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贾母威权的丧失

《红楼梦》第25回，王子腾夫人寿诞，差人来请贾母、王夫人；贾母没去，王夫人也就不去了。（详见《贾母不约之后》）那一回，宝玉、凤姐被马道婆魇魔法，差点死掉。赵姨娘说：“哥儿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儿的衣服穿好，让他早些回去，也免些苦……”没说完，被贾母照脸啐了一口唾沫，骂道：

“烂了舌头的混帐老婆，谁叫你来多嘴多舌的！你怎么知道他在那世里受罪不安生？怎么见得不中用了？你愿他死了，有什么好处？你别做梦！他死了，我只和你们要命。素日都不是你们调唆着逼他写字念书，把胆子唬破了，见了他老子不像个避猫鼠儿？都不是你们这起淫妇调唆的！这会子逼死了，你们遂了心，我饶哪一个！”一面骂，一面哭。忽然有人来报，说两口棺椁都做齐了。贾母听了，如火上浇油，骂道：“是谁做了棺材？”一叠声只叫把做棺材的拉来打死。

33回，宝玉挨了打，贾母骂贾政，又对王夫人说：“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宝玉年纪小，你疼他，他将来长大了，为官作宰的，也未必想着你是他母亲了。你如今倒不要疼他，只怕将来还少生一口气呢！”

贾政听说，忙叩头哭道：“母亲如此说，贾政无立足之地。”贾母冷笑道：“你分明使我无立足之地，你反赖起我来！只是我们回去了，你心里干净，看有谁来许你打。”一面说，一面只命快打点行李、车轿回去。贾政苦苦叩求认罪。

42回，刘姥姥来贾府，贾母在大观园逛了一天，次日身体欠安。大夫来看，老妈妈请贾母进幔子去坐。贾母道：“我也老了，那里养不出那阿物儿来，还怕他不成！不用放幔子，就这样瞧罢。”

“那里”，是子宫。“那里养不出那阿物儿来”，意思是：他还能把我看怀孕了？

当时的贾母，就这么霸气。

医生来给女眷看病，要用幔子遮挡。贾母有意不这样，只是因为年纪大吗？

刘姥姥可是比贾母还大几岁的。第一次进贾府，正和王熙凤说话，贾蓉忽然进来了。刘姥姥此时坐不是，立不是，藏没处藏。凤姐笑道：“你只管坐着，这是我侄儿。”刘姥姥方扭扭捏捏在炕沿上坐了。

刘姥姥是万万不敢说“我也老了，还怕他不成”的。但凤姐可以让她坐。虽然凤姐年轻。

贾雨村见门子，让门子坐，门子不敢，贾雨村命他坐，他才斜签着坐了。北静王见完宝玉，贾赦、贾政请他回舆，北静王执意让殡车先过，贾赦等只能服从，又命手下掩乐停音。

规矩是人定的。确切地说，是有威权的人定的。

在适当的范围内，对规矩做一些破坏，恰恰不是因为不懂规矩，而是威权的体现。

元妃来省亲，以及南安太妃来贾府，贾母都不能这么随意。但平常，是可以随意的。这体现了贾母的威权。宝玉经过贾政的书房，哪怕贾政不在，书房锁着，宝玉还得下马。但对贾母来说，很多礼，可以不必拘。

44回，王熙凤生日，贾母索性连席也不坐，在里间屋里榻上歪着，将自己的两桌席面赏给没有席面的大小丫头并应差听差的妇人，让她们只管坐着随意吃喝；王夫人和邢夫人在地下高桌上坐着，贾母再三吩咐尤氏，“让凤丫头坐在上面”。

这就是威权的体现。

46回，贾赦想要鸳鸯，鸳鸯跑到贾母面前剪发明志，贾母听了，气得浑身乱战，正好王夫人在旁，就把她痛骂了一顿，道：“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我。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来要，剩了这么个毛丫头，见我待她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弄开了她，好摆弄我！”王夫人忙站起来，不敢还一言。王夫人是冤枉的，但不敢辩白。薛姨妈、李纨、宝玉都在，也都不敢解释，还是探春站出来，替王夫人说了话。

54回，过正月半，见宝玉身边没有袭人，贾母就说，袭人如今也有些拿大了，王夫人忙起身笑回，说袭人妈前日没了，有热孝，不便前头来。贾母听了点头，又笑道：“跟主子却讲不起这孝与不孝。若是他还跟我，难道这会子也不在这里不成？”

