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间惆怅客”

他出身贵胄，却不贪恋荣华；他才华横溢，却亡于至性深情。他就是词学史上的传奇——纳兰性德。

他的词作清丽凄美、低徊哀婉，但率真自然，格高韵远，被后世誉为“清代第一词人”，而学识深广的王国维先生更是毫不客气地评价其曰：北宋以来，一人而已。不是人间富贵花

纳兰性德出身叶赫那拉氏，原名成德，字容若，父亲是一代权相纳兰明珠，母亲是英亲王阿济格的格格，爱新觉罗氏。可以说，他人生的起点是许多人究其一生也无法企及的终点，但他却并没有纨绔子弟的风尚，自幼饱读汉人诗书，承习满人骑射，文武双修。

十八岁应顺天府乡试，中举人；十九岁二月应会试，再中贡士；三月殿试，他却忽生寒疾，抱恙在床，因此错过了。这对于接受了正统的儒家思想的纳兰性德来说，理想功败垂成，心情沮丧。

其时，顾炎武的外甥，已经是进士的徐乾学，为了实现自己的抱负，有意想去结交纳兰明珠，于是便派人给纳兰性德送去一筐樱桃，他知道自唐朝起，专门会用樱桃宴请新登科的进士，感动于徐乾学对自己的勉励，纳兰写了一首《临江仙  谢饷樱桃》：

绿叶成阴春尽也，守宫偏护星星。留将颜色慰多情。分明千点泪，贮作玉壶冰。

独卧文园方病渴，强拈红豆酬卿。感卿珍重报流莺。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

——纳兰性德《临江仙  谢饷樱桃》

病愈之后，纳兰性德拜他为师，但逢三六九日，便在徐乾学邸为其论解书史，传授所学，同时在老师的帮助下，校刻《通志堂经解》，自此纳兰性德的学问突飞猛进。

但再次殿试须待三年之后。三六九日外，他便在自家的渌水亭会友和诗。所交皆是于世落落难合的一时俊杰，这些人也正因为不肯媚世，所以多是布衣。他从未以名门自诩，看重的只是他们的品格和才华，故而无论长幼，都待以至诚，其中交往甚密的有朱彝尊、陈维崧、严绳孙和姜英等。这个时候他也开始把自己的见闻感悟，编成《渌水亭杂识》。

二十岁时，他迎来了一生中至关重要的人。在父母的安排下，他与两广总督卢兴祖的千金卢氏成婚，毕竟是大家闺秀，非但风姿卓然，而且仪礼周到，对他的照顾更是无微不至，渐渐地他还知道了卢氏能书善琴，这让他如获至宝，自是珍爱有加，而她对纳兰性德的才情也不胜仰慕。于是两人在举案齐眉间，常常赌书和琴，吹花嚼蕊，虽不两小，然亦无猜。这是卢氏给予他的从未有过的人生品尝，这品尝使人热烈，沉陷，而至刻骨于无形。

后两年，康熙补殿试，纳兰性德中二甲第七名，赐进士。按照历来的轨则，进士之后不是委官以重任便是入翰林院，无论何种，皆可一展少年抱负。他再也按捺不住喜悦激动的心情，于是写下：

鞭影落春堤，绿锦鄣泥卷。脉脉逗菱丝，嫩水吴姬眼。

啮膝带香归，谁整樱桃宴。蜡泪恼东风，旧垒眠新燕。

——纳兰性德《生查子》

是年，经严绳孙等介绍，纳兰性德结识了入京的顾贞观，两人一见如故，大有相逢恨晚之慨。

顾贞观已经不是第一次入京了，但他并不是为了科举和谋职，而是为了营救他的挚友吴兆骞。顺治帝时，吴兆骞因科场案蒙冤，被流放苦寒之地宁古塔，距今已近二十年。顾贞观奔走江南和京城之间，寻求故在吴都旧识的权贵，希望念在旧情，为救吴兆骞相助一臂之力，然而这些人在腾达之后都唯恐避之不远，极力推辞拒绝。家财散尽之后，他只能寄居京师千佛寺。这时又收到吴兆骞的来信：

“塞外苦寒，四时冰雪，鸣镝呼风，哀笳带血，一身飘寄，双鬓渐星。……回念老母，茕然在堂，迢递关河，归省无日……”

顾贞观凄然落泪，知道营救吴兆骞已刻不容缓，否则边塞风霜摧残，吴兆骞绝不能生还。他立即求救于纳兰性德，纳兰性德深知事关重大，很有抄家问斩的危险，但还是答应十年之内必定援手。顾贞观却再次恳请：“人寿几何？请以五载为期。”

不久，顾贞观写下回信，以两阙《金缕曲》词代书，中有“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句，纳兰性德见之，不禁为这样的生死之谊感动泣下，于是不顾安危，慨然答应五年之内，必营救吴兆骞入关，并也写下《金缕曲》词，寄于顾贞观：

洒尽无端泪，莫因他、琼楼寂寞，误来人世。信道痴儿多厚福，谁遣偏生明慧。莫更著、浮名相累。仕宦何妨如断梗，只那将、声影供群吠。天欲问，且休矣。 

情深我自拚憔悴。转丁宁、香怜易爇，玉怜轻碎。羡杀软红尘里客，一味醉生梦死。歌与哭、任猜何意。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知我者，梁汾耳。

——纳兰性德《金缕曲》我是人间惆怅客

一年的时间过去了，纳兰性德没有委官以任，也没有入翰林院，这让他的心情渐渐郁郁起来，所幸还有卢氏，而且卢氏即将临盆，和融一家，倒也并不觉得怎样的寂寞。

然而世事常给人以意外，有些时候甚至是毁灭性的。五月三十日，卢氏因难产亡故，纳兰性德猝不及防，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亲自把灵柩安置在双林寺，不许下葬，为的是能日日见上一面。

