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istory 和 Story》
著名的语言学家赵元任说过英语单词 History 是由 His 和 Story两个词合并而来，故此所谓历史就是“他的故事”。一段素材或者资料，没有作者感情在内的讲述就是故事，加上作者观点的故事就成了历史。人类研究的历史门类很多，既有全人类的全球史，也有各区域的地方史，既有国别史，又有断代史，既有正史，也有野史，既有人文历史，也有专业历史。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今天我们要说的是电影史史。
电影史的历史
此处可不是结巴啊，我们的确并不是要讨论电影的历史，而是要讨论有关电影史的历史问题。为什么要从这个角度考察呢？因为电影是人类从工业革命的技术进步当中直接衍生出的新文化形式的典型代表，或者说是一种科技孵化出来的意料之外的文化基因突变。电影和人类之前所有的古老艺术形式，包括绘画、小说、音乐等都完全不同，同时具备了功能性和艺术性。它起源自对真实世界的记录，又升华于对梦想世界的描摹。正是由于这个原因，电影的发展天然具备两个特点：一是与人类现代文明的距离接近，二是与真实世界的样貌接近。
按理说，具备这两个特点的电影艺术的发展历程应该非常容易被追溯和整理。电影从诞生到现在不过120年，其本身又是信息的最好载体，所以为电影立史应当是不难的。可是当我们真的回看电影历史的各个段落时，又会赫然发现大量的电影史书籍当中存在的诸多问题。这提示我们从另一个角度来思考这个问题。那就是人类的一段历史，哪怕是很近的一段历史，当真的被讲成故事时，是不是有太多的His在内。
电影历史的证据
对任何一个艺术门类的历史开展研究，都需要有大量的基础资料才可以展开，这就是所谓的证据。对于电影来说，这似乎不是问题，因为影片本身就是最好的素材证据。然而当回溯到二十世纪初，电影最开始发展的阶段时，你就会发现这个问题其实并不乐观。因为十九世纪末电影发明以来所拍摄的成千上万部的电影拷贝都不存在了。据估计，整个美国早期的剧情片有一半都永远的失去了，这对电影史的研究将造成难以估量的损失，而其原因竟然是技术。
当时的胶片由感光药剂、粘合剂和胶片基底组成，片基的主要成分是硝酸纤维。这种成分非常不耐久，即使在最佳条件下保存，硝酸类胶片在50年内也会完全分解。而且硝酸胶片容易氧化且燃点低，加上当时的放映机很多直接用明火作为光源，所以非常容易发生火灾事故。影院里面放电影时，都要在位于剧场最后的一个密封隔离的包间内放映，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今天。也由于容易自燃，胶片在仓库里存储时也是越少越安全，故而许多电影公司都不习惯保存陈旧的电影拷贝。而且这里面也有经济的原因，在五十年代电视能够重播老电影之前，一部放映过的电影本身没有任何价值。这就和录像机出现之前，大量的电视节目没有得到保存的道理一样。
史上最著名的旧电影拷贝损失事件发生在1941年的瑞典。当时瑞典的电影巨头斯文斯卡公司曾经保存了自1907年以来该公司的全部胶片，这在全世界范围内是独一无二的，也是瑞典的骄傲。可惜1941年9月，资料馆仓库发生爆炸，公司95%的负片在几分钟内全部化为灰烬。
美国国会图书馆也保存了一些电影拷贝，这却是来自一个有意思的故事。美国人保存电影的动机不是为了艺术，而是为了谋利。1894年，当时电影刚刚出现，国内的专利法还没有针对活动影像的保护措施。爱迪生实验室的助手迪克森作为一名技术人员最早意识到版权的重要性，他不希望别人拷贝自己在实验室录制的影片，但是又苦于没有专利法的保护，怎么办呢？他就把影片一帧一帧的拷贝到纸上，然后按照静态图片申请了版权，这就是著名的纸拷贝。于是其他电影公司纷纷效仿。
可不要小瞧这个意外的行为，从1894年到1912年，共有5500多份纸拷贝被保存在图书馆当中，为美国保留下来了最珍贵的原始电影资料。在几十年间，这些资料被尘封在国会图书馆的角落中，他们当年的母胶片却早已化成灰尘。1952年，图书馆工作人员肯普·尼弗领导的小组研发出了从纸拷贝恢复正片的技术，最后拯救了3050部有名的电影，善莫大焉。
原始影片的稀少，不仅使得恢复早期的电影生态全貌变得苦难重重，而且可能会让电影史误入大师的判断歧途，因为有限的资料会让人产生错觉，误认为那些存世作品多的人就是大师。比如著名的格里菲斯是美国公认的电影史上的里程碑人物，他一出道就被众人认可。评论家亚瑟奈特曾经评价他：“利用那个时代有限的电影元素，把电影发展成为比戏剧更细致，比文学更生动，比诗歌更有感情的媒介。”然而和格里菲斯同一时代的电影人的作品大部分都不在了，而格里菲斯的电影得益于国会图书馆的精心保护留存下来。我们当然不能就此认为格里菲斯一定不伟大，但同样不能否认他的伟大或许是因为他的幸运。
电影版本
