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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斯巴德:鲁滨逊社会哲学

古典经济学理论中最常遭受嘲讽的结构之一即为“鲁宾逊·克鲁索经济学”(CrusoeEconomics,下文简称为“鲁宾逊经济学”),它是对一个直接面向大自然的孤立的人所展开的分析。这个看似“不现实”的模型,和在其他地方我极力想要证明的一样,至关重要甚至必不可少。这个模型使人孤立地面对自然,这样,一开始就将人从人际关系中抽离出来,使整个图景变得清晰。然后,可以将这种对人自然的分析予以延伸并适用于“真实的世界”。在分析了严格的鲁宾逊孤立模型之后,“星期五”或者一个或多个其他人的引进,将足以表明他人的加入会如何影响我们的讨论。这些结论同样适用于当今社会。这样,将对世界的分析抽象为仅仅分析一个岛上少数几个人的互动,使得我们能够清楚地认知人际关系的基本事实。

 

如果我们执意一开始就考察当今社会,则很难理解这样的事实。鲁宾逊经济学能够并确实为整个经济学和人类行为学的架构提供了必不可少的基础——对人类行为广泛、正式的分析类似的过程也可用来分析社会哲学,分析人的性质的根本真相,相对于他所生存的世界的性质而言,也相对于其他人的世界而言。具体而言,它对于解决诸如自由、财产以及暴力的性质和作用等政治哲学问题,会有很大的帮助。

 

假设鲁宾逊登上了小岛,为简化问题,假设其得了失忆症。鲁宾逊不可避免要面对哪些问题呢?其一,他发现了他自己:有关自己意识和自己身体的原始事实;其二,他发现了周围的自然世界,天然的栖息地以及自然资源,经济学家将其括为“土地”,他还发现,与动物相比,他似乎不具备任何先天的直觉,以帮助自己发现能够满足自己需求和欲望的合适途径。事实上,他以一无所知开始,其人生所有的知识必须后天习得。他开始发现,自己想要实现无数的目标和愿望,其中许多目标的实现是为了维持生活:食物、住所、衣服等,当这些最基本的需求得到满足后,他发现了自己想要实现的更“高层次”的目标。鲁宾逊以重要性为标准对各种需求进行评判,为满足这些需求中的一个或全部,他必须学会怎样实现这些目标,也就是说,他必须掌握技术知识或“诀窍”。

 

于是,鲁宾逊有了各种各样想要满足的需求以及想要实现的目标。其中的一些目标,他毫不费力可实现;例如,鉴于岛的结构,他可以从附近的醋栗丛摘得可食用的醋栗。在这种情形下,他对商品或者服务的消费可以很快,甚至在瞬间完成。但对于其绝大部分需求,鲁宾逊发现,周围的自然世界不能立即、在瞬间予以满足;也就是说,他不是生活在伊甸园中,为实现自己的目标,他必须尽可能迅速并富有成效地取得自然资源,并将其改造为有用的物体、形状,将其运输到最有价值的地方,只有这样他才能够满足自己的需求。

 

简而言之,他必须:(1)选择自己的目标;(2)学会如何利用自然资源实现这些目标;(3)运用自己的劳动将这些自然资源改造为更有用的形状、运输到更有价值的地方,即转化为“资本货物”,并将其最终转化为可直接消费的消费品。这样,鲁宾逊可以运用天然原料,制作一把斧头(资本货物),并用其伐木,并建造一个小木屋(消费品)。或者他会编织鱼网(资本货物),并用来捕鱼(消费品)。在任何一种情况下,他都是利用学到的知识,用劳动将土地转化为资本货物,并最终转化为消费品,这一开发土地资源的过程,构成了他的“生产”。简而言之,在消费前,鲁宾逊必须先生产,只有这样他才能够消费。

 

