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惠明
母亲离开我们已经十个年头了——十年前的正月初五，母亲溘然辞世——从此，我永远失去了母亲。我的母亲，一位慈祥而严厉的退休教师，不但给我做了今生的妈妈，而且还是我的初中一、二年级的班主任。那一天，仿然一梦，至今不忍回忆却永难忘却——一大早，母亲便喜滋滋地告诉我和姐姐，妹妹和妹夫已经驱车从省城太原出发，一会就回来了。果然，不到十点，妹妹夫妇便出现在门口。本来，妹妹一家在五台山过节，原计划到初七、八才能回来，突然提前回来让母亲十分惊喜，精神也好了很多。母亲的身体从年前的冬天便一直不是太好，但衣食出行尚能自理，从未让我们过多的照顾。一阵寒暄过后，母亲吩咐我们姊妹三人乘妹夫的车前往大堡村探望姑姑，中午回家吃饭。从姑姑家回来已是午饭时分，全家人一起聚餐，气氛热烈依然，饭后两点多，母亲突然感到有些不太舒服，喘不上气来，赶忙联系母亲的学生，市人民医院的心内科主任张毅，电话中，母亲还亲自向张毅主任叙说了病情，到医院后在我们的搀扶下母亲还为自己大过年的麻烦学生，向张毅主任致歉。做了心电图后，张毅主任吩咐需住院作进一步观察治疗。然而，等我办完住院手续赶回病房时，母亲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母亲从开始不舒服到离开我们，前后不足一个小时，正是这短短的一个小时，成为我们一生的痛……母亲名叫贺国香，出生在吕梁山深处离石县（区）的一个叫俭崖局的小山村， 1940年的阴历七月十五，年近三十的姥爷贺光俊，在惴惴不安中迎来了他的第一个孩子，虽然是个女孩子却依然视若掌上明珠，然而，贫瘠的土地加之日寇的袭扰，能给予孩子的也仅仅只是温饱而已。俭崖局，吕梁山深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鼎盛时全村人口亦只有百十来人，如今在村里生活的人只剩三、四户20余人了。
八十三年前，母亲便在这个小院里呱呱坠地，如今这里早已是残垣断壁、物是人非。
和所有山村小女孩一样，吃糠咽菜，洗衣做饭、织布纺线，母亲的童年过的无忧无虑，直到母亲十五岁——在一次去临县的一个镇子上走亲戚时，看到和同龄的孩子们在学校快乐地跳舞、做游戏，听见他们朗朗的读书声、唱歌声和欢笑声后，母亲突然发现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与自己截然不同的活法，“我也要上学！”母亲坚决地向姥爷、姥姥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于是，在姥爷、姥姥怜惜而无奈的目光中，已远远超过入学年龄的母亲，倔强地每天往返十余里在邻村段家墕初小直接插到四年级当了一名插班生。段家墕，离姥姥家有近5华里山路，新农村建设使其焕然一新，七十年前的小学早已荡然无存。但和老人们说起我妈妈，老人们依然知道。半年后，又到离家二十多里的临县樊家山读了高小。两年多的小学生活母亲过得艰辛而快乐。临县的樊家山，是我小时候常听妈妈说起的地方，据妈妈说离姥姥家二十多里山路，而我们却驱车走了近一个小时。
向老乡打听，以前的樊家山小学已经又恢复成庙宇（大概以前的小学就是占用的古庙）七十多年前，妈妈在这里度过了两年艰辛而快乐的小学时光。1957年秋，17岁才小学毕业的母亲不顾家里的反对，偷偷跑到离家50里的临县三交镇，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三交初中。当母亲满心欢喜地拿着入学通知书回到家里时，迎接她的却是姥姥的满目泪光和姥爷的一声叹息——家里太穷了，根本供不起母亲上初中的生活学习用度。临开学，姥爷将从全村人家借到的十块钱递到母亲的手里无奈地说：“孩子，爹妈只能供你这么多了，咱就上十块钱的，能上几天就几天，钱花完了就回来。”临县三交九年制学校，离姥姥家50余华里，这里是否是七十五年前的三交初中已不得而知，但依旧是书声琅琅。一个月后，十块钱即将告罄时，老师和同学不忍看着如此好学的母亲就这样辍学，给母亲出了个主意——“你已17岁了，找个对象让他供你上学”，母亲无奈的采纳了。于是，时年22岁、已经在临县教育局工作的父亲走进了母亲的生活，“每月十元，学业完成后结婚”这就是母亲择偶的唯一条件。这张照片应该是父亲三十四岁时拍摄的，而当时和母亲相识时父亲只有二十二岁，可以想象，那时的父亲更是风华正茂、风度翩翩。然而，上天似乎有意在磨难这个不顾一切求学以改变命运的女孩，两个月后，父亲被打成“右派”降薪下放。于是，一封满是歉意的信出现在母亲面前：我被打成右派，正在接受组织审查，为你不受牵连，恳请退婚，每月十元资助不变……六神无主的母亲回到家里与姥爷商量，姥爷一语定音：“你的对象刚22岁，就在县教育局工作，这说明他有能力、也聪明。况且咱山里人对承诺之事怎能反悔？