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年轻人动不动就喜欢说自己是社恐,如果你还没有弹古琴和拨阮的才艺,那你怎么混于官宦文人圈,还想走仕途?!加上现代年轻人时常犯目无尊长的臭脸病,这简直是社交死缓。很多晚辈要想混出点名堂,先去雅集上混个脸熟,适时地展示自己的文思才学,让贵人注意到你再说。就选这春色大好的时光,一年雅集的黄金时段,聊一下传统雅集的基调。有些雅集也不是一定摊上纸笔要写出什么。只是观景与听天籁之音,有些人是坐不住的,坐得住的人,才能气味相投。此卷附记说明,现存为残卷,部分毁于战火,但三叠流水的流向分为两股,叠响淙淙。此图似乎能供你想象——陈洪绶的书房“溪声草堂”。曾经看过刘墉一幅对联“雅言诗画执礼,益友直谅多闻”,我当时就想到横批“群贤毕至”。这2000年间,雅集应是存在过无数场,但留下文学作品,再加书法,或添场景绘画,这便能传世咏颂。如此浓缩下来的雅集,不过是一只手数得过来,各个不可复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且跟你讲讲故事,千古风流,我尽量讲得八卦一点,怕你把我划走。讲到文采,先要说司马相如,他追随梁孝王刘武,因其名为“武”却好“文”,刘武为汉景帝胞弟,最受窦太后的疼爱,划了方圆三百余里,让他自建园林“梁苑”。聚集在刘武身边的雅士有邹阳、严忌、枚乘等。梁苑传世文学作品有枚乘《柳赋》、邹阳《酒赋》、《几赋》,还有《鹤赋》、《文鹿赋》、《月赋》、《屏风赋》,别人以实物为赋的主题,契合刘武的审美偏好(文人千年不变的爱好也就这些),司马相如反倒写了《子虚赋》,以“子虚”、“乌有”出圈,从此才名初显。抱大腿的日子并不长,刘武去世后,他又找机会结交富商卓王孙,后来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他演奏古琴,因拜读过《子虚赋》的卓文君好奇偷瞄他,当晚俩个人就惊世骇俗地私奔了。此画如补齐右侧卓王孙等长辈的听琴的场景,反而无益于主题的表达。司马相如妙解音律,传闻中其所用名琴“绿绮”,连琴弦的粗细都有表现出来,指下的《凤求凰》拨动卓文君的心弦。远看这胡子有些老相,但这仔细看这眼线确係美男子。汉赋还是有可读性,不至于太过堆砌辞藻。邹阳的《几赋》很短:虽然不知道这高树是不是梁苑的实景,但是后世的雅集主题绘画中,这个被藤攀附的“高树”,都会在画面中作为一个符号。出人头地需要依附于有一定政治地位的人,要作社会人,需要有庇护、有提携,这就是社会现实。当然,也有人认为我这是过分解读,其实藤缠树并无深意,只是显得这棵树高古罢了。虽然缠藤高树没有画完整树顶,但是高树正好在手卷的2/3位置,带有明显的切割画面的作用。大量人物聚集于高树之下,形成画卷的高潮。再看这高树,你觉得它比上面的更有故事感。这张的作者应该主攻人物和文玩,但人物几乎布满鼠尾衣褶,看得很审美疲劳。但高树上的藤是可以分辨的凌霄花。宋徽宗赵佶当然觉得天下的人都依顺与他,等着他的垂怜。白居易最讨厌凌霄花,因贬谪远离权利核心,而未卷进政治斗争中,他也算是活明白了。白居易暮年在香山养老,作诗讽刺此花的攀附:他与胡杲、吉旼、刘贞、郑据、卢贞、张浑及李元爽、禅僧如满八位耆老集结“九老会”,可惜好友刘禹锡已经去世,否则可以凑足十人。九老会更像是一次孤立的聚会,因为在请画师画下此题材的第二年,白就去世了。但是这只有清淡,只有闲适,没有利益驱使的聚会,代表理想化的人际关系。文人越老迈越需要精神的共鸣,细数诗人的诗,多少是和(四声)知己好友的书信诗,如果这些老朋友都面对面交谈闲坐多好呀。