自此，纳兰性德的悼亡之音拔地而起，成为他词作的主题和不可逾越的高峰。但我实在不知道这是幸还是不幸？

卢氏新亡，他守灵双林寺，夜来忆起往日种种，哀伤如蚁般钻骨噬心，无法遣散，于是写下《忆江南》：

心灰尽，有发未全僧。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檠，情在不能醒。

摇落后，清吹哪堪听。淅沥暗飘金井叶，乍闻风定又钟声，薄福荐倾城。

——纳兰性德《忆江南》

守丧期满后，他回到邸宅，故园依然，却睹物惊心。在黄昏，在夜里，在梦中，悲伤无一刻不如影随形，一如当初卢氏予他的人生品尝。他只能融此为墨，诉诸笔端，除此则不能稍减心中情愫：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纳兰性德《浣溪沙》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纳兰性德 《蝶恋花》

但他还活着，有些事他不得不去做。七月，康熙帝怜其才，授他三等贴身侍卫，后来他才知道，因为他父亲权重，皇帝惧怕将来他父子联手祸乱朝廷，所以不肯委以重任。再加上卢氏才亡，他的心境自此郁然难舒。

仕途无望，所爱香消，他只好专心起学问以资度日，同时开始整理自己的词作，名之曰《饮水词》，取其“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意。

是年，顾贞观南归，纳兰性德送别，他想起了妻子卢氏，于是作《木兰词  拟古决绝词柬友》，希望他们的友情能如爱情般坚牢：

⼈⽣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却道故⼈⼼易变。

骊⼭语罢清宵半，泪⾬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郎，⽐翼连枝当⽇愿。

——纳兰性德《木兰词  拟古决绝词柬友》

次年七月，他迫于多方面原因，只得把妻子卢氏葬于京郊皂荚屯。不久，《饮水词》编讫，他托顾贞观吴中刊刻，书成之后，一时争相传抄，坊间吟唱，甚至不胫到了朝鲜，朝鲜人皆谓：谁料晓风残月后，而今重见柳屯田。纳兰词以其个人真纯的哀婉情感而释放了集体的对于希望完满的不可能，所以至于凡井水饮处，皆歌君词。

二十七岁的十月间，经多人从中斡旋，纳兰性德不负许诺，终于救出了顾贞观的挚友吴兆骞，江南轰动，一时传为佳话。

翌年二月，康熙帝因云南平定，出关东巡，祭告奉天祖陵，纳兰性德随驾。出山海关，寒风呼啸，冰雪未消，他想起京师家中，于是写下《长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纳兰性德《长相思》

是年夏天，他被授二等侍卫，但作为政治牺牲品的他，早已心灰意冷，可是君下父前身不由己，他不得不继续面对于不合他性情的政治虞诈和逢场作戏的虚伪，这使他抑郁日渐，不能消释。不久，他的好友陈维崧去世的消息也传来了。

两年以后，距他与卢氏相识已经过去十年了，漫长的岁月，并未淡化他内心的创痛，反而筛去了回忆里的泥沙，思念愈加热烈起来。他徘徊在旧时庭院，写下《虞美人》：

银床淅沥青梧老，屧粉秋蛩扫。采香行处蹙连钱，拾得翠翘何恨不能言。  

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纳兰性德《虞美人》人间没个安排处

康熙二十年（公元1685年），纳兰性德再次被授以一等侍卫，但他却萌生了退隐之意，放不下的亡妻，逝去的朋友，还有不能建立的功业，都使他感到人生的无味。唯一可以聊以慰籍的，是去年认识并已经接到京师的江南才女沈宛。

这其实是好友顾贞观的一片苦心。

早在卢氏亡故以后，他的朋友们就发现他落落寡欢，起先以为不过人之常情，但到后来仍然不见起色，大家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又见其词作哀感凄忱，不忍卒读，知道他用情至真至深，很为他感到担忧。直到去年他随驾康熙帝南巡，顾贞观才从中玉成了他与江南才女沈宛的相识。

沈宛出身风尘，之所以能名满江南，除了美貌，主要还是因为诗词的才华，她曾有出色的《选梦词》刊行于世。

在顾贞观刊成《饮水词》流出坊间后，人人争相传抄，她自然也不例外，但她不仅是抄写，还在酒楼上弹奏传唱，顾贞观知道她仰慕纳兰的至性深情，便假意慕名买场，荐于纳兰性德。

也许是出于对寻觅知己的渴望和怜惜，两人一见如故，自此书信往来，而至于两相私许。但满汉禁止通婚，沈宛不能进入纳兰府，纳兰性德只能把她安顿在德胜门内。他经常去往沈宛处，虽无名分，却已然夫妻。但月没不教星来替，沈宛始终未能让纳兰性德忘却卢氏。这一年他写下《画堂春》和《采桑子》：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纳兰性德《画堂春》

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梁。月度银墙，不辨花丛那辨香。   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纳兰性德《采桑子》

纳兰性德对沈宛充满了内疚和抱歉。

是年五月二十二日，他于渌水亭合欢树下宴请顾贞观、朱彝尊、姜宸英、梁佩兰、吴天章等人，酒过三巡，大家见两株合欢枝叶繁茂，花开正艳，于是提议以合欢为题，各作诗句。大家依次而来，直至红日西沉，方才兴尽而归。

第二天，纳兰性德却忽生寒疾，卧床不起，七日后，溘然长逝。

他亡于妻子卢氏的忌日，这是巧合还是预谋？他宴请朋友，这是平常的一次集会还是为了最后的告别？两株合欢树下，这是他无意为之还是别有深意？

情深不寿者，纳兰性德也。

作者：范三问

本文为菊斋原创首发。公号转载请联系我们开白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