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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雪浪花
 
【作者简介】
​ 
​    杨朔(1913—1968)
    当代著名散文家,山东蓬莱人。著有小说《帕米尔高原的流脉》、《红石山》、《三千里江山》和短篇集《月黑夜》等。1956年后,他致力于散文创作,先后出版《亚洲日出》、《海市》、《东风第一枝》、《生命泉》等散文集。其散文题材广泛,内容丰富,具有一定的社会意义,其基调是歌颂新时代、新生活和普通的劳动者。

【雪浪花】全文

​    凉秋八月,天气分外清爽。我有时爱坐在海边礁石上,望着潮涨潮落,云起云飞。月亮圆的时候,正涨大潮。瞧那茫茫无边的大海上,滚滚滔滔,一浪高似一浪,撞到礁石上,刷地卷起几丈高的雪浪花,猛力冲击着海边的礁石。那礁石满身都是深沟浅窝,坑坑坎坎的,倒像是块柔软的面团,不知叫谁捏弄成这种怪模怪样。
几个年轻的姑娘赤着脚,提着裙子,嘻嘻哈哈追着浪花玩。想必是初次认识海,一只海鸥,两片贝壳,她们也感到新奇有趣。奇形怪状的礁石自然逃不出她们好奇的眼睛,你听她们议论起来了:礁石硬得跟铁差不多,怎么会变成这样子?是天生的,还是錾子凿的,还是怎的?
“是叫浪花咬的,”一个欢乐的声音从背后插进来。说话的人是个上年纪的渔民,从刚拢岸的渔船跨下来,脱下黄油布衣裤,从从容容晾到礁石上。
有个姑娘听了笑起来:“浪花也没有牙,还会咬?怎么溅到我身上,痛都不痛?咬我一口多有趣。”
​    老渔民慢条斯理说:“咬你一口就该哭了。别看浪花小,无数浪花集到一起,心齐,又有耐性,就是这样咬啊咬的,咬上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哪怕是铁打的江山,也能叫它变个样儿。姑娘们,你们信不信?”
    说得妙,里面又含着多么深的人情世故。我不禁对那老渔民望了几眼。老渔民长得高大结实,留着一把花白胡子。瞧他那眉目神气,就像秋天的高空一样,又清朗,又深沉。老渔民说完话,不等姑娘们搭言,早回到船上,大声说笑着,动手收拾着满船烂银也似的新鲜鱼儿。
    我向就近一个渔民打听老人是谁,那渔民笑着说:“你问他呀,那是我们的老泰山。老人家就有这个脾性,一辈子没养女儿,偏爱拿人当女婿看待。不信你叫他一声老泰山,他不但不生气,反倒摸着胡子乐呢。不过我们叫他老泰山,还有别的缘故。人家从小走南闯北,经的多,见的广,生产队里大事小事,一有难处,都得找他指点,日久天长,老人家就变成大伙依靠的泰山了。”
    此后一连几日,变了天,飘飘洒洒落着凉雨,不能出门。这一天晴了,后半晌,我披着一片火红的霞光,从海边散步回来,瞟见休养所院里的苹果树前停着辆独轮小车,小车旁边有个人俯在磨刀石上磨剪刀。那背影有点儿眼熟。走到跟前一看,可不正是老泰山。
    我招呼说:“老人家,没出海打鱼吗?”
    老泰山望了望我笑着说:“嗐,同志,天不好,队里不让咱出海,叫咱歇着。”
    我说:“像你这样年纪,多歇歇也是应该的。”
    老泰山听了说:“人家都不歇,为什么我就应该多歇着?我一不瘫,二不瞎,叫我坐着吃闲饭,等于骂我。好吧,不让咱出海,咱服从,留在家里,这双手可得服从我。我就织渔网,磨鱼钩,照顾照顾生产队里的果木树,再不就推着小车出来走走,帮人磨磨刀,钻钻磨眼儿,反正能做多少活就做多少活,总得尽我的一份力气。”
    “看样子你有六十了吧?”
    “哈哈!六十?这辈子别再想那个好时候了——这个年纪啦。”说着老泰山捏起右手的三根指头。
    我不禁惊疑说:“你有七十了吗?看不出。身板骨还是挺硬朗。”
    老泰山说:“嗐,硬朗什么?头四年,秋收扬场,我一连气还能扬它一两千斤谷子。如今不行了,胳膊害过风湿痛病,抬不起来。磨刀磨剪子,胳膊往下使力气,这类活儿还能做。不是胳膊拖累我,前年咱准要求到北京去油漆人民大会堂。” 
    “你会的手艺可真不少呢。”
    “苦人哪,自小东奔西跑的,什么不得干。干的营生多,经历的也古怪。不瞒同志说,三十年前,我还赶过脚呢。”说到这儿,老泰山把剪刀往水罐里蘸了蘸,继续磨着,一面不紧不慢地说:“那时候,北戴河跟今天可不一样。一到三伏天,来歇伏的差不多净是蓝眼珠的外国人。有一回,一个外国人看上我的驴。提起我那驴,可是百里挑一:浑身乌黑乌黑,没一根杂毛,四只蹄子可是白的。这有个讲究,叫四蹄踏雪,跑起来,极好的马也追不上。那外国人想雇我的驴去逛东山。我要五块钱,他嫌贵。你嫌贵,我还嫌你胖呢。胖得像条大白熊,别压坏我的驴。讲来讲去,大白熊答应我的价钱,骑着驴逛了半天,欢欢喜喜照数付了脚钱。谁料隔不几天,警察局来传我,说是有人把我告下了,告我是红胡子,硬抢人家五块钱。”
    老泰山说得有点气促,喘吁吁的,就缓了口气,又磨着剪子说:“我一听气炸了肺。我的驴,你的屁股,爱骑不骑,怎么能诬赖人家是红胡子?赶到警察局一看,大白熊倒轻松,望着我乐得闭不拢嘴。你猜他说什么?他说:‘你的驴快,我要再雇一趟去秦皇岛,到处找不着你。我就告你。一告,这不是,就把红胡子抓来了。’”
    我忍不住说:“瞧他多聪明!”
    老泰山说:“聪明的还在后头呢,你听着啊。这回倒省事,也不用争,一张口他就给我十五块钱。骑上驴,他拿着根荆条,抽着驴紧跑。我叫他慢着点,他直夸奖我的驴有几步好走,答应回头再加点脚钱。到秦皇岛一个来回,整整一天,累得我那驴浑身湿淋淋的,顺着毛往下滴汗珠——你说叫人心疼不心疼?”
    我插问道:“脚钱加了没有?”
    老泰山直起腰,狠狠吐了口唾沫说:“见他的鬼!他连一个铜子儿也不给,说是‘上回你讹诈我五块钱,都包括在内啦,再闹,送你到警察局去。’红胡子!红胡子!直骂我是红胡子。”
    我气的问:“这个流氓,他是哪国人?”
    老泰山说:“不讲你也猜得着。前几天听广播,美国飞机又偷着闯进咱们家里。三十年前,我亲身吃过他们的亏,这笔账还没算清。要是倒退五十年,我身强力壮,今天我呀——”
    休养所的窗口有个妇女探出脸问:“剪子磨好没有?”
    老泰山应声说:“好了。”就用大拇指试试剪子刃,大声对我笑着说:“瞧我磨的剪子,多快。你想剪天上的云霞,做一床天大的被,也剪得动。”
    西天上正铺着一片金光灿烂的晚霞,把老泰山的脸映得红彤彤的。老人收起磨刀石,放到独轮车上,跟我道了别,推起小车走了几步,又停下,弯腰从路边掐了枝野菊花,插到车上,才又推着车慢慢走了,一直走进火红的霞光里去。他走了,他在海边对几个姑娘讲的话却印到我的心上。我觉得,老泰山恰似一点浪花,跟无数浪花集到一起,形成这个时代的大浪潮,激扬飞溅,早已把旧日的江山变了个样儿,正在勤勤恳恳塑造着人民的江山。
    老泰山姓任。问他叫什么名字,他笑笑说:“山野之人,值不得留名字。”竟不肯告诉我。

