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写给大家的西方美术史——希腊

2016-06-23 20:14 | 見寬堂

希   腊

——为人类找到了美的起点

埃及东北方，横亘于爱琴海南域的克里特岛，在大约公元前2000年左右，形成了米诺斯文化（Minoan）。无论是陶制艺术、宫殿建筑形式、石雕，以及青铜铸造艺术，都有颇为成熟的表现风格。

克里特岛以北，通过星罗棋布在爱琴海中的许多小岛，在希腊半岛上，则产生了另一种被称为“迈锡尼文化”（Mycenaean）的艺术形式。

这两种艺术在以后被看成希腊艺术的主要源流。因此，我们在进入典型的希腊艺术之前，不妨先对这两种艺术有一点概略的了解。

米诺斯

米诺斯艺术与埃及艺术相比，在风格上颇为不同。从人像雕塑来看，一件大约制作于公元前1540年左右的《女蛇神》像，有27.9厘米高，是从克里特岛的克诺索斯（Knossos）王宫的遗址中出土的。这件以彩绘装饰的陶塑人像，造型上没有埃及人像那种拘谨的纪律感，她双手自然伸展，身着华丽的长裙，袒露出前胸的乳房。以艺术形式来看，她身上的线条不再追求埃及的严肃性与秩序性，却倾向于比较轻松的表现，她面部的表情也因此流露出一种天真喜悦的感觉。

女蛇神 釉陶 高27.9cm 约公元前1540年 希拉克利博物馆

米诺斯文化的绘画，有宫殿墙上的壁画，也有彩绘在石棺上的仪式中的人群。《奠酒队伍》是彩绘在石灰岩棺上的饰带：一群少女，身着长裙，把奠酒仪式中的酒，从壶中倒入祭坛的大缸。这幅绘画作品，人物有比较多的动态表现，线条也自由活泼得多。

奠酒队伍（石棺局部）石灰岩彩绘 长约137cm  约公元前1450-前1400年 希拉克利翁博物馆

迈锡尼

许多考古资料显示，希腊半岛上的艺术形式，有许多源于南方克里特岛的米诺斯文化。在希腊伯罗奔尼撒（Peloponnese）半岛北端的迈锡尼发现的《狮门》，是最常被提到的一件作品。

《狮门》大约是公元前1520年的建筑，原来是一座神殿的门，四周以巨石砌成高墙，门的部分以三块长形巨石构成，两根直立的门柱，上面横跨的一根门楣。门楣上一块完整的三角形巨石压住，有建筑结构上的功能，三角形巨石上雕刻着两只大约304厘米高的狮子，面对面站立，护卫着**一根笔直的石柱。

狮门 砾石 高约290cm 公元前1520年 迈锡尼

迈锡尼艺术虽然源于米诺斯，但是不久，随着半岛上生态的不同、城邦政治的逐渐形成，史诗叙述能力的逐渐提升，在运动中培养对人体美的歌颂，尤其是形成了比较自由与解放的个人意识，这些，都使美丽的爱琴海畔孕育出西方历史中最灿烂的希腊美术。

美丽的人体

许多古老的文明，都以人体作为艺术。在埃及，我们看到一尊尊人像，或者是法老王，象征帝王的权利、威严，或者是天上的神，表达对人的庇佑，表达他们超自然的能力，也表达着他们永恒不朽的崇高。

人的身体，在不同地区，在不同历史阶段，被赋予不同的意义。

如果是帝王、伟人的身体，他被赋予的意义的政治的、权利的；如果是神的身体，他被赋予的意义的宗教的；如果是母亲的身体，他被赋予的意义，可能是伦理的、道德的。

我们希望自己的身体是一个什么样的身体呢？

把目光转向希腊，我们发现一尊向我们走来的人像，非常从容、自在，脸上带着和缓的微笑，**的肌肉似乎还随着呼吸起伏，她完全**，仿佛没有任何服装比这身体更完美，他自信、健康、愉悦，从前2500年的希腊，向我们一步步走来。

大约公元前6世纪中叶，希腊产生了这种美术史上典型的青年像，希腊人称他们是“Kouros”意指18岁至20岁发育完美的青年。

米洛青年像 大理石 高195cm 约公元前550年 雅典国立博物馆

希腊人建立了一个又一个规模不大的城市国家，雅典、斯巴达、科林斯……他们彼此是独立的，在小小的城邦，人口约一万人左右，有民主选举，人民可以自由表达意见。哲学的思辨使他们睿智聪慧，热爱知识的追求；另一方面，他们热衷于竞技，发展处全世界最早的“运动会”观念，城邦与城邦竞赛也往往通过运动竞技。在运动中，他们找到了身体的节奏，找到了骨骼、关节、肌肉的各种可能性，他们在奔跑、跳跃、角力、掷丢武器中找到了自己身体的各种极限。

他们的每一寸肌肉都是经过锻炼的，这样的身体，使他们自豪。使人开始赞美歌颂；画家在作品中努力表现这种完美的身体；雕刻家则选择纯白的、质地柔软细腻的大理石，雕刻出一尊尊完美的人体。