通过这种生产、开发的过程,人类根据自己的目的塑造并改变了自然环境,而非像动物那样,只是被环境所决定。由于不能先天地、本能地、自发地知道适合自己的目标以及实现目标的方式,人类必须进行学习,而要掌握这些知识,他必须发挥观察、抽象思考的能力:简而言之,他的理性思维。理性思维是人类获取知识和维持生存的工具,是其心智的利用和开发,是对什么最适合自己以及如何实现目标等的获知,是人类唯一的生存和发展方式。它也是人类独特的本质属性。人类,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说,是理性的动物,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理性的存在。通过理性思维,个体既能观察外部世界的现实存在和运行方式,也能了解自己包括情绪在内的意识状况:简而言之,他既对外审查世界,也对内进行自省。正如我们所说,鲁宾逊明白了自己的目标以及实现目标的方式,但在获取这些知识的过程中,他的学习能力理性思维究竟具体发挥了哪些作用呢?通过理性思维,他了解了世上万物运行的方式,即人类所发现的各个事物和各类事物的性质;也就是说,他知道了事物运行的自然规律,他知道了从弓中射出的箭能够射倒一头鹿,用鱼网可以捕到很多鱼。此外,他还了解了自己的本质属性,知道了哪些事件和行为会让自己开心不开心;简而言之,他知道了自己想要实现的目标以及应该设法避免的事情。

 

人类在地球上生存和繁荣所必须经历的这个过程,经常被讥为是过度的或绝对的“物质主义(materialistic)。但需要明确的是,在这个符合人类本质属性的活动中,人的精神与物质相合。运用所学到的方法,人类的心智指引着人们,将物质改造重塑成为能够维持并推进其需求和生活的存在方式。在每个“生产”出来的物品每次对自然资源进行人为改造的背后,是观念在指引着人们的行为,是人类精神的体现。

 

在对自己的意识进行反思的同时,个体也发现了关于自己享有自由的原始事实,进行选择的自由,决定是否运用自己的理性思维分析特定问题的自由。简而言之,就是关于他享有自由意志的自然事实。同时,他也发现了自己的意识能够控制自己的身体和行为的事实:也就是个体对自己享有自然的所有权的事实。因此,鲁宾逊拥有自己的身体;享有自由的意志,可以选择任何想要实现的目标,能够运用理性思维去发现自己应选择的目标,并学会运用可使用的方式去实现目标的诀窍。确实,人类生存和进步所需要的知识不是先天具备成由外部事件所决定的,人类必须用心去学习这些知识,这些都证明了人天生具有决定是否运用理性思维的自由,即他拥有自由的意志。因而,人类不同于石头、植物,甚至动物,这也就既不奇怪也不神秘了,以上所说的都是它们之间的主要区别。有关人类及其生存方式的关而独特的事实——他的意识、他的自由意志和自由选择权,理性思维的能力,认知外部世界及自我内在规律的必要性,他享有的自有权,将自然物质改造成消费品,从而进行“生产”的必须性——这些都包含在人类的本质属性,以及人类生存并繁荣的方式之中。现在假设鲁宾逊面临着用醋栗还是蘑菇的选择,最后他决定选择美味的蘑菇,这时突然有一个因留在岛上的人来到鲁宾逊面前,大喊:“不要吃蘑菇!它们有毒。”鲁宾逊改吃醋果便变得顺理成章。这里发生了什么?两人都认为有毒是不好的,会损害健康,甚至不利于人类的生存,也就是说,有于人类生命的延续以及生命的质量,就这点,两人拥有强烈的共识并心照不宜。两人都认识到了生命与健康对于人的价值,疼痛与死亡带给人的痛苦,在这种默契中,两人明显都涉及了伦理的基础,这种道德是建立在涉及人类机体的自然规律之上的。

 

如果鲁滨逊在不知蘑菇有毒的情况下吃了蘑菇,那么他的选择就是不正确的。之所以会发生这个悲剧性的错误,是因为人类不可能在任何时候都能自发地作出正确的决定。因此,他不是无所不知的,是可能会犯错误的。另一方面,如果鲁滨逊知道蘑菇有毒,但还是吃了蘑菇,可能是为了寻求刺激或是由于长时间的偏好,那么他的决定在客观上是不道德的,是一个故意危害自己生命和健康的行为。或许有人要问:为什么生命应是一个客观的终极价值,人们为什么要选择生命呢(长度和质量)。回答这个问题时,我们必须注意到当否定一个命题的人在进行反驳的过程中适用了这一命题,则这个命题就上升为公理。现在任何人,只要他参与某种形式的讨论,包括对价值观的讨论,他的参与本身就是对生命的肯定。因为如果他真的反对生命,则这样的讨论与其无关。事实上,他不应该继续活着。因此所谓的反对生命者,在参加讨论的过程中,实际上是在肯定生命,所以,维持和延续人的生命成了颠扑不破的公理。

