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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的纬度
文 | 顾子明
编辑 | 爱烫头的小饮
关于西游记，后世讨论最多的，往往就是孙悟空诡异的战斗力，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近乎天下无敌，而取经路上的大师兄却遇到了太多打不过的妖精。
数百年来，对于孙悟空战力的直线下滑，很多人给出了不同的观点，找了各种理由，但少有人能踩在点子上。
原因，就在于思考的维度上面。
书评家往往都是涉世未深的书生，看到的都是作者包装在外面的壳，而没有去用作者的内核构架去考虑问题。而四大名著的作者，却都是身处中枢的大佬。
西游记中，作者给我们的是一个以孙悟空为代表的反抗者的视角，但实际上却是借助孙悟空带着我们看遍了整个天庭的运作模式。
因此西游记的作者非常不屑于搞武功的比拼与设定，主要人物也被简单分成了两组，一组是跟孙悟空武力差不多的，一组是打不过孙悟空的。
甚至，小说中绝大部分神仙除非剧情必须，否则都会设定为没有武功，或者根本不施展武功。
譬如三清四帝从来没有动过手，唐僧作为如来二弟子转世但是毫无武功，文殊菩萨这种级别的大佬甚至都可以被凡人抓住丢在河里。
这对应现实很容易理解，倘若写民国的小说，里面的主人公都是神拳无敌袁项城、狂风快剑孙逸仙、铁面判官陈独秀、千手人屠常凯申........一群掌管着亿万人命运与前途的大佬如地痞流氓打成一团，怎么可能成为古典名著？
但是，把天庭大佬们往朝廷里面套，瞬间就会明白，神仙们就像各派势力，比的是谁手上的小弟（下属）强，谁手上的宝物（权力）大。天庭派系的实力与个人能力无关，而是取决于麾下小弟以及小弟手上握着的宝物，说白了就是麾下代表人物都处于哪些重要的位置上。
所以对应现实，小说中个人能力的影响微乎其微，真实的实力取决于他们手握的宝物（权力）。譬如每次金箍棒被收去，被“免职”的孙悟空就没有了攻击输出，只能靠筋斗云逃命。
所以，高纬内核的西游记根本不会描述天庭上各位大佬的武功，就像黄埔军校的常校长只会写日记，不可能自己拿着冲锋枪上抗日战场是一个道理。
西游的故事可以分为大闹天宫和西天取经两个阶段，大闹天宫是各方大佬（地方）放纵猴子大闹天宫（中央），西天取经是玉帝联合佛祖让唐僧“飞检组”巡视地方，打击各路诸侯白手套。而猴子则从一个“政治素人”齐天大圣成长为了“懂规矩”的斗战胜佛，最终活成了自己讨厌的模样。
譬如读者们调侃最多的，是那些被孙悟空打死的妖精，都是没有背景的，而有背景的妖精，都被神仙们带回家了。
金角大王和银角大王是太上老君的童子，灵感大王是观音养的金鱼，青狮精是文殊菩萨的坐骑，白象精是普贤菩萨的坐骑，白鹿精是南极仙翁的坐骑，黄眉大王是弥勒佛的童子......
如果以为这些妖精们只是属于神仙们疏于管教，而去调侃这些妖怪都是有后台，那么就跟老百姓讨论皇帝怎么用的金锄头并无多大的差异。
纵观西游记小说中，每个妖精都有着自己的地盘，吃着自己的香火，但实际上，这些地盘都是背后那些神仙的，而神仙也是要香火的。
所以，妖精手里往往都握着强大的法宝，他们的势力和地盘，往往都跟他背后神仙有着密切的关系，譬如西游记里面最强的妖精大鹏精，就是如来的舅舅。
因此，神仙、妖精、民众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大家想那么简单，而是有由心理学、经济学、政治学等一系列因素构成的。
神仙们是需要老百姓贡献香油税的，但神仙们单纯的付出，往往很难获得老百姓的认可，甚至随着百姓慢慢习惯了，会认为很多事情都是理所应当，而神仙索要香油税反而成为了暴政。
因此，神仙们就必须要用很多的妖精，搁在老百姓和自己中间，来替自己收香油税，这样，老百姓的愤怒自然归结于妖精们身上，神仙们反而就成为了青天大老爷。
而回顾中国古代历史，封建官场也就是这样运作的。
