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软软
【按：“红楼梦研究”开办至今，这是第一篇征得作者同意后转发的文章，我本人是真的极其喜欢这篇，所以拿出来共享。本文摘自公众号“ ”】
舍友在看《欢乐颂》，我在一旁做事，偶尔听一耳朵。感觉好像越往后，樊胜美的戏越多，她那对极品的爹妈，光是听着，都让人想抽一耳光：哪有这样花式坑女儿的？
想起红楼梦里的袭人，某种程度上说，她可以算是个三百年前的“樊胜美”。樊小妹的爹妈是花式坑女，而袭人的爹妈，是直接卖女。
和樊小妹一样，袭人家里，也有个哥哥。这个哥哥倒不像樊哥哥那么坑，不过，有一点和樊家别无二致：一旦遇到任何风险和危机，这个家庭里，第一个、恐怕也是唯一一个牺牲掉的，就是女儿。
《红楼梦》十九回里，袭人回家，母亲和哥哥商议着要将她赎出贾府。袭人说：“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我还值几两银子，若不叫你们卖，没有个看着老子娘饿死的理。如今幸而卖到这个地方，吃穿和主子一样，也不朝打暮骂。”
“当日”是哪一日呢？宝黛初见时，袭人已在贾府当差，那时候宝玉大约七八岁，袭人大宝玉两岁，也就是九岁到十岁。在这之前，袭人还服侍过老太太，又服侍过湘云几年，也就是说，被卖进贾府的时候，袭人应该不超过七岁。
三百年后，三十岁的樊小妹被家人坑，群众们有恨骂的有心疼的有出招的；三百年前，六七岁的袭人被家人卖，仿佛理所当然、天经地义：不卖丫头，难道卖儿子？
还是个孩子的袭人，就这样，被推进了未知的命运里。会被卖到哪里去？能吃上饱饭吗？要干很多活吗？会不会被主子打骂？会不会被其他奴才欺负，被排挤，被惩罚，被卖到更不堪的地方？或者，被打骂死，折磨死，生病死，悄无声息地离开这个世界，也没有人在意？
那个要被卖掉的，花家的小女孩，一定想过这些吧。虽然她最后被卖到了贾府——一个传说对下人还不错，不提倡打骂和虐待奴仆的地方，但是，这些事关生存底线的恐惧，在她确定命运走向之前，会扎扎实实地从她的心里碾过。
也许从那一刻起，袭人就已经不再是个小女孩了。
小袭人虽是跟着老太太，但在老太太房里并不长，很快就被派给了当时还在贾府长期寄宿的湘云。那时候黛玉和宝钗都还没来，凤姐可能也还没嫁进贾府，三春在贾母处一向是淡淡的，能陪着贾母玩闹说话的女孩子，也只有湘云了。
小湘云应该颇受贾母宠爱，在贾府又没有自家的长辈管束，又是个活泼爱玩的性子，在当时的贾府，估计就是活脱脱一个“熊孩子”。后来的宝钗和黛玉都“揭发”过她：
宝钗一旁笑道：“姨娘不知道，他穿衣裳还更爱穿别人的衣裳。可记得旧年三四月里，他在这里住着，把宝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额子也勒上，猛一瞧倒像是宝兄弟，就是多两个坠子。他站在那椅子后边，哄的老太太只是叫‘宝玉，你过来，仔细那上头挂的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他只是笑，也不过去。后来大家撑不住笑了，老太太才笑了，说‘倒扮上男人好看了’。”林黛玉道：“这算什么。惟有前年正月里接了他来，住了没两日就下起雪来，老太太和舅母那日想是才拜了影回来，老太太的一个新新的大红猩猩毡斗篷放在那里，谁知眼错不见他就披了，又大又长，他就拿了个汗巾子拦腰系上，和丫头们在后院子扑雪人儿去，一跤栽到沟跟前，弄了一身泥水。”
宝钗黛玉进府后的湘云，已经是“半成熟”形态，尚且这样淘气；小时候的湘云，又该任性玩闹到什么程度呢？
三百年之后，满身A货的樊胜美，在狭小的出租屋里看到一身大牌的曲筱绡，立马输了气场。三百年前，有爹有娘有哥哥，却被卖身为奴的小袭人，看见没爹没娘，却被宠着惯着，要啥有啥，想怎么玩怎么玩的小湘云，又会是什么想法？
或许，她都不敢有啥想法，人家是主子，我是奴才。湘云说过一句置气的话：“她是公侯小姐，我是平民丫头。”但对袭人来说，平民丫头，是她这辈子最高的身份。
袭人和樊胜美，都没有那么珍重地对待性，对待所谓“女孩子最宝贵的东西”，因为在她们父母的眼中，她们的青春，身体，婚姻，甚至生命，都是可以，而且是首先可以拿出去交易的。如果三百年后到处“掐尖”，轻易被富二代搞上床的樊胜美，是值得理解和同情的，那么，“初试云雨情”里的袭人，又有什么好谴责的？
袭人也好，樊胜美也好，都非常善于察言观色，揣摩人心。虽然樊胜美表面上活得像晴雯一样牙尖嘴利，张牙舞爪，但本质上，她还是像袭人一样权衡利弊，顾虑周全。樊胜美幸运一些，在可以靠自己打拼、独立人格被肯定的年代，取悦他人，只是她必须点满，但可以选择不用的技能。而对于袭人来说，讨好和付出，就是她的基本生存模式。
而她的索取，也必须曲婉迂回，精致如工艺品。想让宝玉留下自己，却必须偏要先说“家里要赎我回去”，引得宝玉想方设法留她，赌咒发誓，方才能坐稳宝玉的态度。至于在王夫人那里，又是怎么一步步获得信任，你们都懂的。说句题外话，为写这一篇，翻了红楼原著，看到七十四回晴雯午觉刚醒，西子捧心地去见王夫人，再看袭人这一肚子的心思，真觉得晴雯的下场纯属No Zuo No Die，能在王夫人眼皮子底下活这么久，才是作者给她开的挂。
而我始终觉得，袭人和樊胜美一样，争荣夸耀，心机不少，但本心并不坏。当然，袭人是个“一生真伪有谁知”的人，但我觉得，最起码，她对宝玉是真的——那是她被推入险恶的命运之海以后，侥幸爬上的一条能够远航的温暖的小船，她最大的需求，第一是保证船不沉，然后是让自己呆在船上。到最后，实在要被丢海里了，还留了句“好歹留着麝月”，操心到最后一刻。
“袭人告密”是红楼梦里最大的公案，但我，还是不相信她有故意害人的行为。袭人的道德观，在没有生存威胁的时候，大体还是可以保持的不错的，而告密案中的受害者，芳官、四儿，都远谈不上对袭人有威胁。什么，你说晴雯？呵呵，晴雯的作死全过程已经被作者一五一十写给你看啦，整个就是一“如何高效地得罪你的上司和同事，并将自己气到活不下去”的完美教学样本，值得每一位挣扎在血汗工厂或人世间，深觉“老子不想干了”“老子不想活了”的人们悉心观摩。
唔，一吐槽就离题，还是说回袭人和小美吧：有的女孩缺钱，有的女孩缺爱，三百年后的樊胜美，三百年前的袭人，这些被原生家庭榨过汁的女孩们啊，她们两样都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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