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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殿(八):动乱前夕

阴云 来自阅过边界 08:41

上期说到,在陶侃、周访、甘卓的配合下,王敦平定了杜弢之乱。随后,王敦意图把荆州据为己有,迫使陶侃南下广州,致使陶侃的旧部发动兵变,引发了新一轮纷争。

陶侃南下广州的第二年秋天,匈奴人兵临长安城下,就像一条巨大的蟒蛇,层层缠绕着长安磨牙吮血,晋愍帝无力退敌,只好献城投降,西晋帝国至此灭亡,国祚五十一年。

噩耗传到江东,已经是呵气成冰的冬天。在建康城外草木萧瑟的旷野上,司马睿举行了一次阅兵大典,发表了一番催人泪下而慷慨激昂的誓师演说,随后传檄四方,呼吁大江南北的反胡势力联合起来,共同讨伐胡人。

司马睿既没有北伐的意愿,也没有北伐的势力,举办阅兵大典并传檄四方,只是掩人耳目的闹剧,没过几天,他就以延误军用物资的运输为由,处死了一个后勤部门的主管官员,悄无声息停止了雷声大雨点小的北伐。行刑当天,就有许多人意识到这个可怜的后勤主管只是可怜的替死鬼和挡箭牌,司马睿知道这是一起冤案,但是,为了名正言顺地停止北伐,他需要这样一个冤死鬼的存在。

次年二月下旬,一个从长安逃出来的官员来到建康,声称晋愍帝在长安沦陷前夕曾经颁布诏书,委托司马睿统摄帝国机要,光复河山,雪洗被胡人欺凌的奇耻大辱。三月,司马睿独处一室,一连三天没有处理政务,为长安的沦陷和晋愍帝的被俘默哀。第四天,一些官员联名上书,请他继承帝位。经过一番古老而程式化的劝进,司马睿答应统摄机要,即晋王位(原先为琅琊王),但是拒绝称帝。——这是317年春季的事,东晋由此正式开国。

帝位近在咫尺,而司马睿逡巡不前,暂时没有登基称帝,一方面是因为时机不成熟,需要一个过渡期,如果仓促登基,表现得过于着急,容易招致非议;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王敦的态度。

随着长安政权的覆灭,汉人政权的政治中心必须转移到江东,王敦对此并无异议,他只是不同意由司马睿担任新政权的第一任领袖。对于新生的东晋政权,他有自己的构想。在他规划的蓝图里,皇帝只能是一个唯唯诺诺的应声虫,他自己才是这个新政权的中心。在他看来,表面低调沉默、实际上胸有城府的司马睿显然不是合适的人选。如今的司马睿只是一个藩王,他控制起来都力不从心,一旦司马睿登基称帝,控制一个皇帝的难度可就远远不是控制一个藩王所能比的。

王敦虽然没有把反对司马睿称帝的意图公然提上议事日程,只是私下和王导交换了意见,但他并没有随同其他官员一起劝进,这种举动已经足以使司马睿寝食难安。作为军方的中流砥柱和江东政权的武力后盾,王敦的个人态度也必然会使一部分官员犹豫观望。

同年夏季,一个叫温峤的二十九岁的年轻人突然来到建康,给困坐愁城的司马睿带来了转机。

江南多雨,温峤南下建康的这一年,扬州却是大旱之年,炽热的空气中飘浮着干燥的浮尘,黏在汗水涔涔的皮肤上,有一种很粘稠的感觉,令人窒息而躁动,就像司马睿的心情。

论资历和官职,温峤只是后辈和新人,但是因为特殊的身份和特殊的使命,他一来到江东就掀起了轩然大波。

去年年底,几乎与长安沦陷同时,刘琨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惨败,被迫放弃在匈奴人的腹心地带苦心经营十一年的根据地,逃奔驻扎在蓟城(今北京市附近)的段氏鲜卑,与段氏鲜卑的首领段匹磾(di)歃血为盟,立誓将与匈奴人的汉赵政权周旋到底。当时,西晋朝廷虽然已经灭亡,但中国北方依然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武装集团与汉赵政权势如水火,与段匹磾结盟之后,刘琨又设法联络这许多武装集团的首领,并拟定了一封劝进书,与一百八十多人联名奏请司马睿尽快登基称帝,整合北方的各路武装力量。

