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以后,汉文史籍关于昆明的记载逐渐少见,直到唐代前期,才又在汉文史籍中以“昆弥国”的名称出现。
《通典》卷一八七说:“昆弥国,一曰昆明,西南夷也。在爨之西,洱河为界,即叶榆河,其俗与突厥同,相传云,与匈奴本是兄弟国也。汉武帝得其地入益州部,其后复绝,诸葛亮定南中亦所不至。大唐武德四年(621年),巂州治中吉弘韦使南宁至其国谕之。”所谓“昆弥国”就是秦汉以来在洱海的“昆明”,所以《资治通鉴》唐纪武德四年说:“昆明遣使内附,昆明即汉之昆明。”唐代以西洱河为境的昆明国的确存在,只是它的范围已没有汉时大了。
樊绰《云南志》卷六“云南城镇”说:“昆明城在东沪之西,去龙口十六日程。”以昆明作为地名,此为最早。《元和郡县志》卷三三巂州说:昆明县“本汉定筰县也,属越巂国,去郡三百里,出盐铁,夷皆用之,汉将张嶷杀其豪率,遂获盐铁之利,后设蛮夷,周武帝立定筰镇,武德三年于镇置昆明县,盖南接昆明之地,因以为名。”此昆明县为今四川盐源县,其所以名为昆明,因为其南与昆明部族相接。可见,唐前期,昆明人的分布南以洱海为境,北与昆明县相接,金沙江从中流过。这一地区正是樊绰《云南志》所记的浪穹、施浪、邆赕“三浪诏”地,因而《通典》所说的“昆明国”,也就是樊《志》所记的“三浪诏”。
“三浪诏”的居民主要是施蛮、顺蛮,也就是汉代的昆明人,亦称叶榆蛮。时代不同,名称不同,但实体相同,不能因为名称不同而否定唐代前期有昆明蛮的存在。
“三浪诏”的中心在今洱源、剑川、鹤庆地区。邆赕诏主咩罗皮曾被封为登赕州刺史,并与南诏蒙归义同伐河蛮,遂分据大厘城(今大理喜州),其势力一度深入洱海腹地。在南诏夺取大厘城后,又被迫退居野共川,即今鹤庆县地。由于南诏向北扩展势力,主要是两次大的用兵,施蛮、顺蛮被迫往北迁徙,这是一个较长的过程。开元二十四年(736年),三浪诏联合攻打南诏,追奔过邆赕。浪穹诏主铎逻望退保剑川,邆赕诏主咩罗皮退居野共川,施浪诏主施望欠退保矣苴和城(今邓川青索乡)。此时吐蕃势力南下,在吐蕃支持下,三浪诏仍立为诏。过了半个多世纪,到贞元十年(794年),南诏异牟寻攻破剑川、野共川,俘浪穹诏主矣罗君,邆赕诏主颠之托、并徙永昌;俘顺蛮首领傍弥潜宗族,置于云南白崖。施浪诏主傍罗颠脱身逃往金沙江以北。施蛮、顺蛮由是迁到铁桥节度的剑羌(今永胜县)一带。《元史·地理志》“北胜府”载:“至元十五年(1278年)改牛赕为顺州。”又说:北胜府“至元十五年立为施州。”即以施蛮、顺蛮得名。《(明)一统志》卷八七北胜府说:“唐贞元中异矣牟始开其地,名北方赕,徙弥河白蛮及罗落、磨些蛮以实其地,号成偈赕。”又顺州说:“南诏徙诸浪人居之,与罗落、磨些杂处。”按:所谓弥河即弥苴河、洱海上源之水,流经浪穹、邆赕之境。又所谓浪人即三浪诏居民、昆明人。知北胜州(施州)、顺州的居民即是唐贞元年间从弥河、三浪迁来的施蛮、顺蛮。元初设施州、顺州,以居民族属称其地名。
总之,贞元十年南诏再次大破三浪诏于剑、共诸川,这里主要统治家族被迁到永昌、云南白崖、蒙舍,主要居民一部分迁到金沙江以北今永胜地区,一部分则散居原地。被迁到云南、蒙舍等地,以及散居原地的施蛮、顺蛮亦即昆明蛮,在南诏统一洱海地区后,逐渐融合于“白蛮”中,形成今天的白族。渡泸而北,流亡永胜一带的昆明蛮(施蛮、顺蛮),则形成今天彝族的一个支派。