答应下人家的事，就是人家变成蒋介石，你也不能变心！”不但如此，为了给处于人生低谷中的父亲安心，在当年寒假期间，农历腊月二十六，便随父亲回孝义举行了简易的婚礼——没有嫁衣、没有宴席，有的只是爷爷、奶奶惊诧的目光和姥爷姥姥相隔百余公里的祝福。然而，令母亲没有料到的是，在来年开学返校后，迎接母亲的不是同学老师的祝福，反而是思想生活会上“谈谈与右派分子结婚的动机和想法”以及一次次的在班、团委会上的检讨和批判。无奈之下，母亲自己联系了离石贺昌中学，于1958年夏天转入了离石贺昌中学就读，很快以优良的品德和优异的学习成绩赢得了老师同学的信任，被推选为校学生会主席，直至1960年毕业并保送至汾阳师范就读。就这样，初中三年、汾阳师范三年，母亲在父亲的资助下，艰难地完成了学业。1963年，汾阳师范分配工作时，母亲说服了尚在临县教学的父亲，毅然选择了父亲的家乡孝义，只身来到了这个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地方，开始了她三十年如一日的教师生涯。1963年——1973年，母亲在旧城楼东“城内小学”（后更名为楼东小学）任小学一年级语文班主任，这期间，她克服了语言差异、生活习惯不同等诸多困难，尤其是由于母亲自己的小学阶段是直接从四年级开始的，汉语拼音、汉字的笔画书写顺序、间架结构等小学一二年级包含的基础知识大都缺失，在开始的教学工作中，母亲边学边教、勤学苦练——练孝义话、练笔划、练发音……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期末考试时，学生们的成绩优异，班级工作均受到学校领导与学生家长的好评。就这样，和学生一起升级直至五年级。期间，去太谷、运城等外地学习取经、返校后进行示范讲课及公开教学，使母亲的工作能力不断提高，教学成绩突出，多次被评为校级、县级的先进工作者、优秀老师。《孝义教育志》77页记载：“1963年，全县各校掀起向雷锋同志学习的高潮……城内小学教师贺国香，为了使班上患小儿麻痹症的马锁兰同学读完小学，于1964年至1966年三年间背其上下学，冬天则让马锁兰与自己吃住在一起，一直完成小学学业。”——这是我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里看到的，今天翻找出来心情依然难以平静，遥想当年的母亲一定是位风华正茂、对事业、对学生、对同事都极端负责、热情、有爱的好老师吧。《孝义教育志》77页，有关妈妈的记载，偶然翻到，赶忙拍照留影。1965年，父亲从临县调回孝义，结束了夫妻两地的生活。我们兄妹三人相继出生，1973年，为照顾在赵家庄学校任教的父亲，也为有一个稳定团圆的家，母亲带领我们兄妹三人从旧城迁到了赵家庄，一待又是十一年，母亲也由小学语文老师变成了初中语文老师，那一年，姐姐六岁、我五岁、妹妹刚出生，在这里度过了我们的童年和少年。父亲和姐姐，上边那张父亲的照片就截于这张。姐姐1968年10月出生，依次推断，这张照片应该拍摄于69年，那一年父亲三十四岁。
父亲和我，我出生于1969年，这张照片大概拍摄于72或73年。
父亲和妹妹，妹妹出生于1973年，这张照片大概拍摄于81年。
我们全家，大概是78年拍摄于赵家庄学校。如今，照片里的人只剩下我和妹妹了。
1984年，父亲调到新城小学任教导主任、我们一家也随父亲调入新城，母亲在新城初中任23班班主任兼语文老师，至此开始了她教师生涯中的又一个十年，直至1995年光荣退休。1998年，经历了父亲病逝的惨痛后，母亲辗转于孝义、离石、太原——孝义照顾我和姐姐的孩子、离石侍奉年迈的姥姥、太原看望远嫁的妹妹，直至2010年姥姥去世。在我们兄妹儿时的记忆里，与父亲相比，母亲总是严厉的，这也许是因为姐姐和我在赵家庄上初一、初二时，母亲当过我们班主任的缘故吧。那时候，在别的同学们的感受里是“班主任像妈妈”，而姐姐和我则是“妈妈是班主任”——这其中的滋味至今回味起来亦难以描述。这种感觉一直到2011年，母亲生病，我带着母亲去省中医院看病，我牵着母亲的手在省中医院楼道里散步，母亲说了句：“小时候是妈妈牵着儿子的手走，如今儿子牵着妈妈的手走……”那一刻，突然泪水噙满了我的眼眶，至今回想起来依然令人难以自已。母亲辞世的十年间，父亲和母亲总是出现在我的梦里，在昨天晚上，我依然梦见了母亲，依稀中，母亲的目光早已没有了当我们班主任时的严厉，似乎又在为我们忙碌着什么，是啊，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总是在忙碌着，为学生、为父亲、为我们、为同事、为邻里，却很少为她自己。忠实信佛的妹妹一直说母亲早已往生于西方佛国，想来，在西方佛国里，母亲早已和父亲团聚，但愿佛国里的父亲母亲没有那么多的辛苦与忙碌，安康、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