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二十三回下半回《牡丹亭艳曲警芳心》,说的是“黛玉葬花”这段故事:三月中旬,贾宝玉在大观园里沁芳闸桥边桃花下读《西厢记》,正看到“落红成阵……”处,一阵风过,落的他满身满书都是花片。他恐怕脚步践踏了落花,便兜了花瓣抖向池面,让它们流出闸去。而对地下落花正愁没法处置,那时来了一个肩锄挂囊、手拿花帚的林黛玉,却把花扫了装在囊里,送到畸角上的花冢埋掉。她的理由是:一流出去,外面有人家的地方,什么没有,仍旧把花糟蹋了。不如随土化了来得干净。
第二十七回又有半回《埋香冢飞燕泣残红》:黛玉夜访怡红院,因误会被阻在外,却听得宝钗在屋里与宝玉说笑,黛玉气极生悲之后,次日恰值饯花之期,宝玉兜了花片来到前些日子同葬桃花的地方,听见山坡那边呜咽之声,好不伤感,原来是林黛玉在叹息长吟那首出色的葬花诗。
这段故事是《红楼梦》精粹部分之一,其所以被人们欣赏,绝不是偶然。可是,前人的认识,为条件所限,未必恰当。例如紧接着宝玉听黛玉《葬花词》恸倒之后,《红楼梦》作者在第二十八回中,借宝玉发挥一通议论:
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以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如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便可解释这段悲伤!
这一段,作为宝玉心理的描写,无疑是真实的,成功的,但这种思想,当然是消极的。可是脂砚斋却十分赞美这种“反复追求,悲伤感慨”“令人身世两忘”的“天性”,甚至说是“善知识”和“禅语”,大肆宣扬色空观念,我们就不同意了。
乾、嘉之间,有人认为:
千载香魂随劫去,更无人觅葬花锄。
——宋鸣琼:《味雪楼诗草》
又有人认为:
栊翠怡花得几时?葬花心事果能痴。
一园画作埋香冢,不独芙蓉竖小碑。
——曾燠:《红楼梦传奇题词》
诸如此类,仅仅慨叹林黛玉等人和落花一般的命运,毕竟是皮相的,没能说到痒处。
林黛玉的悲凉孤独、多愁善感的性格,完全是环境形成的。她出身于衰落的旧家,很早就失去母爱;父亲死后,益发无依无靠;加上身体怯弱,病魔纠缠;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儿,像浮萍似地寄居在充满着势力黑暗的公府里,迫使她步步留神,时刻警惕着,以保卫自己的真率纯洁,免受玷辱。由于她不愿意去向人们乞怜,因而陷于孤立无援的处境。
她对爱情的专一执着,换来的只是没有希望的痴心。封建制度加于这个少女的心灵上的桎梏,逐渐形成她的独特的性格,与其所处的环境剧烈地矛盾和对立着。这种矛盾和对立激扬了宝玉的叛道精神,反过来也支持了她自己的反抗力量。
封建社会中,多少青年女子在丑恶残酷的时代环境中埋葬了自己的幸福,结束了她们的生命。《红楼梦》作者曹雪芹以卓越无比的艺术笔力,对这群善良妇女的特性加以分析、抉择、综合和概括,创造出一个崭新的、完整的典型——林黛玉。这一典型是如此鲜明地与过去文学中的形象不同,她不但具有高尚的品质和真挚的爱情,而且鄙视庸俗的利薮,诅咒虚伪的科举功名,不贪图富贵,不同流合污,在思想深度上,比《西厢记》里的崔莺莺和《牡丹亭》里的杜丽娘胜过不知多少。
葬花故事,在铸造黛玉的人物形象方面,真是神来之笔。它不仅是借飘荡无依的落花来譬喻葬花人的身世,暗伤不可知的将来;而且是有着更为丰富的内容:就是对封建的“风刀霜剑”的愤怒控诉,和宁肯葬身黄土也不愿随波逐流、同流合污的挣扎和抗拒。惟有从这个角度去理解,才能探索其更进一步的反封建意义。
当然,作者创造这段故事的时候,是需要继承前人的艺术技巧方面的遗产的。因此,有人说他模仿了明代中叶的唐寅,因为唐寅在他居住的桃花庵前种过不少牡丹:
有时大叫痛哭,至花落,遣一小伻一一细拾,盛以锦囊,葬于药栏东畔,作《落花》诗送之。
——《六如居士外集》卷六
而且黛玉《葬花诗》里的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实与唐寅《花下酌酒歌》里的:
今日花开又一枝,明日来看知是谁?