唐代除洱海地区有昆明人外,在牂牁地区也有昆明人。樊《志》卷十说:“昆明牂牁。本使臣蔡袭尝奏请分布军马从黔府路入。”按:此文句当有脱漏和错简,故不十分明白,但知牂牁地有昆明。《新唐书·南蛮传》说:“咸亨三年,昆明十四姓率户二万内附,析其地为殷州、揔州、敦州以安辑之。”《新唐书·地理志》载:“总州,咸亨三年昆明十四姓率户二万内属分置。”“敦州,咸亨三年析内属昆明部置。”“殷州,咸亨三年析昆明部置。”“宝州,万岁通天二年以昆明夷内附置。”按:此殷、宝、总、敦等州并隶黔州都督府,在今贵州境内。这里的昆明显系部族名称。
所谓“昆明十四姓”与牂牁相近,故樊《志》称为“昆明牂牁”。《旧唐书·南蛮西南蛮传》说:“元和三年五月敕:自今已后,委黔南观察使差本道将军充押领牂牁昆明等使。”(《新唐书》略同)知“昆明十四姓”为黔州都督所领。又说:牂牁国“西至昆明九百里。”《新唐书·南蛮传》说:“昆明东九百里即牂牁国也。”按:此昆明为洱海地区的昆明。虽同称昆明,但地域不同,与“牂牁昆明”远隔“九百里”。
洱海地区的昆明在唐贞元十年以后就不见于记录,牂牁地区的昆明十四姓在后来的史籍中尚有记录。如《新五代史·四夷传》说:“昆明,在黔西南三千里外,地产羊马,其人椎髻、跣足、披毡,其首领披虎皮。”(亦见《五代会要》)又说:“天成二年尝一至,其首领号昆明大鬼主罗殿王、普鲁静王,各遣使者来,使者号如土,附牂牁以来。”(《本纪》和《旧五代史》略同)按:宋代的罗殿,即唐代黔州所辖的昆明部族,而且此罗殿已见于唐代记录。《新唐书·南蛮传》说:“昆明东九百里即牂牁国也,兵数出,侵地数千里。元和八年,上表请尽归牂牁故地。开成元年,鬼主阿佩内属。会昌中、封其别帅为罗殿王,世袭爵,其后又封为滇王,皆牂牁蛮也。”《宋史·西南诸夷传》说:“黔州、涪州徼外,其西南夷部,汉牂牁郡,唐南宁州、牂牁昆明、东谢、西谢、西赵、充州诸蛮也。其地东北直黔、涪,西北接嘉、叙,东连荆、楚,南出宜、桂。俗椎髻、左衽、或编发,随畜牧迁徙亡常,喜险阻,善战斗,部族共一姓。虽各有君长,而风俗略同。宋初以来,有龙蕃、方蕃、张蕃、石蕃、罗蕃者,号'五姓蕃’,皆常奉职贡受爵命。”从历史发展的线索、地望以及风俗习惯等可知,昆明十四姓就是牂牁蛮,是围李恢军的昆明蛮,也就是汉晋时期牂牁地区的木耳夷亦即叟夷,到宋代称为“五姓蕃”,后来成为贵州地区、滇东北地区的彝族。
牂牁昆明与西洱河昆明东西相距“九百里”,但史籍所载每有把两者错杂相混的情况,需要详加分辨。
《新唐书·南蛮传》载:“昆明蛮,一曰昆弥,以西洱河为境,……”同时又记“咸亨三年,昆明十四姓率户二万内附,析其地为殷州、揔州、敦州以安辑之。”把西洱河昆明之事与牂牁昆明之事混为一谈。
《通典》卷一八七“昆明”条说:“大唐武德四年,巂州治中吉弘韦使南宁至其国谕之,至十二月遣使朝贡。贞观十九年四月,右武将军梁建方讨蛮,降其部落七十二,户十万九千三百。”知吉弘韦使南宁,所至为西洱河昆明。