官与吏两个阶层之间有着天然的鸿沟，官员在众多领域都有着无上的权力，而胥吏却是社会最底层的妖精。
譬如，即使是最穷苦的农民也有着通过科举做官，直上青云的机会，但是胥吏却是三代之内都没有资格参加科举，几乎永世不得翻身。
这形成了一个很诡异的局面，普通人虽然日常生活中却几乎处处被胥吏所打压，但政治地位却远高于臭名昭著的胥吏。
这使得普通人自然就会积极的烧香拜佛交香油税，并主动跟把胥吏当狗使唤的神仙们站在一个阵营。
而随时被普通人群起而攻之的胥吏，自然也只能老老实实的听主人的话。
这种例子其实早就被广泛使用了，譬如抗战的时候，日本人就喜欢用韩国人来当“胥吏”，手持棒子管理秩序的韩国人也就有了“棒子”这个绰号。
同样，英国人在中国搞租界的时候，也喜欢用印度人来当“胥吏”，欺凌华人的印度阿sir，也衍生出来了“印度阿三”这个绰号。
甚至当年看似高效而廉洁的港英殖民政府，实际上就是依旧延续着官员与胥吏这个神仙+妖精组合，靠着庞大的地下社团维系着统治的稳定。
孙悟空一次次抓到又不得不放出来的妖精，其实跟悍匪张子强被抓后一次次的无罪释放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就和西游记中描述的那样，在港英政府的法治保护下，地下社团就像妖精们一样，可以肆意的压迫民众，但是民众却对港英政府视若神明。
而后来，政府变成了不许成精的唯物主义者，没有了这一层做妖精的胥吏，反而导致了政府与民众之间出现隔阂，因为双方缺少了共同的“敌人”。
明白了这个逻辑，对于小说中的很多道理就会豁然开朗。
所以，孙悟空大闹天宫能够横行无忌，不是因为他的战斗力强，而是因为天庭势力几乎都在坐山观虎斗。一群能够捏死孙悟空的道教大佬们，都在“该配合你演出的我演视而不见”。
毕竟，地上那么多地盘的香火能被这些大佬截留的前提，就是天庭不追究。要想保证自己地盘的稳定，被闹得天庭才是好天庭。
可是等孙悟空败局已定的时候，太上老君和观音菩萨就开始抢功，一个要掷瓶子，一个要掷金刚琢，一本正经抢着对这妖猴打出致命一击。
这种高纬生态投射的描写，这才是西游记的牛逼之处。
对照成书之后的历史我们就会发现，明朝李自成这个孙猴子刚闹的时候，江南的财阀势力在搞视而不见；清朝洪秀全这个孙猴子刚闹的时候，江南的财阀势力也搞视而不见。
这种行为动作，跟天庭上一众吃瓜的神仙一模一样。
而这也是后世很多人搞不明白太平天国失败的原因。
其实如果洪秀全率军直扑北京，那么江南的财阀地主们以及在华的各股外国势力就会学习明朝时对李自成一样，继续视而不见，争先恐后的积蓄力量。
但是，当洪秀全想要在江南偏安一隅，不思进取的时候，曾国藩的湘军、李鸿章的淮军、左宗棠的楚军，英法租借的常胜军，就会从“视而不见”，变成围剿他的对手。
这些诸侯们就像大闹天宫时，天庭的太上老君和观音菩萨那样，一边聊着天，一边手握必杀，就等着给精疲力竭的孙悟空最后一击。面对摇摇欲坠的太平天国，清廷攻入南京的功劳大家推来推去，最后让给了曾国藩的亲弟弟曾国荃。
所以，我们也会明白，孙悟空第一次被太上老君和二郎神合力抓住之后，很快就逃了出来，不是因为他厉害，而是因为朝廷的各方诸侯们，都需要这么一个闹事儿的猴子。
甚至，通过几个小妖口中说了，在孙悟空被镇压的500年间，没有孙大圣的日子里，各路妖怪大闹天宫也出现了很多次，这是因为神仙们都要扶植妖怪闹事儿来谋求利益。
同样对比历史我们就会发现，太平天国被剿灭之后，清廷依然摇摇欲坠，后来八国联军侵华的时候，各路诸侯直接搞了一个东南互保，西游记的故事就像教科书一般上演，黄毛的猴子势如破竹杀到南天门，天宫里的慈禧被吓得撒丫就跑。
再后来，辛亥革命的一声枪响，各地的神仙们都在翘首以盼袁世凯这个齐天大圣把玉帝小儿从龙椅上赶下来。
可以说，回顾一下孙大圣横行无忌大闹天宫的小说背后，大家看到的不是一个个神仙，而是一个个鲜活的人物。
所以，孙猴子被太上老君抓住之后，反而因为一系列的“机缘巧合”，让孙猴子拥有了铜筋铁骨和火眼金睛，又搞出来第二次大闹天宫。
最后，天庭各路诸侯的“视而不见”，逼着玉帝不得不向外请来了西天如来，把孙猴子压在五指山之下。