但事实是,人越老朋友越少……“香山九老”最匹配重阳题材,除了迟到的人,大家都围坐在石台边赏菊,正在酝酿咏菊。主景中有表现出鞋的几位,除了书童和僧人,三位都是小红鞋。围坐鉴赏收藏的画轴,如果设色的话,都应该是小红鞋穿着。首先这小红鞋的名字叫朱履,和朱门酒肉臭里的“朱门”配套,是古代显贵者所穿。很多读书人都要结交权贵,目的就是当个门客,先解决吃饭问题。这些人被统一称为“朱履客”。朱字通“珠”,因此也作“珠履客”。也许我们不需要辨认画面中那位究竟是谁,你只要知道他是出自高门,世袭的钟鼎之家。画外音就是,他的家世不凡,他的身份尊贵——并非是个人选择的小红鞋,而是小红鞋选择了他。仇英的临摹作品《西园雅集》,把上面这位的小红鞋给漏了东园子与彼以珠履相尚,而称贤公子者?呜呼!……明朝大儒湛若水在《东园图卷》题记南宋 佚名
这个小扇面以苍老松树作切割,然后用镂空的形式,把人物透出来。
这片开了三个小天窗作空间层次的递进,美不美观?大家看呢?两人下棋,一人观棋,想来应该是白居易以“局外人”自居。还有这种,画面中明明一目了然的身份,还每人发一双小红鞋,这就太离谱了。常有人问我你怎么看出这画有问题,这就是原因之一:不符合常理。看到这,你可能要问,那宋徽宗《听琴》里的主角为什么没有穿小红鞋,因为他(徽宗)在扮演道士,反而是臣子连鞋都没有资格穿。效仿李白和堂弟在桃花树下饮酒,未表明如原版一样在夜晚,但是小红鞋上座。现在,很多人应酬,喝得醉熏熏回家。你只是应个“酬”而已,“酬”是请客的主人,先要先干的酒,而你只是附和主人,先于请客的主人喝醉,这也太投入了吧?
恐宾不饮,示忠信之道,故先自饮,乃饮宾,为“酬”也。所以我们才可以看到《兰亭集序》流丽无双的天下第一行书,要不是这次的“醉驾”,用顶级的鼠须笔和丝帛一气呵成。没有写出诗的16人,罚酒三巨觥。仔细看那些诗,不是写山就是写气象,近处的写树木、写流水、写游鱼,但都有同一个注脚“开心”,或者是时髦的词“倍爽”,也就是王羲之这个主人当时的心情吧。我个人更喜欢谢家子侄谢绎那句“千载同一朝”。现在,不管身处任何年代,一说到曲水流觞,就是那天啦: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隔日,王羲之想再誊抄,已经没有彼时的状态。这张是画足了41人的手卷,人物表情也很生动,但是树石的笔法仅是完成。这位的表情很到位,就是交白卷的真实写照,罚酒三巨觥统筹全局的长者王羲之在最尾的亭子里,这构图真是隔太远了。画面中段,忙碌的小童子,空杯的要覆过来,这样比较合理。但实际上王家是用木胎的羽觞。最喜欢这张的构图,流水从远及近,从高到低的水势。右上方是童子在放羽觞,右下方下游有童子接应。宾客多数都是正面聚拢坐在亭子旁,主旨鲜明。原来羽觞是很方便收纳的,将一组羽觞可以归到配套的盒子里,方便携带影视资料中考据得到位,农历三月三一般喝的是新酿的米酒。是浊酒,很容易上头,但好入口,很甜。其实,比《兰亭集序》还早的《金谷诗序》(已失传),也是用饮酒作诗聚会的形式,由金谷园主人石崇作序,名士潘岳、左思、陆机都在列。比石的文采更有记忆点的是,他是物化女性的榜首,王羲之的族叔王敦和王导就在金谷园里遭遇了石崇的“人命”劝酒。因为金谷园的美人侍女专门倒酒劝酒,如来宾不喝,就砍了美人。王导为了美人,马上喝了。王敦不喝酒,让三个美人赔上小命。模拟一下提着头出勤的金谷园美人侍女:“快喝,赶紧的!”中间一大丛牡丹,赏牡丹也就唐朝开始兴起,魏晋时代更爱“嘉木”,就是春天花开满树的那些乔木。
远处嘉木丛中还有秋千架。回廊里有准备宴席的侍女,不知道今天会不会是死期啊?
