所愿学则学六朝文。我知道这六朝文的好处。六朝文不可学,六朝文的生命还是不断的生长着,诗有晚唐,词至南宋,俱系六朝文的命脉也。在我们现代的新散文里,还有“六朝文”。

我以前只爱好六朝文,在亡友秋心居士笔下,我才知道人各有其限制,“你不能做我的诗,正如我不能做你的梦”,此君殆六朝才也。秋心写文章写得非常之快,他的辞藻玲珑透澈,纷至沓来,借他自己《又是一年芳草绿》文里形容春草的话,是“泼地草绿”。我当时曾指了这四个字给他看,说他的泼字用得多么好,并笑道,“这个字我大约用苦思也可以得着,而你却是泼地草绿。”庾信文章,我是常常翻开看的,今年夏天捧了《小园赋》读,读到“一寸二寸之鱼,三竿两竿之竹”,怎么忽然有点眼花,注意起这几个数目字来,心想,一个是二寸,一个是两竿,两不等于二,二不等于两吗?于是我自己好笑,我想我写文章决不会写这么容易的好句子。

总是在意义上那么的颠斤簸两。因此对于一寸二寸之鱼三竿两竿之竹很有感情了。我又记起一件事,苦茶庵长老曾为闲步兄写砚,写庾信《行雨山铭》四句,树入床头,花来镜里,草绿衫同,花红面似。'那天我也在茶庵,当下听着长老法言道,“可见他们写文章是乱写的,四句里头两个花字。”真的,真的六朝文是乱写的,所谓生香真色人难学也。

在废名的观点里,六朝的文字有青涩奇拔之音,可以直指苍穹,得天地之妙。中国人后来不复如此,仅有几个人得其精意,实在是功利主义使然。他回到六朝,那就节制情欲,不食烟火,隐逸或出凡才是重要的。

汪曾祺在学理上没有废名的深切,自然也就流于简单。他对大朝没有什么研究,但热爱明清的随笔小说是真的。他喜欢徐渭,看重郑板桥,实在还是有烟火气。废名是少烟火气的,所以没有享世文化的惬意。汪曾祺总有些惬意在的,对花鸟草虫美味佳肴有醉心处。废名没有这样的醉心,他是禅师、僧侣式的盘诘,灵魂是悠远的路的行走者无疑。

汪曾祺其实知道,自己和这位前辈比,还是缺少些什么的。就清幽与散淡而言,自己与之距离远甚。

历史的吊诡处是,他们的审美思维都不同程度地受到冲击,后来不得不被政治纠缠。有时候打量他们,常常为他们在荒诞的政治中牺牲自我而惋惜。在对比两人的文字生涯时,我偶尔也关心他们和政治的关系,觉得是大的无奈。他们在气质上,都不属于热闹人物。废名有点孤僻,少与人来往,大革命失败后,他一人跑到山里,不与人接近,古怪得很。抗战时期回到老家黄梅,据说也鲜于社交,只和一个和尚偶尔谈天,行迹都是隐士式的,这是佛门弟子一类人的选择,常人不会这样。

汪曾祺则是儒家的情感更浓些,故为人处世中之音袅袅,温和的气息和人间烟火气都有吧.这一点,汪氏很像知堂,身在乱世,心却没有跑到山林野地,总是靠近日常生活的。清寂有时候被人间草木人情所代替,温和的体味仍在。 汪曾祺在中年时候遭遇政治,被选入样板戏团去工作,成了江青眼里的'闻人”。他那时候随遇而安的心,变为政治上的拔高,不能说完全非自愿,至少也是与有荣焉。得到最高领导者的赏识,也有知遇之恩的感觉吗?他从地狱一下子到了天堂,总是比打倒在地的人高兴的。于是也写颂歌,在红色文化里游泳,明明不属于左派人物,却要以左派的身躯行事,在道德上亦不觉得怎样有失,后来,对此亦无忏悔之心。这是他受人诟病的地方,也是他复杂的地方,招致批评,也是自然的了。

但汪曾祺到晚年,干脆放弃样板戏的审美思路,回到了自己,完全是另一个面目。可见他先前的选择并不出于真心,逢场作戏的因素多少也有的。而废名则不是这样,晚年完全变了一个人,思想趋于红色,对自己早年的东西彻底放弃,且心甘情愿地告别自己。比如他过去看不上鲁迅,后来却把鲁迅看成英雄。只要看看他的讨论鲁迅的文章,就与二十年代讥讽鲁迅的口吻判若两人了。这是真实的变化,他的自觉地告别旧我,也有一定的代表意义。

在我的印象里,废名一直不懂政治,即使晚年写下的关于杜甫的研究文字,也是在一种先验的理念里进行的,没有彻骨的体味,显得苍白。汪先生不是这样,他在政治的大潮里,有点滑头,总要隐点非同寻常的东西。废名晚年的写作是自愿的选择,希望走新的路;而汪氏在混浊中总要保持一点心灵的绿地,那是他自己的家园,可以轻松地呼吸,偷得闲暇,得大自在。你看《沙家浜》中《智斗》一场的唱词,就有游戏之味,是紧张里的放松,属典型的汪氏笔墨。废名不行,一是环境日趋恶劣,二是远在六十年代初的东北,边缘化的结果是寂灭,抵抗寂灭唯有跟着时代歌唱一途,对五六十年代的那代人而言,潇洒何其难也。

从佛的思想到毛泽东的思想,废名的跨度的确很大,也折射出彼时的社会风气、思想环境。废名不同于过去的一个基本点,是有了人民的概念,不再从自己的诗味儿和禅味儿出发讨论问题,而是借助普通百姓的理念矫正自己以往的思路。比如讨论杜甫,就注重人民性,这是对的,但只有人民性,而没有其他相关的审美性因素,也非深切。废名胆子过小,不能涉过禁区,遂淹没了自己的性情。反把过去自己精妙的诗味儿遗失了。

晚年的汪曾祺,大谈废名的写作,多指其前期的作品,或许他对其后期不了解,或许有意地遗忘。他从明清小品、域外小说和沈从文、知堂、废名的文字里找到快慰,那些存在作为参照,笔底就有了从容的意蕴,韵致完全不同于常人了。他从不苛求前人,喜欢在他人的世界里寻找明亮的色调。他的赞佩废名,是其身上还有过洗练无邪的幽玄的美,而非远离己身的无我的冲动。他对前人的相知,是有所选择的,只是我们这些读者不易明察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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