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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S.奈保尔:布莱克·沃兹沃斯 | 夜读

布莱克·沃兹沃斯

文/ V.S.奈保尔

选自《米格尔街》

王志勇译

V·S·奈保尔,英国印度裔作家。1932年8月17日,奈保尔生于中美洲的特立尼达和多巴哥的一个印度婆罗门家庭。1950年获奖学金赴英国牛津大学留学。1955年定居英国,并开始文学创作。其主要作品有《通灵的按摩师》《重访加勒比》《非洲的假面具》等,曾获得布克奖、毛姆奖、诺贝尔文学奖等多个奖项,与石黑一雄、拉什迪并称“英国文坛移民三雄”。2018年8月11日,奈保尔去世,享年85岁。


每天都有三个乞丐准时到米格尔街好心的住户门前乞讨。
  十点钟左右,一个穿着白衣服、缠着腰布的印度人第一个到,我们把一小钵饭倒进他背上一只口袋里。十二点钟,那个叼着泥烟斗的老太婆来了,我们给她一分钱。下午两点,一个瞎子由一个男孩引路,来讨他的那份钱。
  有时候,我们也施舍流浪汉。一天有个男人来这儿,说他饿坏了,我们让他饱餐一顿。而后,他又要了枝烟,直到我们替他把烟点着后才肯离去,那个人以后再也没来过。
  一天下午大概四点钟的时候,来了一个非常古怪的流浪汉。我放学回家,刚刚换好衣服,听见他在叫我:“小弟弟,我可以进你们家院子里来么?”他身形瘦小,衣着整洁,戴一顶帽子,穿一件白衬衫一条黑裤子。
  我问道:“你想干嘛?”
  他说:“我想看看你们家的蜜蜂。”
  我家院子里有四棵大王棕榈的小树,上面聚满了不请自来的蜜蜂。
  我跑上台阶,喊道:“妈,有个人在院子里,他说想看看蜜蜂。”
  我妈走出来,上下打量他,不友好地问:“你要干嘛?”
  那人说:“我想看看你们家的蜜蜂。”
  他英语讲得溜,近乎做作。我看妈有些不放心。
  她对我说:“你待这儿,看着他点。”
  那人说:“谢谢您,夫人。您今天做了件好事。”
  他吐字缓慢清晰,好像说出的每个字都要花掉他的钱一样。
  我们一块看蜜蜂。他和我,蹲在棕榈树下,大概有一个小时的光景。
  那人说:“我喜欢看蜜蜂,小弟弟,你喜欢看蜜蜂吗?”
  我说:“我没那闲工夫。”
  他沮丧地摇着头,说:“我就干这个,就是看。我能一连看上好几天。你看过蚂蚁吗?还有蝎子、蜈蚣和娃娃鱼什么的,你都看过么?”
  我摇摇头。
  我说:“你是干什么工作的,先生?”
  他站起身来说:“我是诗人。”
  “是个好诗人吗?”我问
  “世界上最伟大的诗人。”他说
  “你叫什么名字,先生?”
  “B·沃兹沃斯。”
  “B是比尔的意思吧?”
  “是布莱克,布莱克·沃兹沃斯。怀特·沃兹沃斯是我哥哥,我们心有灵犀一点通。就是看到一朵像牵牛花一样的小花,我都想哭出来。”
  我问:“你为什么哭?”
  “为什么,孩子?为什么?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啦。要知道,你也是个诗人。你成了诗人以后,任何一件事都会让你哭出来的。”
  我笑不出来。
  他问:“你喜欢你妈妈吗?”
  “她不打我的时候,我喜欢。”
  他从后裤兜里掏出一张印有铅字的纸片,说:“这上面是首描写母亲的最伟大的诗篇。我打算贱卖给你,只要四分钱。”
  我跑进屋,说道:“妈,你要不要花四分钱买一首诗?”
  我妈说:“你告诉那个死人家伙,叫他赶紧夹了尾巴滚出去。”
  我对B·沃兹沃斯说:“我妈说她没有四分钱。”
  B·沃兹沃斯说:“这就是诗人的遭遇。”
  他把那张纸片放回裤兜,好像并不介意。
  我说:“像你这样到处转悠着卖诗倒挺有意思。只有那些唱克利普索小调的人才干这种事。有很多人买么?”
  他说:“从来没人买过。”
  “那你为什么还要四处转悠?”
  他说:“这样我就可以看到许多东西,我还一直希望碰到别的诗人。”
  我说:“你真认为我是个诗人?”
  “你像我一样有才华。”他说。