即使是能够保存下来的影片，也面临一个问题，就是各种不同的剪辑版本。二十世纪的早期，电影已经在欧美之间进行国际销售，为了因应各个国家不同的宗教法律，电影产生了多个版本。所以当你幸运的找到某个电影存世的拷贝时，还必须考虑版本问题。
例如葛丽泰·嘉宝和阿斯特·尼尔森1925年主演的影片《没有欢乐的街》，反应的是一战后面临严重的通货膨胀时两个德国女人的故事。从当时留下来的各国的影评材料来看，这部影片有多个版本。1935年，嘉宝已经成为了炙手可热的明星。为了宣传她，电影公司特意重新发行了这部10年前的电影，并且把阿斯特·尼尔森的40%的戏份全部剪掉。可是这个残本却在后来成为了众多大学课堂和研究者手中的资料。
最有名的电影版本的公案要属1903年的美国影片《一个美国消防员的生活》。什么？听起来像三级片？请注意是美国消防员，不是水管工。这部电影也是一部电影史上的里程牌式作品，因为它代表着剪辑技术在电影艺术中地位的确立。而这位被许多电影史专家认为开创了剪辑艺术的大师就是“故事片之父”“改造了电影艺术”的埃德温·鲍特。大家给予鲍特如此评价是因为影片中有一个场景，消防员抢救大火中的女子，镜头交替在女子和消防员身上移动，这就是交叉剪辑的第一次尝试。
这部影片起初找不到任何的留存拷贝，电影史专家只是根据爱迪生公司的一个电影介绍和一些照片来评价鲍特的剪辑贡献的。后来1948年，在现代艺术博物馆发现了该影片的一个拷贝，其中有9个场景镜头证明鲍特似乎真的运用了交叉剪辑。历史学家们于是弹冠相庆，看来自己有先见之明。
然而在影片修复过程中，国会图书馆又发现了第二个版本，这里面只有三个相关场景的镜头，完全没有交叉剪辑，而且有一个动作还出现了重复。这就和之的版本产生了矛盾。许多历史学家坚持认为前一个版本更加可信，并且据此不断强化鲍特是格里菲斯之后，推进了剪辑技术的大师。然而1977年，一位致力于研究该问题的专家查尔斯·马瑟在经过周密的论证和研究后得出最后结论：“国会图书馆的纸样版本具有内生的一致性。...现代艺术博物馆的版本可能是1910年后剪辑的。”
名人效应
最初的电影历史撰写人员都不是历史专业的人士，而多是新闻记者，所以不具备严谨的素质，他们很容易有意无意的延续新闻工作的一些倾向，为了扩大影响力，而使用一些名人元素或者故事化叙述为电影史立传。然而这些很多都并非事实。可是遗憾的是，这些早期的作品，比如最出名的特里·拉姆齐所著的《一百万零一夜》（1926）和罗伯特·格劳写的《科学的戏剧》（1914），由于具有开创性的地位，其中的许多说法被一代代延续下来，以讹传讹。仅仅因为他们是头两部电影史。这些讹传中其中最不靠谱的就是电影史上爱迪生的角色了。
特里·拉姆齐在《一百万零一夜》当中，作者极力吹捧爱迪生在电影史中的开创地位。最常见的一个说法就是1896年4月23日，在纽约市科斯特-比亚尔音乐厅，爱迪生-阿尔莫发明的“维太放映机”在世界上第一次公映电影。标志着电影纪元的开端。
然而实际情况却是这样的。1894年起，爱迪生自己的公司研发出一套西洋镜系统，投放市场后毫无回应，很快项目就终止了。而与之同时，1895年间有法国、英国、美国好几位研究者都接近做出了荧幕投射的放映系统。爱迪生西洋镜项目的合作伙伴诺曼·拉弗和弗兰克·盖曼在1895年12月突然听说有两个华盛顿人阿尔莫和詹金斯发明了一台放映机，叫做“维太放映机”，于是搞来了他们的专利，并让爱迪生制造出来。最后在1986年4月表演了世界上第一次电影的公映。这个不是爱迪生发明的却被媒体誉为“巫师爱迪生的最新发明”的发明就这样名垂史册。
拉姆齐钟爱爱迪生并且将他称为电影之父不是偶然的，是因为当时强大的文化环境。美国人面对比自己文明程度悠久的多的欧洲祖先始终觉得在文化上低人一头，只有现代的科技创新才让他们找到自己的位置。而电影作为工业技术孕化出的文化门类，被视为美国人的独创，并引以为自豪。这种标准美国范的重大发明当然最应该由天才的发明家爱迪生来作为开创者。然而1891年世界上第一台摄像机是爱迪生的助手迪克森发明的，第一台放映机是阿尔莫和詹金斯发明的，都和爱迪生几乎无关。只不过他们被说服同意爱迪生以自己的名义生产和销售这些机器，并进行宣传罢了。而拉姆齐也很会利用爱迪生的名人效应，他不仅在自己的书中印上爱迪生的题词和签名，还请爱迪生为自己的每一本新书进行签售。在这种互相合作中，真相被隐藏起来。
从这些小小的片段中，就可以看出要想厘清事情的真相并不是一个轻松的任务。不仅要有严谨负责的态度，还要占有即可能多的资料。千万不要以为自己能够很容易辨别真假，不信，我可以告诉你，这次节目你就被忽悠了。History根本不是His和Story组合而成的，赵先生也从没有说过这个话。History和Story的确是同源词，但是仅仅有某种意思上的相关性而已。所以千万不要轻易把故事当做历史。电影很精彩，但很多时候那是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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