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备课，读到《斐多篇》86a那段文字，苏格拉底与毕达哥拉斯派学人关于琴弦与灵魂脆弱性的讨论，悲伤但又坚定，禁不住想到了几年前读到的德里达这篇写给友人的悼文，——这篇极富灵性与善感性的文字。德里达在最后沮丧地说他“讲得如此不好”，他的自责是对的，因为他和苏格拉底一样，当谈论“最后事物”（the last things）的时候，他找不到能够直接描述它们的合适言辞，而只能使用图像和隐喻，从而再一次不幸地滞留在影子的世界。然而，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正是因为他揭示了哲学言辞的限度和脆弱，他讲得又是那么好。就像古老的俄耳甫斯神话所提示的，沉落入“另一个世界”的爱人极难复返，哲学注定被拒于永恒世界的门外，“最后事物”不对哲学家开放，他们只能在逼近终点的时候立即转身，回到起点，回到他们熟悉的魅影重重的图像世界，从诗人做起。——德里达讲得那么好，因为他讲明了哲学的真相：哲学注定讲不好。
——阿刻隆河学者 2020.11.16 速记于图书馆
保罗就是反话（ironie)本身，在他留给我们、且永存于我们心里的全部充满活力的思想中，还有着关于反话的谜一般的思考，甚至有着一种---用他引自施莱格尔（Schlegel）的话来说--反话的反话。在将我同他联系在一起的东西中，恰好有着某种对反话的超越，这超越使他的反话获得一种光亮，它载着亲切、慷慨和令人舒心的同情，并泽及他用他那万无一失的警觉所启明的一切。他的洞察力往入令人生畏，不知道让步，无视宽容，但是从无那种让讽刺意识觉湎其中的消极的自信。
我必须克制自己，如同你们中有些人一样，回忆实在太多了，而这些回忆令人百感交集，以致我们宁肯将它们禁锢起来。但请允许我违犯这条戒律，回忆两件往事，仅仅是无数往事中的两件。
先说我收到的最后一封德曼的来信。至今我都不知道如何读懂他在信里面表现出来的从容或者说高兴。他不想惊忧别人，在这种高尚的、绝对审慎的心理驱动下，为了安慰他的朋友们，免得他们担心或者失去希望，他假装高兴，但我始终不知道他装到什么程度：我也始终不知道，他这样做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成功地改变了我们所认为的最坏的事。或许这两件事他都做到了。他在信里写下这样的话，我冒昧念给大家一听，因为不管合适不合适，我把这些话当他写给我并委托我转达给沉浸在悲痛中的朋友们的一个口信。你们会听到我们所熟悉的声音和语气：我对你说过（在电话里），我觉得这一切妙趣横生，叫人乐不可支。其实我心里一直很清楚，而这次得到了证实：死亡，如人所说，越近越好看--'死亡这条横遭诋毁的浅浅小溪’。”在引用了马拉美的《魏尔伦挽诗》的最后一句之后，他又写道：我还是更喜欢这样，而不喜欢'tumeur’（译注，tumeur肿瘤与tu meurs 你必死谐形谐音）的确，与其它任何语言相比，这个法语词更吓人，更隐蔽，更危险。
第二件往事，我在此告诉大家，是因为它涉及音乐。……我儿子同保罗谈论着音乐，确切说是谈论乐器。听得出，他们俩都是行家里手，说的都是内行话。我这才发现保罗具有乐器演奏经验，音乐也是他的日常爱好，但他从未对我说起来。而让我知道这一情况的是“灵魂”（ame）这个词。当时我儿子与保罗在无拘无束地谈论小提琴或低音乐器的“灵魂”，我这才知道这类乐器的“灵魂”，在法语里也指琴体内用来支撑琴马和连接两块面板的木片，它又小又脆弱，始终受着威胁，随时都有危险。不知为什么，我顿时被它们的谈话打动，内心产生一种异样的激情，一种莫名的震撼，这也许是因为“灵魂”这个词吧，它总是在向我们诉说生与死，并驱使我们梦想不朽，如同《斐多篇》（Phedon）里关于竖琴的论证。我抱憾终身的事很多很多，若其中一件是没有再与保罗谈及这个话题。可我哪里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我在没有他在场的情况下，在你们面前讲起这一刻，讲起音乐和灵魂呢？一切都让人伤心，让人伤心难已，在这样一个时刻，还要请大家原谅我讲得如此不好。（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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