明年今日花开否?今日明年知是谁?
十分相似。并且从这里再上溯八九百年,初唐的青年作家刘希夷有一首《白头吟》: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女儿好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沧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
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禄池台开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
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惟有黄昏鸟雀悲。
我们试看《白头吟》中“飞来飞去落谁家”不就是《葬花诗》里的“花谢花飞飞满天,……落絮轻沾扑绣帘”吗?“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谁复在”,岂不更像“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其余如“宛转蛾眉能几时”与“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时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与“一朝飘泊难寻觅,花开易见落难寻”,“惟有黄昏鸟雀悲”与“杜鹃无语正黄昏”等,语意几分近似,也都不妨强相比时。但是,唐寅的葬花,更多的是体现了一种及时行乐的思想和人生“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的宗教情绪。
刘希夷所侧重的还只是盛衰兴亡,他对自己的警句“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曾悔为诗谶,深叹死生有命(见刘肃《大唐新语》卷八)。他们这类感伤诗,虽然在客观上多少否定了封建秩序,但也十分软弱无力。生存在封建社会里面的曹雪芹固然不能不受到士大夫中间流行已久的没落的人生观的传染,然而黛玉葬花的主要意义断不在此。正因为《红楼梦》打破了历代因袭的文学传统,它并不是仅仅揣摩、摭拾前人作品的风格和方法。如果寻章摘句,片面追求《葬花诗》与《花下酌酒歌》《白头吟》之间的关合和雷同,夸大后者对前者的影响,说前者有所本,即出于后者云云,那将是不符事实的。
另一方面,从古到今借花喻人的作品是如此之多,例如著名的唐代诗人岑参的《韦员外老树歌》,就有:
今年花似去年好,去年人到今年老。
始知人老不如花,可惜落花君莫扫。
《戎葵花歌》有:
昨日一花开,今日一花开,
今日花正好,昨日花已老。
始知人老不如花,可惜落花君莫扫。
葬花的故事也不止一家,例如与曹雪芹先人交好的杜濬也写过《花冢铭》,里面说:
余性爱瓶花,不减连林。尝窃有慨世之蓄瓶花者,当其荣盛悦目,珍惜非常,及其衰悴,则举而弃之地,或转入溷渠莫恤焉,不第唐突,良亦负心之一端也。余特矫其失,凡前后聚瓶花枯枝计百有十三枝,为一束,择草堂东偏隙地,穿穴而埋之。
见解或有暗合,内容更多深浅之分,可是曹雪芹却未必尽取成作,一一而比较之,然后才构成他自己的艺术作品。
顺便可以谈到,在《红楼梦》这一部结构宏大、事件错综的巨著里,文章是此起彼伏、前呼后应,作者的经营是煞费苦心的。葬花的余波荡漾,不但表现在第三十五回的鹦鹉念诗,而且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中有一段话,讲到宝玉生日夜宴时,大家不赞成芳官唱上寿的曲子,要她拣极好的唱来,结果芳官却细细唱了一支[赏花时]才罢。曲文是:
翠凤翎毛扎帚义,闲为仙人扫落花。你看那风起玉尘沙,猛可的那一层云下,抵多少门外即天涯。
看来曹雪芹很喜爱此曲,赞之曰“极好”,也许是由于他对吹落仙花的“浩劫罡风”深恶痛绝吧!此外,他的先人曹寅自称“西堂扫花行者”,死后幕僚挽诗有:
魂游好记西堂路,同觅仙花扫落芬。
曹雪芹对“扫落花”这么感兴趣,可能是受到先人的影响,而在写《红楼梦》时,遂把李白的“闲为仙人扫落花”误混为汤显祖的“闲踏天门扫落花”了。
第六十三回还提到黛玉掣得一根画“芙蓉花”、题“风露清愁”的花名签,上面有一句旧诗是“莫怨东风当自嗟”,语出欧阳修《再和明妃曲》:
明妃去时泪,洒向枝上花。
狂风日暮起,飘泊落谁家?
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春风当自嗟。
这是一次象征性地给大观园里女孩儿们作“鉴定”的酒令,曹雪芹写来自有寄托,“莫怨”实即是“怨”,所谓“正言若反”。欧阳修诗中的“春风”(《红楼梦》引作“东风”)和狂风,到了曹雪芹手里,经过大胆加工,成为风刀霜剑,正是他的富于创造性的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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