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这回事

这完全是个人的事，但不管怎样的个人，这句话有一定的语域：它说的是读书。既然把它定在个人事的范畴里，这读书也就是不是被读的那一种，也不是受人引读的那样。

一个人什么时候开始读书——个人读书——在这一话题里，似乎不那么重要，就是说，不管他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论读书的时间长或者不长，他都有过读书这回事的经历。

就是说，对于他自己的读书，都有一点可以说的话，这可以说的话，其实就是他读书的个人经验或者经历。经历比起经验来，虽然上升不到读书的高度，或者说，与所谓的高度还离着一定的距离，但它也不见得比经验不重要，因为，没有所谓经历，就不会有所谓的经验。至于高度的话，也只是说，在个人读书上，今天比昨天看得远了一点，或者深了一点，明天又比今天深和远一些。这深和远，如果拿尺子来量，可能你的尺子上面根本就没有那样的刻度。甚至，从昨天到今天，从今天到明天，你还只是在原地方，不曾挪动过方寸，要说经验，一个人从昨天到今天，从今天到明天，在相当长的如此阶段里，都不过是零。

但经历就不一样了，先是有昨天到今天的一小段，接着有今天到明天的又一小段，这一小段一小段，不知不觉就成了一大段。只不过，在这样的一小段，或者一大段里，一个人还是没有读书的话可说。这包括，如果有人让你说，或者非说不可，你说了，那也只能是记忆里的一点流水帐，除了先是，后来，再后来，然后，基本上没有什么可填的，最多是，第一本书，第二本书，第三本书，记性好一些的，那些书的书名，以及那些书的作者，也都可以说出来，再好一些，则是那一本书里写了什么，另一本书里写了什么人和事。即使再说下去，还知道，有人对一本书有过怎样的评说，再接下来，是你自己同意这样的或那样的评说，也不过说一些觉得有道理。

但这一切，都还不是经验，你自己可以想一想，它们算得上经验吗？我的好先生好同志呀，我说的可是经验呀，个人的，你自己的，沉淀在你内心深处的一点东西，等你真的有了，那真的有一种舍不得拿出来给人看的滋味。

但如果说到读书这回事，真正舍不得拿出来——其实，是拿不出来——的那些话，太简单了：

书呀——一读，再读，三读（这三，在一个人很可能不是一个确数）——书在你的手里，先是作者的，再读还是作者的，三读它变了，变成了自己的，是你自己想的，甚至是自己说的——最后，扔了书，它根本不是你的书，你不会说那样的话，你也不曾说过那样的话，更不曾那样想过，你有自己的所想，有自己的所说。

波折号前后的这些话，怎么说得出来，怎么说得清楚，可它们确确实实是你的经验。在这经验之下，读书就是这么回事。

想我开始读书，因为可以不上学，因为认得三个两个字，因为家里有半柜子书，还因为那些书是锁在柜子里，因为岁数小（只有八岁，上到了小学三年级），家里队里的事做不得多少，学校里的事因为不上学，连值日也不用做。

想想家里，唯一不多见的是那半柜子书，柜子上那把小铁锁，又表明着那些书一定有什么秘密，家里哪一件东西，像它们这样，深锁在柜子里，不就是书吗？这是一个八岁小男孩的好奇，想想那时候，没有太多可好奇的东西（而今天，几乎没有了好奇的事物，只有看不懂的东西），能有这一样可好奇的，也算是幸运。

于是拿出来一本（应该说得确切些，依了孔乙己之说，那叫窃书不算窃，孔乙己偷别人家的书，我偷自己家的书），连是什么书也不知道——这就可见行为有偷窃的嫌疑——就拿了出来。等翻开书，知道是《三国演义》，竖版的，尽是繁体字，什么也不顾，先看了第一句：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就很吸引人，原来，这世上，还有这样的话，谁说的，先不管，把书自己藏起来。

看书是一个麻烦，看书，有两个不可以，一是自己看书，不可以让人知道，尤其是家里人；二是那样的书在那个时候不可以看。这两个不可以也好办，不让人看见我在看书，这两个不可以就全都解决了。

于是，从家里出来，怀里当然先揣着那本书，把两只胳膊交叉在胸前，表演一叶障目的游戏。四下里都是田地，并且生长着高高低低的庄稼，最看好的是玉米，在一块田地的墙根处，用玉米秆堵一个小窝，钻进去，连人带书，一起钻进去。

能为那本书，做出这样的事，在玉米秆小窝里看书，就不用再说什么了，也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不过一个小男孩，抱着一书，囫囵吞枣，这一吞，就是两年，这两年里，囫囵着吞了半柜子的书枣，有一颗书枣叫《代数》，什么味没有，竟然，像啃木头一样也囫囵着吞。

两年之后呢，两年后，上学了，到处找书看，也还是囫囵着吞枣，但也慢慢有了咀嚼，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很多时间里，只和书在一起。

五十多年前的事情，和今天连接起来，中间断断续续，这条带子有时粗，有时细，但从没有断过，说读书这回事，不过如此，在那断断续续里，有着多少懵懵懂懂，稀里糊涂，不明就是，哪有什么经历，哪有什么经验。

不过，这么回事。

2024-4-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