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人冯汉(1875-1950)有这样一副墨迹:
先看上联“山水有灵亦惊知己”。
这一句出自东晋袁崧的《宜都记》。原书已失传,下面这段话见于郦道元《水经注》所引:
常闻峡中水疾,书记及口传悉以临惧相戒,曾无称有山水之美也。及余来践跻此境,既至欣然始信耳闻之不如亲见矣。其叠崿秀峰,奇构异形,固难以辞叙。林木萧森,离离蔚蔚,乃在霞气之表。仰瞩俯映,弥习弥佳,流连信宿,不觉忘返。目所履历,未尝有也。既自欣得此奇观,山水有灵,亦当惊知己于千古矣。
这段话讲,一般人都觉得西陵峡水流太急、太危险。而我却太喜欢这里了,住下来都不想回去啦……
由袁崧、郦道元,很容易让人想起徒步游遍中国20多省市的徐霞客——
有多少奇山秀水、险峰幽谷,樵客药人或曾过之,但不识之。这时候,有一个人风餐露宿地来了,上看下看左看右看,逡巡良久,不忍离去。山水果真有灵,岂能不大声惊呼:
霞客呀——
我在这幽谷里守候了千年,
终于盼到你看我一眼!
下面且看先生《滇游日记二十五》中的一段:
江流捣崆kōng(意为深谷)中愈骤,崆中石耸突而激湍,或为横槛kǎn以扼之,或为夹门以束之,或为龃龉jǔ yǔ,或为剑戟,或为犀象,或为鸷zhì 鸟,百态以极其搏截之势;而水终不为所阻,或跨而出之,或穿而过之,或挟而潆yíng(意为环绕)之,百状以尽超越之观。时沸流倾足下,大雨注头上,两崖夹身,一线透腋……
这一段写云南大理“热水洞”一带山中胜景。大意是:
江水在逼仄的峡谷中狂奔,峡中巨石横斜竖突,或像扼路的巨木,或似紧绷的夹门,或如交错的齿牙,或类高擎的剑戟,又或似犀角象牙、鹰首隼翼,万千巨石,尽逞其阻挡搏击之招数;而迅猛的江水,或跨或穿、或挤或绕,滔滔猛浪,尽展其超迈跨越之能耐。当时,下临沸腾激流,头顶倾盆大雨,我走在幽深的两崖之间,就像穿行于巨人的腋下……
当然,徐先生饱览天下奇景,也付出过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这里且看其登山时的惊险一幕:
——《滇游日记三十三》
大家看这一段,先生爬山时,土层薄、踩不住,就揪住草根;草根吃不住,就踩石头;但石头也不很牢固,手一扒就松,脚一踩也掉,最后实在没办法,就用手脚摸索出上下各两块稍牢固点的石头,然后一手一脚先后悬空,将身体一点一点往前倒……
此处险境在云南腾冲附近,徐先生时年已53岁。上文中,先生自己也惊心动魄地讲:一辈子碰到的危险,都难和这一次相比啊~
其实,好山好水、大多人都喜欢,否则,长假期间,黄山、张家界、黄果树、独库公路等地,为啥会人满为患呢?
只是真爱山水的人,多少得有点徐霞客的精神,因为更多风景更美的地方,根本建不成有索道、有栏杆那样轻松安全的收费景区。
这一句出自《宋书·刘义真传》。说的是有人劝刘义真要注意身份(刘是南朝刘宋的宗室,被封庐陵王),不要和谢灵运、颜延之等人来往,但刘义真却讲:“灵运空疏,延之隘薄,魏文帝云鲜能以名节自立者。但性情所得,未能忘言于悟赏,故与之游耳。”
意思是:这两人虽然不咋滴,但他们能理解我、欣赏我,大家能一块说说真心话,为啥不该来往呢?
确实的,现实社会中,戴着面具、逢场作戏的人太多了,想听真话太难了,以至于鲁迅禁不住感叹: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沈尹默曾讲过这样一段话:
二十五岁左右回到杭州,遇见了一个姓陈的朋友,他第一面和我交谈,开口便这样说:“我昨天在刘三那里,看见了你一首诗,诗很好,但是字其俗在骨。”我初听了,实在有些刺耳,继而细想一想,他的话很有理由,我是受过了黄自元的毒,再沾染上一点仇老的习气,那时,自己既不善于悬腕,又喜欢用长锋羊毫,更显得拖拖沓沓的不受看。陈姓朋友所说的是药石之言,我非常感激他。
文中这个“姓陈的朋友”,就是后来成为新文化健将的陈独秀。
再扯远点,不管是谢灵运,还是陈独秀,人家都是多聪明的人呀,他们的直言不讳,他们的“性情所得未能忘言”,都是智慧基础上的自由~
咱们这里聊书房联,个人觉得,读书一个最重要的目的,就是让人追求这种自由。
不智慧的自由,无异于胡说、蛮干。
就像理查德·道金斯在《盲眼钟表匠》中讲的,一只猴子要在电脑键盘上正确敲出“我觉得像一只黄鼠狼”这句话(英文需要敲28次键),按数学概率算,大约需要6亿亿亿年。而地球的年龄,也不过46亿年。
而智慧的不自由,则又会陷入圆滑、世故。
就像电视剧《宰相刘罗锅》里那个“六王爷”,不管皇上说啥,他都只有一句台词——
“皇上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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