温峤此次来到建康,使命是受刘琨的委托来劝进。在司马睿称帝这个问题上,手握重兵的王敦的态度是一个风向标,他不表态,司马睿就忐忑不安,而温峤的到来,则恰好给司马睿解了燃眉之急。

六月中旬的一天,司马睿召集所有政要,安排了一次隆重的接见仪式。

温峤是刘琨的外甥,十八岁起就追随刘琨抗击胡人,当他来到建康的时候,已经有十一年的抗胡经历,因为才智机敏,在很久以前他就被刘琨视为头号智囊。这个年轻人其貌不扬,天性幽默豁达,言谈举止不拘小节,喜欢赌博,还喜欢开玩笑,但是在这个盛大的接见仪式上,他一反常态,表现得庄重肃穆,在众目睽睽之下侃侃而谈,语气时而沉重悲凉,陈述刘琨的忠诚和艰辛,时而慷慨激昂,激励众人奋发图强,演说进行到最后,他代表刘琨摆明了来意——国不可一日无主,请各位诚心诚意拥立司马睿登基称帝,光复河山。

这场演说很精彩,在场众人听得心潮澎湃,无不为温峤的气度而心折。为了表达对温峤的崇拜,有一个姓桓的官员甚至取他的姓氏,给出生不久的儿子命名为桓温。司马睿对温峤的精彩演说也颇为满意,在接见仪式结束之后,即刻派遣使者带着一把名刀渡江北上,送给刘琨,以示器重。

有的人还活着的时候,就是神一样的存在,刘琨就是如此,他在北方抗胡多年,在许多人心中就是一个神圣的精神图腾,作为神的代言人,温峤在建康也受到了特殊的待遇,以王家、谢家、庾家为首的豪门大族纷纷设宴邀请,争先恐后地与他结交。

等到任务完成,也一一拜访了建康的名门望族,温峤收拾好行装,准备返回蓟城的时候,司马睿表达了挽留之意,这倒不是出于客套,而是发自真心的赏识。与鼙鼓震天的北方相比,留在相对比较安全的建康未尝不是一个更好的选择,但是温峤委婉地拒绝了,执意要回到刘琨麾下。为了把他留下,司马睿苦苦相劝,指示重臣展开车轮战一般的劝说,温峤无奈,只好答应。此刻的温峤不知道的是,在他决定留在建康的这一刻,他与刘琨的缘分就到此为止了,这一生,他们将永远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

王敦人不在建康,但建康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就司马睿登基称帝一事,他私下派人与王导交换过意见,王导并不因为彼此之间有兄弟情而对他亦步亦趋,一口否决了他的提议,明确表示帝位继承人非司马睿莫属。兄弟之间的分歧已经让他很不愉快,刘琨突如其来的介入,更让他大为光火。

不同意由司马睿出任帝国的最高统治者,这已经不是王敦第一次挑衅,司马睿屡次对他百般忍让,无非是碍于他在军界的影响力。随着刘琨的介入,局面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王敦有兵,刘琨也有兵;王敦在军方有声望,那是靠打内战打出来的,而刘琨的声望是跟胡人一刀一枪拼出来的。两者对比,谁胜谁劣,不言自明。

318年,也就是温峤来到建康的第二年,匈奴人杀死了晋愍帝,司马睿这一次没有再推脱,大步流星地登上了皇帝的宝座。就在他称帝一个多月之后,传奇英雄刘琨在幽暗潮湿的囚牢里,死在了一道白绫之下,害死他的是他的盟友段匹磾和对他嫉恨已久的王敦。

段匹磾产生歹意,主要是因为嫉妒心作祟,怕自己的部下都归心于刘琨,然而,毕竟刘琨的声望太大,他只是把刘琨投进了大牢,并不敢贸然下手。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王敦派来了煽风点火的使者,终于嗾使他下定决心,用一道鬼气森森的白绫终结了刘琨这一生所有的梦想、痛苦与不甘。为收复中原而心力交瘁的英雄解脱了,只是解脱的方式令人惋惜。

