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哪吒：魔童降世》上映了。
上映1小时29分后，票房过亿；上映首日，票房过2亿，接连打破国漫纪录。
“哪吒”的爆火早有预兆，在第一版预告片放出时，就获得了“史上最丑哪吒”的点评，但开始点映时，却又被微博、朋友圈“吹爆”“真香”，豆瓣上评分节节攀升至8.8。像小巴这么急性子的人，当然也等不及咯，立刻买票看了点映。
看完后，小巴立刻做了两件事：1.把头像换成了哪吒；2. 联系采访《哪吒：魔童降世》的导演饺子。
为什么要给哪吒设计这样一副尊荣？是怎么克服国漫剧本薄弱的问题的？对最终的成品有什么比较遗憾的部分？
今天，允许小巴“不务正业”一次，献上饺子导演的独家专访。
我是小妖怪，逍遥又自在。杀人不眨眼，吃人不放盐。
——《哪吒：魔童降世》
饺子的电脑里存着《哪吒：魔童降世》的剧本，那天他跑去数了数，整整六十六版。
“数字挺吉利的，但过程确实非常痛苦。”有两年的时间，饺子每改完一版，就从成都飞到北京去开剧本会。他说那是“批斗会”，十几个人，或是几十个人围坐在一起提意见。然后，他再飞回成都修改。
有时候——也许是在飞机上疲惫地靠着窗口的时候——饺子也会想到十年前。
01 我是谁，我自己说了才算
十年前，一部名为《打，打个大西瓜》的动画短片横空出世，一举拿下了包括德国柏林国际短片电影节国际竞赛单元评委会特别奖在内的十多个奖项。
谁能想到，这部《打，打个大西瓜》的动画短片，除了配乐都由一人一手包办——饺克力，名不见经传，就连业内人士对他也一无所知。
当然，更不会有人知道，这是一个从四川大学华西药学院毕业的学生，在家里窝了整整三年零八个月，只依靠母亲每月1000元的退休费和家中积蓄维生，不出门，不上网，蹲在电脑前日复一日，才做出了这部16分钟的动画短片。
饺子很少对外述说这段过往，或许也是因为并没有太多人关注。他说这样与世隔绝挺好，一来比较省钱，二来可以避免见到亲戚朋友。
“你知道，一个大男人，没有收入，关在家里啃老，这些都会让很多人对你表示‘关爱’。”
十年后，他把自己这段三年零八个月的经历放在一个叫“哪吒”的小孩身上：他生来为魔，所有人怕他、躲避他、辱骂他，父亲便骗他说，你将来为苍生斩妖除魔，大家都会喜欢你。
于是，他就乖乖闭关，跟着师父学习法术，期待有一天自己可以成为小英雄，人见人爱。
那是哪吒最充实的时光，凭着一个小小的愿望，就可以获得巨大的满足。
那也是饺子心里最纯粹的时光：“做《打，打个大西瓜》的时候，就我一个人，想到哪儿做到哪儿，没有剧本，连设计图都没有就开始直接建模。可能也是这样的原因，导致我当时做得挺兴奋的，每天都有很多的灵感迸现。”
他用“饺克力”为这三年零八个月的自己署名，他说这是两样他喜爱的食物拼成的名字：
好吃，管饱，“还可以在短时间里补充很多的能量”。
02 1600个人
5000个分镜，80%的特效
2009年底，“饺克力”动画工作室创建，饺子正式踏上了动漫人的职业道路。此后大概五六年的时间，他沉寂下来，一边接商业项目，一边学习动画制作的专业知识。
2015年，《大圣归来》，带回了国产动漫断档了数十年的荣光与希望，也成功吸引了众多资本涌入动漫行业，盘活了包括《大鱼海棠》在内的数部“难产”许久的长片制作。
也就是在那一年，光线传媒找到饺克力工作室，双方达成合作，共同创立了可可豆动画影视公司，立项《哪吒降世》。
这是饺子的第三部作品，也是他的第一部动画长片。
根据官方资料，《哪吒：魔童降世》全片实际参与制作人员超过1600人，协助的制作团队有60多家；最初有5000多个分镜头，大概是普通动画的3倍，最后经过导演挑选留下的不到2000个；全片约80%都是特效镜头，共邀请了全国20多个特效团队助阵……
这些数据，不管哪一个放到行业里对比，都是数一数二的，用饺子自己的话来说，这已经是一部“集国内全行业力量”而成的影片。
也正因如此，他愈发感受到，对比美国和日本完善的动漫工业体系，中国相去甚远。
在制作《哪吒：魔童降世》时，他遇到最艰难的问题是如何传递自己的想法。从业者职业素养参差不齐，是因为人才匮乏，大家都活得没有尊严，付出同样的努力，在别的行业获得的更多。
“你一个医学毕业生，为什么要选择去做这个行业？”
在闭关的三年零八个月里，甚至是在之后的十年里，这样的处境，没有人比他更了解。
