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卜喜逢 （此系讲座稿一部分，口语化一些）
要阅读《红楼梦》，就不能不提它的版本，不同的版本，会读出迥异的味道。比如说尤三姐这个形象，在脂本里，尤三姐是个淫奔女的形象，而到了程本里面，尤三姐就成了贞洁烈女了。形象差异非常大，所以我们要知道如何选择版本。我们先大致的说一下《红楼梦》的版本体系是什么样子的，大家有一个印象。
《红楼梦》的版本系统，大略可分为三类：一个是脂评本系统，第二个是程刻本系统，第三个是排印本系统。脂评本系统，时出现最早的，都是手抄的，是《红楼梦》早期流传的一个最主要的方式，我们现在能看到的有十二种，如甲戌、己卯、庚辰等等。我们现在看到的，实际上都是过录本，并不是这些本子的祖本，而这些本子的起名，大多是以祖本抄成的年份来起的，比如甲戌，是1754年抄成的，书上有“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于是就叫了甲戌本。己卯本是“己卯冬月定本”，庚辰是“庚辰秋月定本”。这三个本子，是在曹雪芹生前出现的本子，也叫三祖本。也有一些以写序的人来定的名字，如戚序本，是戚蓼生写的序，舒序本，是舒元炜写的序，再如梦觉本，是梦觉主人写的序。实际上这些也大都有以年来起的名字，如舒序本又叫己酉本，梦觉本又叫甲辰本。还有以藏地或者藏者的名字命名的，如列藏本、郑藏本与杨藏本，分别是列宁格勒藏本，郑振铎藏本和杨继振藏本。说到这里，大家也就发现其实这些名字的命名，没有什么统一的模式，早年的一些学者，喜欢以自己的喜好来给这些书命名，也就导致了现在这个一书多名的情况，这些抄本的一大特征，是其中有一些脂批，这个脂批是一个泛称，是在脂本上作批的人，实际上这里面的人有很多，如脂砚斋、畸笏叟、棠村等等，大略有六七个人，还有松斋、梅溪等等。也有一些是后人在这些脂本上写的，如左绵痴道人等等，这就和曹雪芹不是同时代人了，他应该是咸丰年间人。之所以说脂批，是因为脂批作者群体中，如脂砚斋、畸笏叟等人，是与曹雪芹关系非常近的你，在《红楼梦》里也能看到脂砚斋等人的生活经历，被写进了小说里，如“凤姐点戏，脂砚执笔”等等，又如第一回里“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一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一批，揭示了曹雪芹在创作《红楼梦》之前，曾创作一本叫做风月宝鉴的书。又如“壬午除夕，芹为泪尽而逝”一批，揭示了曹雪芹逝世的时间等。可以说，部分脂批，作为曹雪芹的周边的人的记录，是有着非常重要的史料价值的，是应该重视的，但其中的有些批语，实际离曹雪芹的思考相去甚远，如在第五十二回，俏平儿情掩虾须镯勇晴雯病补雀金裘里面，写到贾宝玉听见自鸣钟敲了四下，庚辰本夹批是这样说的：按“四下”乃寅正初刻，“寅”此样写法，避讳也。我们现在知道，曹雪芹的先辈中有叫曹寅的，这个批语证实了这一点，四点是寅时，不直接写出来是避讳，但是红楼梦里其实并不避讳寅字，并曾拿寅字开玩笑，如将唐寅读成庚黄，这里的四下，是写的听觉，而非是视觉，大家想一下，早上四点，睡眼惺忪的，谁能看清楚啊？那就只能是听了。实际上，我们读任何书，是可以用常识来判断的，这里就是一个小例子。在这个脂批里，还有两个批者互相吵架的，如在第二十七回里面，关于小红，也就是红玉，有这么两段脂批：
奸邪婢岂是怡红应答者，故即逐之。前良儿，后篆儿，便是确证。作者又不得可也。己卯冬夜。
此系未见“抄没”“狱神庙”诸事，故有是批。丁亥夏。畸笏。
所以说，这个脂批也不是全对，我们是要分辨着来看的，不能将脂批当做圣旨。
我们现在看到的脂本，大多都是不全的，如甲戌本只有十六回，己卯本有四十一回又两个半回，庚辰本有七十八回等等。
我们再来说程刻本，程刻本是指1791年，程伟元与高鹗排印的本子，发行的地方叫萃文书屋。程刻本共发行两版，我们现在叫他们程甲本与程乙本，两本之间间隔时间非常短，大约有七十多天，大多学者多从这个七十多天来论证程乙本对程甲本的修改，但是其实我们可以看到，这里面反映出的大众对《红楼梦》的欢迎程度，否则也不会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出现两版。流传开来以后，按照现在的说法，又被很多书商给盗版了，如现在我们能看到的东观阁本，本衙藏本，那时候也没有什么版权意识，甚至有些连名字都给改了，如就有叫《金玉缘》的，又有很多人在这个刻本的基础上作批，如张新之、姚燮、黄小田、王希廉等等。这些都是红楼梦在流传过程中出现的一些现象。
程伟元和高鹗在刻的时候，说的很清楚是“竭力搜罗”、“铢积寸累”，“细加厘剔、截长补短、抄成全部”，终于将一百二十回的《红楼梦》“复为镌板、公诸同好”。而我们在前几年，通常认为后四十回的作者是高鹗，原因也是因为这次刻印。近几年很多学者都在反思这个说法，其实这个说法是有漏洞的，在舒序本的序言里，就有“阙夫秦关”的说法，说明在舒序的抄写过程中，就有着一百二十回的存在，而在裕瑞的枣窗闲笔的记录里，也说明当时裕瑞见到两本《红楼梦》，一个就是一百二十回本，再加上程伟元高鹗的序也书写了自己收集到后四十回的经过：