  后来,B·沃兹沃斯走了。我暗自祈祷,希望还能再见到他。
  大约一个星期后的一天下午,放学回家路上,我在米格尔街转角处又看见他了。他说:“我已经等你很久啦。”
  我问:“卖诗么?”
  他摇摇头。
  他说:“我院子里有棵蛮好的芒果树,是西班牙港最好的一棵。现在芒果都熟了,红通通的,又多汁又好吃。我就为这事在这儿等着你,一来告诉你,二来请你去吃芒果。”
  他住在阿尔贝托街上一间小棚屋里,正好在街中段。院子里绿荫荫,还有一棵高大的芒果树、一株可可和一株李子,这地方看上去很荒僻,好像根本不在城里。在那儿一点看不到街上高大的水泥楼。
  他说得不错,芒果汁多味美,我一连吃了六个。橘红的芒果汁顺着肘淌到臂膀上,从嘴角流到下巴上,衬衫上也沾染了果汁。
  回到家里,妈妈问我:“你窜到哪里去啦?你以为你翅膀硬了,就可以到处疯去啊?去,给我把鞭子拿过来!”
  她打得真够狠,我从家里逃出来,发誓再也不回去了。我来到B·沃兹沃斯家。我气极了,鼻子还淌着血。
  B·沃兹沃斯说:“别哭啦,我们一起去散散步!”
  我不哭了,哽咽着。我们散着步,走过圣克莱尔大街,来到大草坪,沿着跑道漫步。
  B·沃兹沃斯说:“嗳,我们到草坪上躺会,看看天空,我想让你猜猜那些星星离我们这里有多远。”
  我按他说的做了,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忘记了一切,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如此骄傲愉快。我的气忿一扫而光,我忘掉了眼泪,忘掉了刚刚饱尝过的那顿鞭挞。
  当我告诉他我感觉好些的时候,他就开始告诉我星星的名字。搞不清为什么我对射手座记得这么牢,直到现在我还可以一下子指出它们来,其他的却忘得一干二净。
  忽然,一道光打在我们脸上,一个警察出现在面前。我们赶紧从草地上站起来。
  “你们在这干嘛?”警察问。
  B·沃兹沃斯说:“都四十年了,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从此,我们成了好朋友,B·沃兹沃斯和我。
  他对我说:“关于我,还有芒果树、可可和李子树的事,你不要告诉别人,一定要保守秘密。假如你告诉了别人,我会知道的,因为我是诗人。”
  我发了誓,而且一直守信用。
  我很喜欢他的小房间,里面的家具还没乔治家临街的那间房里的多,但看上去更干净,更舒服,可也显得冷清。有一天我问他:“沃兹沃斯先生,你为什么在院子里留这么多野树?会不会让这里太潮湿啊?”
  他说:“听着,我给你讲个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个男孩遇见一个女孩,他们很快相恋了,他们彼此深深地相爱,后来就结婚了。他俩都是诗人,少年喜欢优美的文学,姑娘喜欢花草树木。他们在一间小房子里生活得很愉快。有一天,女诗人对那位少年诗人说:'咱们家里又要增加一个诗人啦!’但是,那个小诗人并没有出生,因为姑娘死了,他也随她而去,死在姑娘的肚子里。姑娘的丈夫非常难过,决定从此再也不去动姑娘花园里的一草一木。就这样,花园留下来了,花草、树木没人管,越长越高。”
  我看着B·沃兹沃斯,当他讲这个动人故事时,他显得更加苍老。我听懂了他的故事。
  我们总是一起走很长的路去散步,我们去植物园和万石园。黄昏时登上校长山,看西班牙港渐渐被黑夜笼罩,城里和码头上的轮船灯火闪烁。
  他做每一件事,都像参加圣典一样郑重其事,好像是平生第一回做一样。
  有时他问我:“喂,去吃冰淇凌怎么样?”
  当我表示同意,他变得非常严肃,说:“那么,我们去哪一家?”好像这也是桩大事。他常常为这合计半天,最后才说:“照我看,应该先去打听一下这家的价格。”
  这世界真是个令人振奋的地方!
  有一天在他院子里他对我说:“我准备告诉你一个重要的秘密。”
  我说:“真的是秘密?”
  “这会儿还是秘密。”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说:“记着,只有你我知道。我正在写一首诗。”