一部伟大的作品，从来不是他的讽刺有多犀利或者故事有多新奇，而是他所描绘的故事内核，总在以不同的形式反复上演。
我们可以对比一下成书之后的发生的故事。
明末，养马的“弼马温”李自成受诏安后又造反了；接下来，被镇压后又在各方的支持下再次造反掀翻了天宫；最后，大明决定放西天剃发的清兵入关打猴子，把李自成压在了五台山之下。
牛逼不？把历史一一对应之后，就会发现这才是真正牛逼的小说。
西游记中的大闹天宫几乎完美复刻了明朝晚期的走向，因此，书中的逻辑之高，这才是这部奇书能够渊源流传成为四大名著的根源。
如果说大闹天宫是作者对当时政治生态的隐喻，那么西天取经就是他对这种政治难题给出的解决方案——巡检地方、御敌于天庭之外。
五指山下五百年，玉帝如何痛定思痛与佛祖定下的西天取经计划，一直是个未解之谜。
不过看看西天取经一路上妖怪遍地，尽都是各方神仙的基本盘。
那么玉帝的基本盘在哪？
貌似只有天高地厚，物广人稠，以天子为名的南赡部洲东土大唐了。而让佛祖传经于大唐，分润香火，这波利益交换，玉帝也是舍了大本、下了大决心的。
所以，安天大会上的蟠桃、紫芝瑶草、碧藕金丹、交梨、火枣反而算不得什么了。取经路上的名为保护，实为监工的天庭特派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的庞大队伍也不奇怪了。
唐僧师徒一个正式工加上几个临时工组成的“飞检”团队，起初也是谨小慎微唯恐得罪人。后来，他们逐渐发现天庭各方都非常希望有人去掀桌子，经常有什么山神土地给泄漏一些关键的消息，甚至引导他们的行动。
逐步明白了这个道理的孙悟空，中后期也喜欢到处挑事儿，例如车迟国的虎鹿羊大仙根本没招惹取经团队，但却被孙猴子故意激怒，然后一锅端了。
因此，小说后期，很多我们不理解的孙猴子的行为，其实，不过是他以此来给自己增加“功果”，以及跟天庭诸仙交易的筹码。
猴子的政治觉悟在一次次的除妖磨炼中提高，终于在六耳猕猴时大彻大悟，通过和佛祖的讨价还价，从观音许诺的“入我佛门，再修正果。”改为“功成归极乐，汝亦坐莲台。”，一跃从劳改释放人员进入了高级公务员序列。
猴子的初心是长生，他修炼求道、购销生死簿，不过是求不死，等发现明规则的不死并不是长生，只有获得天庭的认可才能超脱，就安心求官，发现自己出身限制无法上升的时候不惜大闹天宫。五指山下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样的心路历程，但是想来是明白了武力对抗终是空。所以，在想通了之后伏低做小、安心发展，终于摸清了西游长生的规则，抓住了取经的机会窗口，一跃成佛。
所以，猴子求的是长生么？其实是自由！
就像之前编辑部讨论赚钱是为了什么？我说是自由。因为当你有了满足基本生活需要的财富，你就有了选择躺平的自由；当你有了一定的生存资本，你就有了说走就走的自由；当你有了王思聪的财富，你就有了随便创业的自由。更有明公说的百亿资产的人，在追求政策上的自由；千亿资产的人在追求生物上的自由。
可以看到，没有什么绝对的自由，当你浑浑噩噩觉得自己很自由，只不过是你随波逐流没做选择，没有碰到规则的边际；只要你想要自由意志的选择，就要受到相应规则的束缚，选择的自由越大，受到的约束规则越高，真正的自由只有带着镣铐跳舞。带最大的镣铐，才有最大的自由。
不同自由追求的人很难互相理解，经常两看相厌，这种不同诉求造就了社会的多元化。这种多元化既是社会发展成熟的必然也是社会分层的开始。
所以，猴子最终悟了，大隐于朝了。
P.S. 以上这段献给在编辑部被屡次围殴教育的团宠苟住
做事都是讲究投资回报比的，毕竟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敌人也越大，总是干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再实力强劲也难免落个四面楚歌。
金角银角被抓，老君救人的一系列操作，就堪称是大佬的经典操作。