《旧唐书·南蛮传》说:“西赵蛮,在东谢之南,其界东至夷子,西至昆明,南至西洱河。”(《唐会要》卷九九,《新唐书·南蛮传》并同)《新唐书·南蛮传》说:“东谢南有西赵蛮。”据《新唐书·地理志》东谢蛮地在牂州、庄州、琰州、充州、矩州等,隶属于黔州。《新唐书·地理志》又说:“贞观中,以西赵首领赵磨酋地置明州。”知明州为西赵蛮地,亦隶属黔州都督府。则所谓“西至昆明”当为黔州都督府所辖之昆明,即为殷、揔、敦、宝诸州,故其南不能与西洱河相接。《太平寰宇记·四夷》“南蛮”说:“西赵今为黔州羁縻州也。”知所谓“南至西洱河”之语,乃因把黔州之昆明与西洱河之昆明相混而误。
《唐会要》卷九八“昆弥国”条说:“每岁不绝其使,多由黔南路而至,近又封其别帅为滇王,世袭其国。”据查《唐会要》昆明国条乃录自《通典》,增加了以上数语。按:自西洱河入朝,不必由黔南路。又《新唐书·南诏传》说:“会昌中封其(牂牁)别帅为罗殿王,世袭爵,其后又封别帅为滇王,皆牂牁蛮也。”知《唐会要》所增之语,不是西洱河之昆明,而是黔州都督府之昆明。而且会昌中洱海地区早为南诏统一,不再有昆明之称,故《唐会要》所说不是西洱河昆明是十分明白的。
唐代昆明见于史籍不止一处,但名称相同,而地域不同,离开具体的历史事迹,就不能正确地辨别地望。如《旧唐书·本纪》“贞观十三年昆明遣使朝贡。”据《唐会要》昆弥国条说:武德四年吉弘韦曾到昆明国劝谕其入朝,贞观十九年刘伯英上疏时,则说昆明与唐的关系是“暂降附,旋即背叛。”知既有一定冲突,亦有使臣往来。故贞观十三年遣使朝贡之昆明疑为西洱河之昆明。据《旧唐书·本纪》,宝历二年三月丙戍,太和七年二月已卯,会昌六年正月已未,并记昆明夷入贡。又据《册府无龟》卷九七二及九七六载,永贞元年十一月,元和四年十二月、十一年十二月,宝历三年二月,太和四年十二月,开城元年十二月、三年七月,会昌六年正月,太和七年二月,都记有昆明遣使入朝贡献,但未详其地理。当时南诏已统一洱海地区,洱海已不用昆明作为族称,疑所记悉为牂牁之昆明。
由于编纂史料时,唐代西洱河的昆明与黔州牂牁的昆明多有混淆,加之洱海地区的部族有乌蛮和白蛮之分,爨地亦有乌蛮和白蛮之分,不少人又把两地的乌蛮、白蛮混为一谈,使本来已杂揉在一起的东西两个昆明,又加上纠缠在一起的东西两个乌蛮,白蛮,便更加淆乱不清了。历史记载中,时常有同名异实的现象,唐代有关昆明的记载,易使人为同名所迷惑而看不清其本质,我们在运用这些史料时,当应十分小心,认真辨析。
作者简介
林超民,云南大学教授,云南文史研究馆馆员 ;1985年获历史学博士学位;先后任云南大学历史系副系主任、系主任、西南古籍研究所所长、东亚影视人类学研究所所长、云南大学副校长、巡视员;1991年被国务院学位委员会授予“做出突出贡献的中国博士学位获得者”,1992年被评为云南省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1993年获国务院专家津贴,1998年被评为国家有突出贡献专家,2011年获红云教育功勋奖,2014年获云南省政府2013年度云南诤言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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