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他山】胡弦：一只在我体内走动的兽

Valentine's Day

【作者简介】胡弦，诗人、散文家，著有诗集《沙漏》《空楼梯》、散文集《永远无法返乡的人》等。曾获《诗刊》《星星》《作品》等杂志年度诗歌奖，花地文学榜年度诗歌金奖，柔刚诗歌奖，十月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现居南京，《扬子江诗刊》主编，江苏作协副主席，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

胡弦《胡弦诗选》

本期约稿：黄清水

胡弦诗选·十三首

倾听

倾听一棵树，

每一阵风吹，它的声音都有

微妙的变化。所以，

质问简单的事物如同扑打自身，

而爱一首简单的诗类似

听取绵绵不绝的回声。

——风穿过树林，

有时会传来咔嚓一声……

风穿过我们刚刚结束的谈话，带着

时间突然脱臼的声音。

猴戏

鞭影闪动，像一条

从一声脆响里活转的蛇，

细小毒牙，是它

应对生活的最后方式。

人圈里，猴子在翻跟头，

偶尔呲牙，或乖巧地模仿人的动作。

除了鞭子带来的疼痛，

它对这世界仍一无所知。

鞭梢，替一条蛇保管着

敏锐的信子。

它拖拉在地上，柔软，纤细，深谙

顺世之道，

却又在悲伤中随时

听命于一条蛇蓄满毒液的心。

寻茶记

一棵老茶树，一尊绿佛，

一座古寺怀抱的断舌之痛。

起风了，影子在跑，

大红袍变成了旧衣服。

风加快速度，天地起伏，云朵颠沛流离。

风停后，一杯水陷入更深的寂静，

有人提前完成了一生，有人，

开始面对一生中要做的事。

方壶尚温，流水如药，

我听见两个人正在山顶上说话：

一个说：且拿去……

另一个说：提头来见。

妙高台

老虎听经。

禅师是最好的驯兽师。

两只正在听经的老虎，

它们的耳朵必有来处。

它们在佛界滞留已久，听觉

越来越敏锐。

在远离山林之地，它们

如何安排自己的食谱？

斑斓花纹熊熊燃烧，

两只老虎像两个

小沙门，拖动经卷悉索有声。

妙高台上，刚刚爬上台阶的孩童，

一笑，

露出两颗虎牙。

表

一只表，一直在我的手腕上，

从没去过其它地方。

十多年了，

跑掉的只是时间。

一只表有时也会停下来，

因为坏了（最近老是坏），

或者，是我忘了拧紧发条。

一只表老了，对许多事

早已心中有数。

一只表老是试图停下来。

一只表最知道：

它对时间根本无可奈何。

答案

将有迷乱，

将有诺言，

将有答案无法触碰的难题。

爱一个人将用去更多时间，并可以之

理解一种漫长的秩序。

哭泣将变得困难，

音乐只能用于哀悼，

恨如星体，不靠近，不发光。

回声将再次返回，领受爆炸后异样的静寂。

树将变成陌生人。

被惦记的事将变为遥远的事。

有人在戏服里，进入失踪已久的历史。

触摸万物的手套将失去手。

天空越来越深，另一世界摇晃着，

若隐若现。

低下头来，一只在我体内走动的兽

已长大了。那么多年，

我的心偷偷将它喂养而我

全然不知。

冬晨

城市湿漉漉的——

叶片落尽，

赤裸的树枝有益于记忆。

雾已散开，被黑夜溶化掉的人

恢复了形体。

汽车都发动了起来，

世界在承受更多的心脏。

我经过窗子，留意到它一直

在注视某种东西。

我遇见了一股气流，清新得

像从未被人使用过。

没遇见鸟。

这早晨之外，一定

还有早晨。

语调

果壳皱缩：古老的结构学；

回声抽象：墙上有只新画的耳朵。

有时他人是第二自我，有时，

他人是种隐秘的听觉。

对于喘息，肺是潜意识。

对于名词，形容词迟早是种羞辱。

已是春天，有人

在用火焰织造视网膜。

——他找到了改变语调的力量，

以及能反锁住冰山的修辞。

已是春天，已是

废墟拥有的蓬勃自由。

宁静是粗野的，一根

非人性的线条在白纸上散步。

——你我仍然是藤索之子。

宣纸

——事未休。

仍是这古老的造纸术：记忆，

沉在心跳危险的重构中。

——然则又是

一根竹管俯下身来，埋头苦干。

憧憬、白日梦、耳鬓厮磨，再次

变为陌生的地理学。

“墨，滞留在脱水、压平的地方……”

某个春风沉醉的晚上，我们

面壁而立，意识到：

一切都是熟稔的，只在留白里

仍有未被弄清的内容。

——而所有人都已不在场。

空气中浮动着

性的微尘，和纤维的雪。

南迦巴瓦峰

高原无声，微蓝。

一个无头的人在冰川上游荡，

他没有方向，偶尔会闯进别人的梦境……

天亮了，

村庄像悬崖上的一颗小石子。

积雪如衣，我们的凶手高大俊美。

多好的江山呀值得一刀。

仰望的人都像是幸存者。

夜雨

你已失去了，

包括庭院里的桔子树。

星辰的面庞曾在水中映现，

而栀子花的香气带来了雨。

祈祷者睡去，十字架在墙上闪着光。

抚慰般的雨，落向凉亭、小径，

落向那因为受了折磨而无法

入睡的事物。

雨落向零点，黑夜陪着它。

雨落向街市、灯塔、运河闪光的背脊，

黑夜陪着它。

雨落向郊区，黑夜已提前等候在那里。

——再往前就是黎明了，

雨落着，意识不到告别。

传说

神话发蓝，勇士无法分类，

大海的悲伤使书页悸动，

不经意的道别已变成永别。

下午三点，一阵细雨，

木马成灰。埃及人建造金字塔。

雨停了，阿基米德

在沙上划出又一道难题。

当我们醒来

鸽群飞过高塔，云朵白，

公园变成了赞美诗。

恍如处身于另一个早晨，天地间充满光辉与清风。

桌上的地球仪轻轻一拨

就转得飞快——

蓝色海洋卷走了大陆和岛屿。

书籍内容介绍

《胡弦诗选》是闻一多诗歌奖获奖诗人丛书之一。闻一多诗歌奖由闻一多基金会设立，《中国诗歌》编辑部承办，卓尔公益基金会独家赞助，旨在“倡导诗意健康人生，为诗的纯粹而努力”。面向全国，每年评选一届，每届奖励一名该年度杰出诗人，以激励为中国新诗发展作出不懈努力的当代杰出诗人。《闻一多诗歌奖获奖诗人丛书》收入前10届闻一多诗歌奖获奖诗人代表作，较完整地展现了获奖者的创作风貌，具有较高的收藏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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