“国漫崛起，恰恰证明了国产动漫还并未真正崛起。我们仍然只能依靠少量爆款作品来积攒口碑，并未形成一种常态。”
03 做自己的英雄
2014年3月，饺子开通了微博。
他的第一条微博是周星驰在《国产凌凌漆》里的台词：
十年了，已经十年了，我还以为国家已经把我忘记了。
怎么会呢，就算是一条底裤，一张厕纸，都有它的用处。
所有《哪吒：魔童降世》的参与者，内心仿佛都憋着这样一股劲儿。饺子说，《哪吒：魔童降世》的预算其实也并不算多，但之所以画面还是精益求精，是很多团队在不计成本付出的结果。
“我们都想用一个好的作品来证明自我，扭转大家对这个行业、对国漫的偏见。”
就像是那个生来为魔、脾气暴躁的“朋克”小哪吒，咧开一口鲨鱼齿说：去他的鸟命。
我是谁，我自己说了才算。
有人说，所有导演终其一生都在讲述同一个母题，对于饺子来说，答案无疑就是寻找自我。不论是在《打，打个大西瓜》还是《哪吒：魔童降世》中，主人公们的经历都是从“被外界驱使/影响去做事”到“最后遵循自己内心的选择”这样一条心理路径。
对于中国动漫，他的观点亦是如此：不能把问题归咎于外界，要从自身去寻找答案。
“我们的优势在于中国有这么庞大的一个市场，最懂中国观众口味的就是我们自己。我们如果专心服务于自己的观众，我相信中国的受众市场足够支撑国漫慢慢崛起，以后走向更广阔的世界。”
小巴问他：如果我们拍出只符合中国人胃口的，会不会在世界上并不一定得到认可？
他回答我：你放心。
“你放心，当经济强势了之后，自然就是文化强势，所有的历史都是这么过来的。他们会觉得你的东西是最时髦的，你的东西才是最优秀的，他们要向你学习！”
饺子是四川人，喜欢在句子里加上“确实”两个字，例如“经费确实不够啦”“我确实想选一个丑的哪吒”，有点无奈，有点温柔。
但在面对这个问题时，饺子的回答却无比笃定，就像《哪吒：魔童降世》里那个肥嘟嘟的太乙真人，偶尔也会用一口串串味的普通话严肃地说：
哪吒的命，就是不认命！
《哪吒：魔童降世》预告片
对话导演
越丑的越难做
因为那是有个性的东西
小巴：听说你们设计了一百多个哪吒的形象，但是你坚持要用最丑的那一个，是真的还是假的？
饺子：现在这个哪吒形象不算最丑，还有更丑的，丑得都看不出样子。但是我觉得这一版的平衡度达到了，而且非常有个性。其实设计师都知道，漂亮的、萌的乖的，很容易就可以设计出来，越丑的越难做。因为那是有个性的东西。
不过我也希望哪吒是丑丑的形象，可以扭转大家的偏见，也算是对主题的进一步升华。
小巴：扭转大家的偏见是什么意思？
饺子：观众在看到这个哪吒的第一眼，可能会觉得他很丑，但是看完了电影，又觉得他很可爱，就是改变了大家的一种成见。
这也是这部电影想要表达的东西：不要在一瞬间贴标签就否定了一切。有的时候，要耐下心来，多看一些内在的东西。
有人说现在是一个“看脸的时代”，我觉得这是不好的现象。大家都喜欢网红脸、明星脸，喜欢同一个样子的美，但我希望有多元化的审美和有更多的这种耐心去观察内在。如果我们的作品能够引起大家一些反思，也算是达到了我们对这部电影的一个期待。
我只想拍这个时代的故事
小巴：为什么会给敖丙设计锤子做武器，这看上去和他玉树临风的形象有一点差异，也是刻意想要营造的差异感吗？
饺子：这倒不是。因为我一开始喜欢上哪吒，就是小时候看的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哪吒闹海》。那里面敖丙用的就是一对锤子，我们保留了这设定，是一种致敬。
小巴：你觉得《哪吒：魔童降世》里的哪吒形象，和以前各版本哪吒的最大不同在哪儿？
饺子：其实《哪吒闹海》里的哪吒，也是改编过的。我想如果小时候我看的是《封神演义》原作的话，我应该会痛恨哪吒这个形象。
因为要做哪吒，所以我们重新阅读了《封神演义》原作，里面哪吒因为带着前世的记忆，所以从出生起对父亲李靖就很不尊重。而他的一些行为其实非常蛮横，甚至说反人类，我觉得龙王可以说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才水淹陈塘关，害死了无数的百姓。
如果谁遇上这么一个胡作非为的儿子，你觉得一个正常的父亲能够容忍吗？
原作因为是明朝人编写的，里面可能有很多那个时代的血腥和杀戮，像是将三太子剥皮抽筋，像是“削肉还母、拆骨还父”。但不知怎么，好多人就把哪吒贴上了“反抗父权”的这么一个标签，把他的行为都正义化。确实，这一点到现在我都有点不理解。