金刚琢、七星宝剑、紫金红葫芦、羊脂玉净瓶、芭蕉扇、幌金绳......太上老君拥有全西游最强大的法宝矩阵，把它们一一对应权力，便是书中对太上老君势力的直观描写。老君手下的金角大王、银角大王拿上宝物，实力就跟孙悟空不相上下，手握金刚琢的青牛精更是能一己之力横扫三界九天。
即便是这个当之无愧的道家一哥，当悟空、八戒等人，在他们明知金角银角是自己人的情况下，仍然不留情面，将自己的白手套、以及他们的亲戚小怪全都杀掉，洞也一把火全烧了的情况，也没有硬来。
老君先是偷偷把孙悟空单独叫了出去，上到万里云霄去说话。
毕竟取经的人可不止唐僧师徒五人，天庭和佛教共计39人的辅助监督团队在身边。
对于太上老君来说，救人的时候，每多一个人知道细节，付出的成本都会几何级的增加。
因此，老君选择了当事人孙悟空这个突破口，一对一的沟通。
然后，老君对孙悟空说了两个完全相悖的故事。
老君道：“葫芦是我盛丹的，kalasa是我盛水的，宝剑是我炼魔的，扇子是我搧火的，绳子是我一根勒袍的带。那两个怪：一个是我看金炉的童子，一个是我看银炉的童子，只因他偷了我的宝贝，走下界来，正无觅处，却是你今拿住，得了功绩。”大圣道：“你这老官儿，着实无礼，纵放家属为邪，该问个钤束不严的罪名。”老君道：“不干我事，不可错怪了人。此乃海上菩萨问我借了三次，送他在此托化妖魔，看你师徒可有真心往西去也。”
果然是开天辟地的老君，一秒就能把前面说的话都否定，然后编出一个新的理由，逼着孙猴子放人。
当孙悟空不吃老君“管教不严”这一套说辞的时候，太上老君马上就把前面说的话全部推翻，说这哥俩是孙悟空顶头上司观音安排的，一下子就把孙悟空憋住了，不管信不信，都只能选择相信。
毕竟，观音有紧箍咒，是能治得住孙悟空的。
再加上老君也向悟空表态了，其他打死的妖怪，已然算入师徒五人的“功果”，取经一行人的利益都不受损失，于是，金角银角这事儿就这么糊弄了过去。
回头，老君只要跟观音菩萨再对一下说辞，大家暗地里交易勾兑一番，也就完事儿了。
而这段剧情，跟《战争之王》大结局类似，一个非常高级别的神秘人物，也是编个理由，就把罪恶滔天的男主角给放了。
而金角银角之所以能够成为西游记中唯一被孙悟空打死之后，又被复活的妖精，就跟《战争之王》电影里面一样，凯奇每次被抓时，啥都不多说，只会一边销毁证据一边等待救援那样，金角银角要做的很简单，就是在太上老君来救他们之前，不该说的坚决不能说，不该承认的坚决也不能承认。
甚至就算孙悟空和猪八戒都知道他俩是太上老君授意来的，他们也不能表露出来他们的作案动机，而是老老实实的在葫芦里面闭嘴，哪怕化成脓水。
因为，他们想要活命，不可能靠自己，唯一能指望的，就是太上老君。
而为了创造救命的机会，最重要的就是不要自作主张，不要搞得尽人皆知，不要牵连上老板，否则神仙也救不了。
但是，如果在老君出手相救之前，金角银角或者他们的干娘把不该说的都说了，那么金角银角别管以前给老君炼了多少金银，老君都不会救他们。
因为白手套的用途，就是隔离，一旦被染脏了，就必然要被抛弃，大佬是不会为一个已经破损的手套而付出巨额代价的。
而金角银角，就是太上老君安排在凡间的代理人之一。
类似的故事，在整个取西经的路上，都是非常普遍的。道家和佛家的大佬们，都有在凡间的白手套，而取经的团队，不过是在规则之下，让各方有机会借机洗牌罢了。
取经团队把白手套掀翻了，那么大佬也得认赌服输，私下做交易救人，同样，代理人如果牛逼，譬如后来老君骑的青牛把取经团队都掀翻了，那么如来也得暗地里拿着金子来赎人。
这就是西游世界运行的规律。
玉帝、神仙、佛祖、悟空、妖精，都在坚守着自己的诉求，这些诉求背后的逻辑组成了西游的规则。
然而，仅仅是西游世界的规则么？
所以，想想身边事，再回头看看几百年前的古典小说，就会发现，时代无论如何发展，人性依旧永恒不变。
这就是西游记的纬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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