王敦谋害刘琨,既是因为嫉妒,更是为了摧毁司马睿的外援。司马睿虽然很恼火,但他既需要羁縻段匹磾,又害怕触怒王敦,只能息事宁人,即使有温峤据理力争,他也不敢赐给刘琨谥号。直到一年多以后,当江北的局势再次发生变化,段匹磾被石勒击败的时候,他才小心翼翼地给予刘琨身后哀荣。

中国北方的抗胡势力原先就是散沙一盘,即使再给刘琨几十年的寿命,也不见得能把这些大大小小的割据势力锻打成铁板一块,随着刘琨的猝然离世,各路抗胡势力更是风流云散,势如山崩,为羯人石勒一一剪除他们创造了天赐良机。

刘琨与祖逖的友情,是中国历史上的一段佳话,在闻鸡起舞的那一夜,他们风华正茂。二十多年弹指一挥,山河破碎风飘絮,国破家亡的时代洪流中,岁月的风霜染白了祖逖的双鬓,壮志未酬的刘琨却已经成了一抔黄土。幸运的是,英雄虽死,壮志不绝,刘琨之后,还有祖逖。刘琨离世的这一年,祖逖的北伐已经初见成效,在黄河和长江之间的大地上缓和而坚定地铺开了一道又一道防线,使石勒不敢轻易南下(祖逖北伐的过程具体参加老文《五霸岗上,闻鸡起舞》,这里不啰嗦了);不幸的是,祖逖用心血锤炼的屏障在为东晋帝国提供了安全防护的同时,也为帝国内部丑恶的权力斗争创造了相对安定的外部环境。

王敦是个弄权的行家,但军事才能似乎并不算是一流,截止刘琨离世,陶侃旧部在荆州掀起的动乱非但没有偃旗息鼓,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苗头,无奈之下,无力平乱的王敦只好向陶侃的亲家公周访求救,并向周访许诺——一旦平息动乱,就把荆州交给你掌管。与此同时,司马睿也派人面见周访,以帝国最高领导人的身份向周访做出了同样的承诺。

王敦觊觎荆州,是为了慑服长江下游的司马睿;司马睿盯着荆州,是为了压制居心叵测的王敦;周访不一样,如果东晋帝国要出师北伐,靠近长江的荆州就是一个极为便利的出兵地,周访虽然很厌恶乌烟瘴气的内部权力斗争,但志在北伐的他为了得到荆州,还是蹚进了险恶的浑水。

在平定荆州动乱的过程中,周访打得很卖力,甚至不惜豁出性命带着敢死队冲锋陷阵,用时将近一年,终于平定了荆州的局势。动乱结束之后,王敦毫不意外地变卦,抢先一步派遣亲信接管了荆州,他自知理亏,派人携带重礼去安抚周访。周访暴怒,当着使者的面把礼物摔到了地上,从此视王敦为不共戴天的仇敌。

在东晋帝国的历史上,王敦控制荆州是一起具有里程碑事件的大事。之前我们说过,永嘉之乱过后,南下初期的北方士族很难和江东士族分庭抗礼,司马睿和王导把王敦分出来,让他独自出外打拼,就是希望他能占据长江中上游地区,凭借高屋建瓴的地理优势震慑江东士族。这时候,司马睿和王导是棋手,王敦是棋子,然而,这颗棋子太猛,在棋盘上跳来跳去的过程中居然产生了自我意识,打算掉过头来控制棋手。虽然棋手和棋子之间有裂隙,但是在打压江东士族这个问题上,他们的态度却是一致的,不同点在于,棋手打压江东士族是为了摆脱寄人篱下的窘境,棋子打压江东士族是为了取代他们。

拥兵自重的王敦将荆州据为己有之后,凭借居高临下的地理优势和雄厚的军事力量,很快就压倒了江东士族,江东士族受制于人,只能无可避免地走上被边缘化的下坡路。在江东士族逐渐垮台的同时,东晋帝国也被笼罩到了更为强势的王敦的阴影里。王敦在世期间权倾朝野,两次顺流东进,直捣皇城,依靠的就是荆州的地理优势和庞大的武装力量,在他之后的东晋历代权臣基本上也都是沿袭着他的老路。王敦之前,南方的主要政治矛盾是南北士族之争;而在王敦之后,则是荆州与扬州之争,之所以说他占据荆州是东晋历史上的里程碑事件,原因也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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