当我看到李白写: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我心想:罚酒三斗,那得撑破肚皮!李白的诗精彩的多是“酒驾”写的,其中一次是与堂弟们在桃花园中相遇夜宴《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人物不是重点,着力描绘花树和排成两列的庭烛。秉烛夜游后坐下赏花酝酿诗文了。
坐在上座的李白,自己守着酒丞,用一只斗在喝酒,如此豪放啊。中间那位正在看他写的“浮生若梦,为欢几何?”高产的仇英这张算画得比较松快的,没有塞那么多细节。人物在画面的2/3处。两个架子灯说明就是晚上秉烛夜游。华林园作为皇家园林,建有“流杯石沟,宴群臣”。见于史料的是公元280年,晋武帝举行了聚会,不仅有君臣,还有文人受邀,皇家乐团做了专场演出。兰亭畅叙也就是借了这个形式,但并没有君臣之位分,大家卸去官职、长序,忘忧于林泉。桃李园之觞罚就是李白的“浮生若梦、秉烛夜游”。相较之下,西园雅集才是有画家参与的雅集,雅集由驸马王诜(公主早已经去世了,神宗将王诜的八个小妾杖刑后配了兵卒为公主出气)召集。北宋元丰年间,苏轼、苏辙、黄庭坚、秦观、李公麟、米芾、蔡肇、李之仪、郑嘉会、张耒、王钦臣、刘泾、晁补之以及僧人圆通、道士陈碧虚等人。他们亦师亦友,彼此心意相通;他们是流动的人文精神,在西园形成了高能磁场。李公麟作《西园雅集图》,米芾作《西园雅集图记》,苏轼曾感怀“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西园代表了美好易逝的时光。也给后世留下了千年幽思。(左)圆通师傅与刘泾讲经。(中)世人画西园,必然有米芾题壁这一个场景。(右)社恐的两位在用音乐交流,一个抚完琴,一个就拨起阮李公麟作画,苏辙、黄鲁直、郑靖老、张耒,晁补之围观,因为《西园雅集图》已经失传,如果是画家本人,会这样直白地画自己么?围观苏轼作词的有王诜(应该是翘脚那个)、蔡肇、李之仪,监考老师也太多了吧!朱门后有一扇花屏,实际是明清时流行的式样,成画时间说是元代,未必准确。在水边铺开宴席,取盛开的桃花枝,由仆僮背人击鼓,声音一停,花在谁手上,就要赋诗一首,据说此法是清朝文坛领袖王士祯举办红桥修禊的形式。《红楼梦》中借用此壳,来了一次击鼓传梅,但是贾母说不作诗,就由停在手中的人先喝酒再讲笑话。其实,我曾经是雅集的常客,也偶作雅集的主讲,现在已经不那么热衷了。比如古琴会、各种茶的茶会、昆曲会、读书会,诸如此类各种的雅集。毕竟,如今雅集的形式也比较宽泛。后来,我发现自己变成“猎物”,很多人来雅集,只为了寻找优质客户,活动当天加的微信朋友,几乎都有自己朋友圈上的“营生”,并没有多少人是在精神上能有共鸣的。即便如此,我依然为雅集上即兴、随机的灵感闪现而心跳一下,那是你在常态中无法捕捉的,人是需要能对内在官能做应激式的刺激。甚至自己都吃惊一下:为什么我会说出这样的观点和见地呢?这让我想起鲁迅说的:要拷问出真实下的虚伪,也要拷问出虚伪下的真实。在人前,尤其是陌生的人前,你没法不用虚伪来保护自己,只有在“真实”“虚伪”互动的临界状态下,大脑皮层高度活跃,让自己发现被覆盖的图层中存在的自我。千年前出席贵胄的雅集的文人,是不是也跟我同一个想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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