这些人体，今天收藏在世界各大博物馆，被复制成成千上万的石膏像，被西方或东方的美术家学**临摹，他们是人类之美的最早起点。

人体美的起点

希腊的人体为什么能作为美术史独特的一章呢？

我们凝视希腊的人像雕刻，发现创作者关心的不是这个人体的政治地位，有没有权力；也不是这个人的社会地位，是富有还是贫穷，高贵还是低卑；甚至也不是伦理或道德的判断，是善良还是邪恶；这些，在希腊的人体雕刻中都不再是重要的。希腊人凝视一尊人体，单纯是一种“美”的凝视，仿佛要努力地借着这种专注的凝视，把我们从政治的、社会的、伦理与道德的纷杂中净化到单一的美的层次里。

在希腊人创作的许多彩绘陶瓶上，我们看到了无所不在的人体。绑系鞋带的女子，右膝弯曲，双手系着左脚凉鞋的鞋带，作者用优美的细线，在黑底的陶罐上勾绘出这样健康而且富于动态的人体。

系鞋带的女子 陶罐勾绘局部 约公元前520年 巴黎卢浮宫

另一件收藏在巴黎卢浮宫的陶杯，内部彩绘了一个斜躺在靠床上，正在悠闲弹奏弦琴的年轻乐师。他头上戴着桂叶编的头冠，**围着白色的布袍，袍角有韵律地起伏，一端长长地垂在地上。这似乎是柏拉图《飨宴篇》描述的，刚刚在诗的朗诵会上得到桂冠的年轻诗人，正在庆祝的宴会上为宾客弹唱美丽的诗句呢！

年轻的乐师 陶杯内部 约公元前525年 巴黎卢浮宫

希腊人放弃了埃及艺术中坚硬、沉重的花岗岩、石灰石，他们的雕刻大部分选择比较纯净柔和的大理石，不再把人体结构成严肃的几何形。越到后期，希腊的人像艺术越多自由动作的细致刻画，也不太追求尺寸太过巨大的人像。他们的人像雕刻大部分近于真人比例，或比真人略小，使人觉得亲切，仿佛是在观看我们自身。

尼多斯的阿芙洛狄忒 普拉克西泰莱斯 大理石 高207cm 公元前350-前340年 梵蒂冈博物馆

其实早期的希腊雕像还可以看到类似埃及的拘谨，一件公元前571年左右的女子像，身体的部分还有些僵直，左手紧贴在大腿侧，双脚平直站立，她常常被用来作为希腊“古风时期”(Archaic)艺术的代表。她和埃及人像的不同是很细微的，例如： **有了比较写实的表现，右手也开始有了一点点动作的欲望。

奥赛尔女像 石灰石 高65.5cm 约公元前571年  巴黎卢浮宫

希腊的人像艺术，在这样的基础上，经过大约一百多年的演变，在公元前470年左右，发展到了巅峰，一般称为“古典时期”(Classical)。

“古典时期”早期的作品，有两件青铜人像是非常杰出的。这两件作品都和运动有关。

一件是 《驾战车者》，这件作品创作的年代大约是公元前480至前475年之间，现存于希腊的德尔斐博物馆(Delphi)。

驾战车者 青铜 约公元前480-前475年 高155cm 希腊德尔菲博物馆

这件青铜人像表现一个驾着战车的青年男子，身着长袍，衣纹柔美流动，**的皱褶自然起伏，使整个人像产生一种尊贵的感觉。人像右手拉着马车缰绳，马车已经佚失了。

这件人像原来是表现竞技中马车比赛得胜者的英姿，人像头上戴了桂冠，神态镇定尊贵地出场接受众人欢呼，整体以青铜铸造，眼瞳的部分则嵌进彩色的玉石，使整个人像古典高雅。

另一件古典时期的青铜人像，般称为《宙斯》分(Zeus)，现藏于雅典国家博物馆。

宙斯 青铜 高186cm 约公元前460-前450年 雅典国家博物馆

这件全裸的男人像，鬓发、长胡须，左手前伸向远方，右手向后，似乎握着一支矛，正要向前投掷；两腿**右脚后跟微微离开地面，正在配合右甬投掷的动作。全身竭投种专注的凝视中，显得端正华贵，每一处肌肉都似乎焕放出了光彩。

这件作品是不是表现希腊神话中万神之神的宙斯，并没有一定的说法；有人认为也可能是海神波塞冬(Poseidon)，手上原来应该拿着三叉戟。

我们不必计较他应当是宙斯还是海神，基本上，这件从海底找到的青铜人像，以比真人更大的比例，表达出了希腊人在运动竞技中对犬体的卓越观察。希腊人的诸神，来自人世间完美的人体，这样的人体经过体能最好的锻炼，经过美丽的文学和哲学思辨的熏陶，他，站在历史的巅峰，向全世界宣布：我来了！

黄金时代

在希腊古典艺术的黄金时代，人体的表现有了更大的自由，来自于体能竞技的经验，主导出艺术创造上审美的更新。

大约在公元前450年，米隆(Myron) 的青铜原作《掷铁饼者》，代表了古典时期黄金时代的来临。可惜这件原作佚失了，但我们却还可以借着一件罗马时代复制的大理石仿作，了解这件作品的精彩之处。

