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春节期间，一位功成名就的作家去见十几年前看过的一个故旧。
故旧在乡下教历史，这么多年来，他一直生活在古书堆里，住在两间低矮的平房里，没有暖气。作家蹲在故旧乱乱的书堆里，甚至看到了一些盗版书。故旧却始终显得安心静然，心里面青春般的火热渗透出来，又分明别致干净，他的话和本人一样清远深美，在她听来，是刹那真言。
那晚，停了电，故旧读着《凡·高传》，大家聚在一起喝南瓜汤，谈着理想、美梦、南方的一些城市、诗歌、段落、片段和山河岁月。此时的气息和十几年前的气息没有什么两样，而面前的故旧——“我们多年不见，但并不隔阂，像昨天才一起醉过”，他在底层，也始终在高处，养一颗文锦心，活得比自己还要踏实自在肯定，作家感慨不已。
像作家故旧这样的人，现在还很多吗？当然不多了，不过我们总是会在一个想象不到的地方遇到的。他是旧人，但分明让我们感到内质的新。他的外貌、衣裳都是旧的，但他的眼神、谈吐、修养新得如同清晨荷叶上的露珠，他给你的感觉就是：他正在做一件自己的衣服，不要一杯茶的时间，他就会穿着这衣服站在明亮的蓝天下——我们说到衣服，其实这次说的仍是他内质的新，让我们感觉是他常常在为心灵做新衣。
有可能他的生活方式也是旧得无法言说，他是有所坚守和传承却永不千篇一律的人，比如他吃五谷杂粮，看旧书，住有屋脊的老屋，用镰刀收割小麦，对宝马香车无动于衷，结交的都是从来不说时髦词语的人。就像那个叫王青松的北大教师，真的是在大家都向往和追求的新生活当中全身而退，携妻带子，彻底退回到荒蛮自然中，过一种旧得不能再旧的生活。他们和泥筑屋，开荒蓄水，耕牧种树；无电、无电视、无网络……惟一购买的物资是食盐。他们连人连生活，都一起旧了，很多人无法理解，难以接受，但请去看看他们的眼睛——格外的清亮如星，而另外一些人过的真的是新生活吗？恐怕是不新不旧，浑浑噩噩纠缠，穿着最新最时尚的外衣，可是他们的眼神那么旧，那么旧，旧得刺目，旧得苍凉，旧得不忍看。而王青松说：“从面容能看出来，同学们都老了，从身 体到精神都有退出江湖的迹象，而我正相反，修养20年正蓄势待发。这个在人人都避之唯恐不及的旧生活中将自己的内质修养 ” 得新而又新的人该是多么睿智，多么幸福，多么令人惊羡。
这种旧而又新的人，最终以内质的新活在春天里的人，总能让我们想起戴望舒的诗句：“这些好东西都绝不会消失，因为一切好东西都永远存在，它们只是像冰一样凝结，而有一天会像花一样重开。”他们身上有难得的自信智慧，过的是恪守本真、本分周正、不患得患失的旧生活，却保持了内心充盈、从容淡定，明了了是非、深浅、痛痒，在岁月的深处将自己修养成晶莹崭新的稀有传奇。心里能装下旧的人，才能够捕捉到新，他们还把这些新当做钻石、星星一一放到自己的内心里面，那种光华、辽远、极致，连疼和痛、爱和梦都不纯粹的人是很难看得出来的，因为“至美至深的东西，都是无言”。然而山林不语，自有好处，深处的奇珍嘉卉不被惊扰，正可自由生长，时时皆新。不管什么时候从不害怕旧，春风得意时也从不急着把新用旧，反而时时生长出新来，如静默山林中的奇珍嘉卉，注重内质的人便是这样，便是这样的新。
六十岁的梅兰芳也敢扮二八佳人，你看他回头，流盼，依然妩媚多情，一份文化之韵竟胜却当年，真是愈老而愈醇。他从容含笑，声音清越高拨，挑开旧的夜幕，宛若宝剑磨出新光，割破那些平庸又平庸的日常。有人认为这种长青之新来自磨难，磨得珠圆玉润的磨难，来自对磨难的从容承受、轻逸转化。这种看法是正确的，譬如那种贫穷而从容的人家：屋里只有一盘土炕、两只矮柜，但他们的土布、被褥都叠得整整齐齐，家什放得规规矩矩，石板擦得光光亮亮，因为穷也穷得清清爽爽、一尘不染、坦荡清新如雨后草地，他们的从容也是在磨难中拔地而起的自尊自重，他们的从容也是对悲喜交集生活的全然接纳，于是你不敢造次，不敢轻贱，甘愿在这里随着他们吐故纳新，虔诚善待这些扑面而来的新，渴望自己如野生植物，在旧的尘土里高高抽出新的枝叶。这时候，你方才悟到： “一种东西旧到某种程度，它内质的新便开始显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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