凤姐赶紧解释，说要留袭人照看园子，“老祖宗要叫他，我叫他来就是了”。贾母止住，说自己倒没想这么周到，又问：“但只他妈几时没了，我怎么不知道。”凤姐笑道：“前儿袭人去亲自回老太太的，怎么倒忘了。”贾母想了一想，笑说：“想起来了，我的记性竟平常了。”

男客走后，贾母让堂客和孩子挪到暖阁地炕上，不必拘礼，听自己安排座次，她让宝琴、黛玉、湘云紧挨着自己坐下，让宝玉挨着王夫人坐。

57回，宝玉因为紫鹃的话，急痛迷心，大夫来了，王夫人、薛姨妈、宝钗都到里间回避，贾母连动都没动。王大夫把完脉，说：“世兄这症乃是急痛迷心。古人曾云，痰迷有别，有气血亏柔，饮食不能熔化痰迷者；有怒恼中，痰裹而迷者；有急痛壅塞者……”

贾母道：“你只说怕不怕，谁同你背药书呢！”

王太医忙躬身笑说：“不妨，不妨。”贾母道：“果真不妨？”王太医道：“实在不妨，都在晚生身上。”贾母道：“既如此，请到外面坐，开药方。若吃好了，我另外预备好谢礼，叫他亲自捧了，送去磕头；若耽误了，打发人去拆了太医院的大堂。”

“拆太医院大堂”这话，恐怕贾赦、贾政都不能说，但贾母能说。这是57回，是贾母威权的顶点。

58回，是个重要转折——老太妃死了。贾母、邢、王、尤、许婆媳祖孙等，每日入朝随祭，后来又去送灵，要一月方回。

送灵期间，贾敬服食金丹，死了。贾母回来后，禁不住风霜伤感，夜间头闷身酸，鼻塞声重。等到贾敬送殡时，贾母犹未大愈。

很快，贾琏偷娶，王熙凤得知消息，趁着贾琏去平安州，把尤二姐赚进大观园，贾母不知道。尤二姐搬进大观园，大观园的姐妹和上下仆从都知道了，贾母身边的丫头，鸳鸯琥珀她们，也不可能不知道。但没有一个人告诉贾母。王熙凤唆使张华把贾府和贾琏告到督察院，又跑去宁国府大闹，闹得天翻地覆，贾母依然不知道。

后来，王熙凤要利用贾母了，带着尤二姐去见贾母，指着早就认识的众姐妹，向尤二姐介绍，尤二姐只好“一一又从新故意的问过”。这一切，大家都明白，只是瞒着贾母一人而已。这是69回。

70回，贾政快要回家了，宝玉早上起来，梳洗了，在窗下研墨，恭楷临帖。贾母迟迟等不来宝玉，以为他病了，让人去问，才知道没病，只是补习功课而已。宝玉方才去向贾母请安。

宝玉解释说，因为写字，出来迟了。——不过，可以想想：如果迟到贾母都以为他生病来不了的地步，恐怕不是一时半会儿吧。

宝玉解释后，书上说——

贾母听了，便十分欢喜，就吩咐他：“以后只管写字念书，不用出来也使得。你去回你太太知道。”宝玉听说，便往王夫人房中来说明。

贾母内心是不是“十分欢喜”，怕也难说。但至少，知道宝玉没有生病，这足以让贾母“十分欢喜”。

贾母老了，但不算太糊涂。她明白，从今往后，再让宝玉像以前那样每日向自己请安，也许会成为宝玉的负担吧。索性借着写字念书的缘由，就此免去。

让宝玉回王夫人，表示这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从前，宝玉每日向自己请安是常例，不请安是特殊情况；从今往后，倒要反过来了。——孩子长大了，都是这样，贾赦不也是逢年过节才来问安吗。宝玉早晚也会这样。