掷铁饼者 青铜 高155cm 约公元前450年 罗马国家博物馆

这件作品表现一名男子在竞技场上投掷铁饼。他身体向前倾侧，两膝弯曲，身体重心放在右脚上，左手向下并且向右轻轻摆荡旋转，以平衡右手向上荡起的力量。这个身体，每一部分都在一种准确的力的观察中，蓄势待发，使我们几乎要屏息凝神，静静等待那铁饼迅如流星飞掷出去的一刹那……

希腊人使我们知道，人的身体有这么多的可能；人的身体，可以如此尊贵完美；人的身体，在不断挑战自己的极限时，才有了美的可能。

希腊的人像雕刻也寻找到人体在运动中“力”的平衡与和谐。

希腊艺术黄金时代的巅峰，常常以雅典的巴特农神殿的建造为代表。

这座神殿原来雅典城邦用来祀奉雅典女神的。神殿四周以朴素典雅的石柱环绕，正面八根石柱，支撑起三角形的山墙，侧面是17根石柱，形成一个长方形的空间，却用柱子的排列构成优美的秩序。

每一根石柱都像一尊站立的人的身体，石柱上的直线刻纹，就像人体长袍垂下的衣褶。

监制巴特农神殿雕刻的艺术家是菲底亚斯(Phidias) 。这些雕塑原来镶饰在建筑的内壁或山墙上，18世纪前后，西欧人热爱希腊艺术，许多最好的雕刻都被抢走，现在集中在英国、法国、德国的博物馆中。

巴特农神庙 公元前447-前438年 雅典

一件现存于巴黎卢浮宫的浮雕残片，表现祭祀女神的行进队伍，一尊一尊站立或行走的人体，衣裙自然下垂，和建筑石柱的秩序感完全一致。

雅典娜女神节游行队伍 大理石 巴特农神殿东侧正面浮雕残片 公元前447-前432年 巴黎卢浮宫

另一组雕刻，现存于伦敦大英博物馆，原来可能是置放在东侧山墙上的，雕刻比较深，表现女神们或坐或卧的身体。身体上衣服的裙纹如流水一般，产生优美的韵律，非常写实，却又能恰当地传达出人体丰厚悠闲自在的动作。女性身体的娴雅，男性身体的刚健，都被希腊黄金时代的艺术塑造出了典范。

命运三女神 大理石 高137cm 公元前447-前438年 伦敦大英博物馆

希腊的艺术约在公元前3世纪时，逐渐从古典时期的崇高庄严，转而追求更多样的表现。雕刻家普拉克西泰莱斯(Praxiteles) ，常常刻意传达少年的美，比古典时期更多对美的眷恋与自觉，表现的技巧也更精致细腻。但他的原作也大多佚失了。罗马时代的人很热爱他的作品，因此留下不少复制品，使我们可以了解他特别柔美的风格。

狄奥尼索斯 大理石 高118cm 公元前438-前432年 伦敦大英博物馆

随着亚历山**帝东征西讨，希腊艺术扩散到西欧、亚洲、北非各地，连印度的雕刻都受到希腊风格的影响，甚至传至中国及东南亚各地。被称为“大希腊化时期”的艺术阶段，正式希腊总结出艺术成就，向各地扩散，又和各种当地本土艺术相结合的时期。

希腊人伟大的史诗与戏剧，触探了人类最深的内心世界，恐惧、不安、对死亡的焦虑、对灾难的抵抗，也许因为这样，所以产生了像《拉奥孔》(Laocoon) 这样伟大的雕刻杰作： 父子三人，被神惩罚，人体纠缠在巨蛇之间，人性的悲壮，感人至深。

拉奥孔 大理石 高240cm 公元前2世纪末叶 梵蒂冈博物馆

同时，希腊人又向我们介绍了 《胜利女神》展翅飞翔的欢悦。如水云流动的衣袍，紧紧贴在迎向海洋风浪的女神身体上，意气风发，使我们感觉到生命飞扬的喜悦。

胜利女神 大理石 高247cm 约公元前190年 巴黎卢浮宫

现存于卢浮宫的米洛的《维纳斯》，被发现时已经断失了双臂，但是她仍以不朽的安静与淡淡的微笑，印证着希腊美术史上最令人怀念的光辉一页。

维纳斯 大理石 高202cm 约公元前150-前125年 巴黎卢浮宫

不只是西方美术有太多应该感谢希腊人的地方，全世界的美术都受到希腊人的启发。他们为人类找到了“美”的起点——美，是从个人的身体开始的，肉体的美，精神的美，并不分离对立。一个健康自信的身体，就应该是一个崇高的精神、自信的生命的开始。在许多以迂腐的道德压抑身体，以庸俗的禁忌捆绑身体的社会中，希腊艺术提供的人体的自由、健康，更是值得认真思考的美学启示罢。

注：本文中图片来至网络，特此鸣谢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