所以就决定不要有这么多的负担，干脆按照放开手脚，按照我们自己的想法来。因为如果真按照原作来，我自己都不认可！
我觉得每一代的故事，只需要符合当代的时代精神，拍我们这个时代的故事就好。
小巴：那你觉得《哪吒闹海》里，哪吒最吸引你的特点是什么？
饺子：那个版本确实是很适合小朋友看，因为哪吒爱憎分明，从头到尾好到底，龙王就是从头到尾坏到底，要吃童男童女，又不给老百姓下雨，这种形象设计非常简单纯粹。
但真实世界、真实的人性是复杂的，善中有恶，恶中有善，而且一直在变化中，我想做出更有深度的一个主题。
小巴：现在的这个主题是有点悲剧意味的，包括龙王他们的命运。
饺子：这些都是服务于主题的，龙族所遭遇的也是偏见，是神族和人族对他们偏见——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其实我们本来有个情节设计，殷夫人陪哪吒踢毽子，踢完了后她说去斩妖除魔了。那之后我本来设计了有一场戏，是描写人跟妖怪大战之后的景象，很多人都死掉了，有一个老奶奶抱着自己孙女的尸体在痛哭，她的孙女和她的儿子都死于妖怪之手，殷夫人也是在旁边陪着老奶奶落泪。
这个情节删掉了之后，大家就不太体会得到陈塘关百姓对妖魔的痛恨。
小巴：我觉得这个情节加上去，整体上会更有深度，也更有讨论的空间，为什么要删掉呢？
饺子：确实，那个时候我们经费有限，钱也烧光了，然后在剧本编撰的过程中，大家觉得这一段有点拖沓了。
小巴：有没有哪个场景删掉了，你自己觉得特别心痛的。
饺子：比如说哪吒和敖丙他们两个牵手了之后，本来是有个很宏大的特效，斗转星移，日月交替，然后拍到整个地球，地幔裂开，组成地球的彗星、陨石纷纷从地球离开，回到宇宙当中去，最后宇宙坍缩。
这个就是寓意灵珠和魔珠在一起找回了远古的记忆。
不过我们磨了整整五个月，找了好几家特效公司，都没做出满意的效果，钱也花光了，所以最后还是忍痛割爱了。
我希望可以
活得更有尊严一些
小巴：电影还没上映，口碑已经爆棚了，很多人锁定它会是今年最大的黑马。现在的心情有比较放松一点吗？
饺子：其实片子做来的时候，我心里就算是稍微松一口气了。因为我已经尽到了最大的努力，至于得到什么样的结果，我们都觉得能坦然接受，“先尽人事，而后听天命”。我知道这片子里面肯定是有毛病和瑕疵的，但是观众都给我们打了这么高的鼓励的分数，也是对我们特别包容。
小巴：这两年大家都很喜欢谈“国漫崛起”“国漫复兴”这样的话题，但是目前来看，大多还是集中在三四部爆款产品。您是怎么理解“国漫崛起”这个概念？
饺子：我觉得之所以现在还经常提“崛起”，就是因为国漫出的好作品还是太少了。但是我们也在一步一个脚印地努力，多一些好作品出来，气势肯定会越来越大。
有一天我们不再提“国漫崛起”这个词的时候，我觉得可能国漫就是真正崛起了，成为一种常态。那个时候，中国动漫的工业体系也建立成熟了。现在和国外比工业体系，还差得太远，也是因为之前我们优秀的案例太少，从业人员很难得到比较好的收入。投入相同努力，可能在其他行业能得到更大的回报，所以我们这行是非常缺人才的。
我希望有更多的优秀作品出现，能够让更多年轻人才加入动漫行业，我们可以养活自己，能够活得更有尊严。
小巴：你觉得国漫崛起，我们的优势是什么呢？
饺子：我们的优势在于中国有这么庞大的一个市场。美国确实发展这么多年，它的全球市场在短期内是无法撼动的，但是真正最懂中国观众口味的就是我们自己。我们做出的作品，应该是最理解中国观众、最对中国观众口味的。
我们如果专心服务于自己的观众，我相信中国的受众市场足够支撑国漫慢慢崛起，以后走向更广阔的世界市场。
小巴：那有没有可能作品很对中国人的胃口，也拍出了中国人想要的东西，但在世界上并不一定得到认可？还是您认为，其实我们也不需要这么在意世界的目光。
饺子：你放心，当经济强势了之后，自然就是文化强势，所有的历史都是这么过来的。因为他觉得你的东西是最时髦的，你的东西才是最优秀的，他们要向你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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