【品评鉴赏】

​    这是一篇近于小说的散文,但却很富于诗意。作品首先描绘海边潮涨潮落、浪花击石的壮观景色,继而引出嬉戏海水的一群欢快的姑娘关于礁石的争论,待到老泰山登场,意味深长地说出了那一段关于浪花“咬”礁石的话,读者便感到一种生活的诗意要被揭示出来了:“别看浪花小,无数浪花集到一起,心齐,又有耐性,就是这样咬啊咬的,咬上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哪怕是铁打的江山,也能叫它变个样儿。”接下去,文章细写老泰山的品性、胸怀、遭际,写“我”对老泰山这个人物由浅变深的了解过程。最后,当老泰山掐花、推车别去之际,“我”望着那火红的霞光,远去的身影,心中忽有所悟,思想自然而然地飞跃、升腾起来:“我觉得,老泰山恰似一点浪花,跟无数浪花集到一起,形成这个时代的大浪潮,激扬飞溅,早已把旧日的江山变了个样儿,正在勤勤恳恳塑造着人民的江山。”至此,当把自然的浪花与老泰山的性格统一起来之时,才最后揭示了生活的全部诗意。作者由浪花撞击岩石的启示,想到了劳动人民铸造江山的伟大,完成了思想的升华。​同时,也使文章形成了诗的意境,使人们从这些普普通通的事相中,能够看出它不平凡的底蕴。这也显出本文结构布局的精巧。由一群嬉戏海水的姑娘,引出老泰山的登场,进而通过对老泰山这个人物由浅入深的了解,想到了劳动人民铸造江山的伟大。写得层层深入,曲折有致。结尾又充满寓意,诗意盎然,耐人寻味。
    本文的语言具有苦心锤炼后的魅力,像诗一般优雅、凝练、含意丰富又富音乐感,形成了清新俊朗、婉转蕴藉的风格,与本文的诗意相得益彰。作者用诗的语言,以简洁的笔墨,写大海的千种姿态,万般风情,写浪花的晶莹透明、光彩照人,写老泰山开朗乐观、幽默富有情趣的性格。
    杨朔创造性地继承了中国传统散文的长处,于托物寄情、物我交融之中达到诗的境界。本文中包含深刻思想,然而作者并不是直接把这种道理说透或是直接抒发情感,而是把思想融化在对具体事物的描写中,留有余地,让读者去玩味、思考。读者正是通过浪花冲击礁石的那股韧劲,了解了老泰山,想到了人民创造江山的意志,从而悟到了诗意。

    ​    择自【世界最美的散文:中国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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