书中后四十回，系就历年所得，集腋成裘，更无它本可考。惟按其前后关照者，略为修辑，使其有应接而无矛盾。至其原文，未敢臆改，俟再得善本，更为厘定。且不欲尽掩其本来面目也。
这些都说明在1791年之前已经有了一百二十回的存在，那么高鹗所做的工作，也就是“细加厘剔、截长补短”的修改工作，而非是原作者。
程本与脂本，在前八十回是有着很大的区别的，有学者进行过统计，到最后发现，高鹗所说的“曾损数字”其实是不太合适的，大约有六万余字。程乙本与程甲本也有着很大的差异，民国时期汪原放作亚东本校订的时候统计了一下，大约为1万5千余字。
针对着这个高鹗的修改，出现了很多的观点，比较有影响的一个一个就是认为高鹗对红楼梦的修改是一个阴谋，如用什么和珅认为红楼梦讽刺满人过度，命令他们修改等等，但其实这是一种阴谋论。《红楼梦》在初期流传的范围非常窄，也就是一个亲朋好友的小圈子，如果真想给你封禁，挨个收了烧了就是，何苦再去改写，再去刻印呢，这不刻印还好，一刻印全就流传出去了，这显然是将乾隆与和珅当傻子来理解的。这也反映在《红楼梦》的流传过程中，程刻本的功劳还是很大的，首先它将《红楼梦》从一个小团体流传转为大众传播，使人们得以看到《红楼梦》，如嘉庆年间的京都竹枝词里就记载：
做阔全凭鸦片烟，何妨做鬼且神仙。闲谈不说红楼梦（此书脍炙人口），读尽诗书是枉然。
这就很反映一个历史的真实的状态。第二是他以完本的形态，给了《红楼梦》一个结尾，虽然很多人给了一个评价叫“狗尾续貂”，实话实说呢，他确实不如前八十回写的好，但是在《红楼梦》所有的续书当中，这个续还是最好的，并且一定程度上也保留了曹雪芹的预期设计“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也给予了红楼梦一个悲剧的结尾。这在当时已经算是非常伟大的构思了。
再说排印本，我们现在看到的排印本，都是来源于脂本或者程本，如最早的排印本亚东本，上世纪20年代亚东书局的本子，亚东书局根据胡适的建议，用新式标点法，对一些古典小说进行了点校排印，他这个出了两版，第一版是双清仙馆本为底本，这是甲本系统的，后来又出了一版，是以胡适手中的程乙本为底本进行校订的。亚东的本子，是《红楼梦》首次被标点出版的。
建国后出了许多排印本，如1953年作家出版社的本子，说是以程乙本为底本，实际是以亚东本为底本，后来由于国家政策的要求，出古典小说，必须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就转到了人民文学，在1957年由启功先生带着一些专家做了注释，出了一个四卷本。这个本子印刷的也很多，是当年最流行的本子。
还有俞平伯先生曾经做了一个校注本，只有八十回本。个人做校注的本子有很多，如蔡义江校本，刘世德校本等等等等。
现在比较流行的本子，是红楼梦研究所校本，通常称之为新校本，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于1982年出版，经过了数次的修订，如96年、08年都有过修订，早期是三卷本，现在是两卷本，这是比较推荐的本子，这个本子是以庚辰本作为底本，汇校了脂本系统与程本系统，是一个校订很仔细的本子，也有着很多的注释与校记，大家可以去看一下。
另一个比较推荐的本子是吴铭恩先生汇评汇校的《红楼梦脂评汇校本》，这个本子实际上也是一个集体劳动的成果，早期《红楼梦》的爱好者组成了很多的论坛，零五零六年的时候达到了顶峰，汇聚很多高水准的红学爱好者，这些人就凑在一起，做了这样一个本子，这个本子汇集了大量的脂批，对于大家的阅读也是非常有帮助的。目前这个本子已经出了三四个版本了，网上也能下载到完整的本子。
大家可能认为版本其实是无所谓的，哪个版本都是《红楼梦》，实质上版本校勘是非常严肃的一门学问，拿到《红楼梦》的校勘来说，其中就有一个非常有名的例子，在第一回中，有一段文字，这段文字介绍了补天余石是如何变成通灵宝玉的，甲戌本中有429字，这段文字是其他本子都没有的。第一回中的“自说说笑笑来至峰下，坐于石边”后面的这些，就是甲戌本独有的文字。其他版本大都直接接到了“见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这就产生了矛盾，前面说的补天余石与通灵宝玉有什么关系呢？这就没有关系了啊。在抄本系统里，大多对这个矛盾没有弥补，大家就是照抄了，到刻本的时候，程高显然是发现了这个问题，然后就做了一番加工，说这块石头修炼出了法术，能大能小，到了太虚幻境，成了神瑛侍者，于是就将石头与神瑛侍者等同起来，然后神瑛侍者下凡成了贾宝玉，在这里，这个矛盾就再也掩盖不住了，贾宝玉口里含着自己就出来了。
所以说，大家不读甲戌本的文字，就搞不清贾宝玉与神瑛侍者、通灵宝玉三者之间的关系，所以版本校勘是非常重要的，推荐的那两个本子，在校勘方面是做的比较好的本子，可以清除一些阅读方面的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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