 

我们已经看到,鲁宾逊,同任何人一样,拥有自由的意志,有选择自己人生历程和自己行为的自由。一些批评家指责说,这种自由是虚幻的,因为人要受自然规律的制约。但这是一种谬论——是现代一直将自由和能力相混淆的例证之一。人类能够自由选择价值观和自己的行为;但这不意味着他可以违背自然规律而不受惩罚——例如他可以轻轻一跳跨越海洋。简而言之,当我们说人不能自由地跨越海洋时,我们真正想要表达的,并不是他没有跨越海洋的自由,而是指鉴于人和自然的本质规律,他没有跨越海洋的能力。鲁宾逊采纳观点、选择目标的自由是不可侵犯和不可剥夺的;另一方面,人不是全能的也不是无所不知的,因此经常发现自己没有能力完成所有想要完成的事情。也就是说,必然受到自然规律限制的,是人的能力,而非意志的自由。换句话说,如果将个体的“自由”定义为完成基于其性质不可能完成的行为的能力,这种定义显然是荒谬的。

 

如果一个人采纳观念和价值观的自由意志是不可剥夺的,他行为的自由,将这些想法付诸实践的自由,则没有如此幸运了。同样,我们所讨论的,并不是人类自身及其他实体的本质规律对人们能力的限制。我们现在讨论的,是其他人对其行动范围的干扰。在这里我只想表明,就社会自由而言——不受他人干扰的自由——鲁宾逊是绝对自由的,但是世界上不止一个人时情形如何,还需要我们进一步地考察。

 

因为我们感兴趣的是社会和政治哲学,而非哲学上的正当性,所以我们将致力于分析社会的或人际关系意义上的“自由”,而非意志自由意义上的“自由”,让我们回到原来的分析:通过对自然规律的理解,鲁宾逊有意识地对自然资料进行了改造。鲁宾逊在岛上发现了被开发使用的土地,即未被任何人使用或控制的土地,也就是无主地。通过发现土地资源,学会怎样利用它们,特别是如何将其实际改造为更有用的形式,用约翰·洛克的名言来表述即为,鲁宾逊“已将劳动和土壤相混合”,这样,通过在土地上留下自己个性和精力的印记,他自然也就将这片土地及产出转化成自己的财产。因此,孤立的人对其使用和开发的物体享有所有权;在这种情况下,不存在什么应是A的财产,而非B的财产之类的问题。每个人享有的财产,取决于他生产了什么,即他通过自己的努力开发利用了什么。在生产的各个不同阶段,鲁宾逊都对土地以及资本货物享有所有权,直到他开始拥有自己生产出来的消费品,直至消费品最终被消费。

 

只要一个人保持立,那么,他的财产——他的所有权——的范围可以无限延伸。作为一个意志自由的理性人,他享有所有权的范围包括自己的身体,以及其用劳动力改造的物质产品。假设鲁宾逊登上的不是一个小岛,而是一个新的、尚未开发的大陆,站在海岸边,他宣称对整个新大陆享有所有权,因为自己最先发现了这个大陆。只要没有其他人来到这个大陆,这样的宣称就纯粹只是虚妄空洞之言。事实上他享有的真正的所有权的范围——他对物质产品的实际控制——只能延伸至自己劳动生产的物品。他不能在自己能力所及的范围之外,享有真正的所有权。同样如果鲁宾逊宣称,自己不能“真正”享有他生产的产品的一部分或者全部(或许这个鲁宾逊恰好是财产概念的浪漫主义反对者),那也将是空洞、无意义的,因为由于使用的事实,物体的所有权已经归属于他。事实上鲁宾逊对自己以及自己在物质世界的延伸部分享有所有权,不多也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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