  “噢”我失望了。
  他说:“这可不是一首普通的诗,它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诗。”
  我嘘了一声。
  他说:“到现在,我已经写了五年啦。再有二十二年就写完了,就是说,如果我能保持现在这个速度的话。”
  “那么,你现在每天写多少?”
  他说:“不像以前那么多了。每个月写一行,不过肯定是最好的一行。”
  我问:“上个月写的那行是什么?”
  他抬头看着星空说:“往昔深邃而奇妙。”
  我说:“是句很美的诗。”
  B·沃兹沃斯说:“我希望能把一个月的感受体会全部倾注到这行诗里去。这样二十二年以后,我就会写出一首震撼全人类的诗。”
  我充满惊叹之情。
  我们像往常一样去散步,一天,我们沿着港口防波堤走着,我说:“沃兹沃斯先生,假如我把这颗钉子扔到海里去,你说它能浮起来吗?”
  他说:“世上无奇不有,把钉子丢下去,我们看看会怎样”
  钉子沉了下去。
  我又问:“这个月的诗写好了吗?”
  但是他没有吟诗,只是说:“噢,就要好啦,你知道,就要好啦。”
  有时我们坐在防波堤上默默望着进港的轮船。
  从此,我再也没听到那首世界上最伟大的诗篇。
  我觉得他一天天的老下去。
  “你是怎么生活的,沃兹沃斯先生?”有一次我问他。
  他说:“你是问我从哪里弄来钱吧?”
  我点点头。他狡黠地笑起来。
  他说:“每年唱克利普索小调的时候,去唱小调。”
  “那够你一年生活的?”
  “足够啦。”
  “等写完了那首最伟大的诗,你就会变成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了吧?”
  他没有回答我。
  一天,我到他的小房子去看他,发现他躺在小床上。他看上去那么虚弱、苍老,我真想哭。
  他说:“诗写得不太顺利。”
  他没有看我,而是透过窗户看着那株可可树,就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一样,喃喃地说:“二十岁的时候,我好像有使不完的劲。”这时候,仿佛就发生在我眼前一样,他的脸猝然变得更加苍老、疲倦。“可那……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就在这时,我好像被妈妈打了一耳光。突然,我敏锐地感觉到了,我在他的脸上清楚地看到了。谁都看的出来,死神已经爬上了那张憔悴的脸。
  他看着我,看着我满含眼泪,挣扎着坐起来。
  他说:“过来。”我走过去坐在他膝头上。
  他看着我的眼睛说:“嗯,你也看到它了,我一直说你有诗人的眼光。”
  看上去他并不难过,我再也控制不住,大声哭了出来。
  他把我搂到他那瘦削的胸前,说:“你想听我再给你讲个有趣的故事么?”他冲我鼓励地微笑着。
  可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说:“我给你讲完这个故事,你要答应我马上回家,再也不要来看我了,好么?”
  我点点头。
  他说:“很好,现在听我讲,以前我给你讲过一个关于少年诗人和女诗人的故事,你还记得吗?那不是真事,是我编出来的。还有那些什么作诗和世界上最伟大的诗,都是假的。你说这是不是你听过最好笑的事情?”
  他的声音中断了。
  我离开了小房子,跑回家,大哭了一场。像诗人一样,看到什么都想哭。
  一年以后,我又来到阿尔贝托街,可是再也看不到那栋小房子了。倒不是它突然消失了,可是也和消失差不多。它被人们强拆掉了。
  一幢两层楼房代替了它。芒果树、可可树还有李子树也被人砍伐了,留下一片水泥砖地。
  一切都好像表明,沃兹沃斯从来没有到过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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