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罐蜷在屋子一角，屋子虽然摆放了一些家什，但仍然显得很空洞，有如一些官样文章，像一些领导的讲话。屋子好久没人光顾了，陶罐上落满了一层灰尘。古拙的陶罐，就如世间常见的那种落魄的人，满脸的失意与沧桑。
陶罐是我在穷乡僻壤的农家得到的。那时，它正和其他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陶缸、木桶、塑料盒挤在一起。屋角的蛛网上，一只蜘蛛踱着步，作着深思的样子。苍蝇哼着流行的小调，这儿瞧瞧，那儿逛逛。地面潮湿，散发着一种腐烂的气味。
陶罐盛满了豆子。那豆子粒粒饱满，珠圆玉润，闪烁着暗红的光泽，有如灿烂的微笑。豆子依偎着罐子，有如娇儿依偎慈母，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温馨。这是一罐种豆。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是啊，这些豆子明春撒在地里，春风一吹，就会唤醒芽苞，染绿一大片一大片田野，撑起一角季节。等到豆子结成豆子，鼓涨的豆荚如小船，航行在丰收的河流上，那百舸争流，万船竞发的景象，该是何等的豪迈、壮观！
陶罐，是我从乡下亲戚闲聊中不经意听来的。他见我喜欢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就说起他见到的这个陶罐。那斑驳的色彩，那古拙的形状，那奇异的图案，使我怦然心动。
一天，我随亲戚来到乡下，找到了这户农家。我一见到这个陶罐，就产生一种说不出的好感，像碰到了知己。罐子据说是这家老太太生前从娘家带来的嫁妆，用了好几十年。还说这只罐子另有一样好处，盛米盛面，经久不坏，越陈越香。自然免不了讨价还价，好在乡下人朴实，容易糊弄，三说两说，就被我买来了。
像抱着襁褓中的孩子，我小心翼翼地抱着这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陶罐，生怕把它捂痛了，更怕一不留心把它摔坏了。
如伯乐发现千里马，我很是沾沾自喜。这说不定就是一件汉唐古物呢！没有我的赏识，它不还得埋没在乡下？蒙尘的珍珠，不过是一块土坷拉；未雕凿的璞玉，躺在地里，也就是一块平凡的石头。
端详陶罐上的若隐若现的裂纹，禁不住就浮想联翩。那年，它从窑里脱颖而出，有如初升的太阳，让人眩晕。被精挑细选的陶们，有如一列整装待发的队伍，按捺不住兴奋，推着搡着，被装进牛车。叮叮当当，碰撞中发出美妙的乐音。沉重的牛蹄，在苍茫暮色中，一步步踏进长安古城，踏进宫苑。这陶罐该是装着玉液琼浆，踞在高高的案头的，日日倨傲地睥睨那些不入流的钵钵盆盆。不，它更像一件艺术品，应该是躺在舒适的匣中，高置案头，供人观赏、膜拜，接受着赞叹，享受着艳羡。是“渔阳颦鼓动地来吧”，有人黯然地从长安离去。城市就如一口深潭，吸引着成千上万的细流，又排出无数的流水。不动的只有葬身潭底的石头，来去自如的只有那左右逢源的鱼。它被这黯然离去中的一个，带到了乡下，散落在民间……我被自己的这种想法吓了一跳。
家人围着陶罐，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妻子说它适合装米装面，老父认定它装酒最佳，爱女嚷着要用它插花，三岁的侄子闹着要用它盛蜜，虔诚的母亲还是说做个香炉吧！这一切都虽取决于我，但我心下也颇是为难。
坛坛罐罐多的是，尽够盛米盛面，装酒装蜜。插花有花瓶，烧香有香炉，就连烟灰缸也有好几只。把它当作古玩吧，又担心它没有多少价值够不着级别，上不了档次，说不定还闹出无知的笑话。思来想去，最好的办法就是暂时放着它。
人的兴趣，总像风，是闲不住的。掏空的陶罐，就被遗弃在空屋子的屋角，日复一日地空洞着。
凝视着蜷在屋角的陶罐，我心生惶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如获至宝地搜罗它，又如弃弊履地抛弃它。人啊，人！……
文章作者：曾传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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