宝玉听贾母这么说，也没有坚持，随即去回了王夫人。

很快，是贾母八旬之庆。虽然是贾母的生日，实际上是做给别人看的。生日是八月初三，再过半月，就是中秋节了。

72回，贾琏缺银子，让鸳鸯“暂且把老太太查不着的金银家伙，偷着运出一箱子来，暂押千数两银子，支腾过去”。

75回，中秋节前，各房孝敬贾母的几色菜都捧来了，宝琴和贾母住在一处，所以同吃，贾母把探春也喊来同吃。自己倒没怎么吃，说“有稀饭吃些罢了”。吃了半碗，吩咐人把粥给凤姐送去；又指着一碗笋和一盘风腌果子狸，让人送给黛玉、宝玉；又让人把一碗肉送给贾兰；还笑着让鸳鸯琥珀来趁势也吃些。

以前，贾母想孩子们，就命人把她们都叫来。现在，贾母想孩子们，就命人把好菜给她们送去。

菜散下去，贾母笑道：“看着多多的人吃饭，最有趣的。”

虽说“多多的人”，可是，宝玉、黛玉、凤姐等都不在。

这时，见伺候添饭的人捧着一碗下人的米饭，尤氏吃的仍是白粳米饭，贾母问道：“你怎么昏了，盛这个饭来给你奶奶？”那人道：“老太太的饭完了。今日添了一位姑娘，所以短了些。”鸳鸯道：“如今都是可着头做帽子了，要一点儿富余也不能的。”王夫人忙回道：“这一二年旱涝不定，田上的米都不能按数交的。这几样细米更艰难了，所以都可着吃的多少关去，生恐一时短了，买的不顺口。”

因为多添了探春，连好米都不够了。还怎么请宝玉、黛玉来吃呢。

如果放在从前，贾母是必定要说些什么的，可是这时候——

贾母笑道：“这正是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来。”

然后就是中秋了。全家人总算可以聚在一起，贾政也回来了。席上，贾政讲了个怕老婆的笑话，逗得贾母笑，喝了些酒。贾赦讲了个孝顺儿子请婆子给偏心母亲扎针的笑话，众人都笑起来，贾母也只得吃半杯酒，半日，笑道：“我也得这个婆子针一针就好了。”

不同以往，这回，贾赦、贾政带着贾珍等人辞去时，宝玉也跟着走了。贾赦回去路上被石头绊了脚，贾母忙命两个婆子快看去，又命邢夫人快去。

邢夫人走了，贾母又催尤氏回去，说自己要睡了。尤氏知道贾母并不想散，就说不回去了，要和老祖宗吃一夜。贾母说：“使不得，使不得。你们小夫妻家，今夜不要团圆团圆，如何为我耽搁了！”尤氏红了脸，说孝服未满，还是坐了下来。

夜深了，鸳鸯拿来软巾兜与大斗篷，劝贾母该歇了，贾母道：“偏今儿高兴，你又来催。难道我醉了不成，偏到天亮！”

听着笛声悲怨，又喝了些酒，贾母禁不住堕下泪来，众人也有凄凉寂寞之意。贾母的伤感，过了半日，众人方知，于是转身陪笑，让笛子停了。

尤氏说，学了一个笑话，说给老太太解闷。贾母笑着让她说，这笑分明透出勉强。没说完，贾母已双眼朦胧，似有睡去之态。尤氏、王夫人把她叫醒，贾母睁眼笑道：“我不困，白闭闭眼养神。你们只管说，我听着呢。”

王夫人说，姊妹们熬不过，都睡去了。贾母细看了一看，果然都散了，只剩探春在。就连黛玉、湘云，也都没有和她打招呼就下山了。

这是76回。

很快，王夫人赶走了晴雯，把芳官、藕官、蕊官打发给拐人的尼姑。这些，都没有问过贾母。

一切处理完毕，王夫人去见贾母，说晴雯又淘又懒，还得了女儿痨，“所以我就赶着叫他下去了。若养好了也不用叫他进来，就赏他家配人去也罢了。再那几个学戏的女孩子，我也作主放出去了。”

贾母听了，点头道：“这倒是正理，我也正想着如此呢。但晴雯那丫头我看他甚好，怎么就这样起来。我的意思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谁知变了。”

王夫人笑道：“老太太挑中的人原不错。只怕她命里没造化，所以得了这个病。俗语又说，女大十八变。况且有本事的人，未免就有些调歪。……所以直到今日，才回明老太太。”

贾母听了，笑道：“原来这样，如此更好了。……既是你深知，岂有大错误的。”

此时，距离贾母“一叠声只叫把做棺材的拉来打死”，两年；距离“若耽误了，打发人去拆了太医院的大堂”，一年而已。

王路：白日行房的王熙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