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源 夏景山口待渡图(局部) 董源 潇湘图(局部)
在时间的处理上,中国绘画与中国语言文字,在不讲“时态”(tense and aspect)而力主“直陈”的方式上十分相近。中国绘画处理“时间”的方式是“内在取神法”:选择事物之中,可以在“本质”上反映时间的“代表物”或“象征物”,在画中仔细描绘。例如,画春景以“杨柳”为象征,夏景则为“荷塘”,秋景“红枫”,冬景“青松”。至于画夜景时,则描写“天上明月”或“屋中蜡烛”,并不把画面涂黑。画春日中午的花下狸猫,则描写狸猫正午时的内在生理反应:猫睛缩小成一线,花瓣干燥而垂软。画正午水牛,整个牛背都浸泡在水中;画傍晚水牛,必定已离水上岸。在此,西方的“外在光影法”,并无用武之地⑥。在色彩上,“墨分五色”的观念,在唐朝中期逐渐兴起,这是绘画开始要摆脱“外在指涉物”控制的起点,不反映自然色彩的水墨画开始发展茁壮,到了晚唐五代及北宋初年,可说是已经大获全胜。五代以来,张彦远《历代名画记》所提倡的“运墨而五色具”的观念,在画家手中有了进一步复杂的运用。这一个时期大画家的创作,几乎全是以水墨为主。墨的“浓、淡、干、湿、焦”加上“第三中介色”—绢纸的白或飞白燥墨,形成“五色”,在绘画上,几乎可以不依靠彩色来完整表达任何感情与思想了。“浓、淡、干、湿、焦”,不单可以表现“近者浓”、“远者淡”、“硬者干”、“润者湿”的外物情状,同时也可以表现画者内心的各种复杂情思,如畅快的浓情、闲远的意蕴、刚烈的性格、温润的怀抱等都成为探索内在感情的重要媒介。在形状上,元代以前的绘画制作,始于画家以清楚的墨线起稿勾勒物形,终于墨与色的层次渲染和形与状的阴阳明暗。笔墨的运用,以“浓、淡、干、湿、焦”的明确对照或互补为主,笔笔交代清楚,墨色层次井然,轮廓分明、深浅合度,可谓成竹在胸,毫不含糊,“叙事记录”的意味极浓,“外在指涉物”的地位,依旧重要无比。杜甫《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十日画一水,五日画一石。能事不受相促迫,王宰始肯留真迹。”唐玄宗观大同殿嘉陵江山水壁画云:“李思训数月之功,吴道玄一日之迹,皆极其妙也。”⑦上述画家的绘画速度,无论快慢,都是谋定稿本而后运墨,成竹在胸而后下笔,所画的也大多是尺寸巨大的壁画,王宰、李思训、吴道子都可谓“胸有成竹”式的画家之最佳代表。而所谓的“成竹”,也就是对“外在指涉物”的完全掌握。
巨然 层崖丛树图(局部)
米友仁 潇湘奇观图(局部)
苏东坡虽然在他的《书吴道子画后》里极力颂扬吴道子的写实功夫,但对吴的艺术美学方向却并不苟同⑧。在论《王维吴道子画》一诗中,他便明白指出王右丞能“得之于象外”(也就是脱离“外在指涉物”的控制),而吴道子却仍不脱“画工”之迹:
何处访吴画,普门与开元。
开元有东塔,摩诘留手痕。
吾观画品中,莫如二子尊。
道子实雄放,浩如海波翻。
当其下手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
……
吴生虽妙绝,犹以画工论。
摩诘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谢笼樊。
吾观二子皆神俊,又于维也敛衽无间言。
可惜,支持苏东坡的人在当时并不多。于是他只好更进一步,明白又嘲讽地指出:“论画求形似,见与儿童邻”,又强调“江山如画”,贬低“形似”(叙事)与“江山”(造化)在艺术上的地位,贬低“外在指涉物”在绘画中的重要性。这种“典范转移”(paradigm shifting),在北宋时期开始缓慢进行⑨,起先,只有狂怪如米元章者,才深切体会到苏轼理论的重要,也有胆量抵抗“师造化”及“格物”的潮流。他不求表面形似的精工,不画崇山峻岭式的大画,公开提倡即兴抒情,强调要画“信笔”式的“三尺小图”,并自豪地夸奖自己的画作,“无一笔关仝、李成俗气”。⑩然而米氏的画风与主张,要完全忽视“外在指涉物”,太过激进,也没有受到南宋至元初画家的热心支持。即使在南宋末年“禅画”流行时期,苏、米的艺术理论也未见伸张。从笔墨形式表面上看,“禅画”反映顿悟式的“即兴随意”,但实际上,大部分禅家作品都在“法式森严”的坛城中讨生活,快速的笔法墨韵是反复练习同一题材的结果,其看似出人“意料之外”的笔墨效果,可说全在“意料之中”,并充满了“机械式的重复”。例如,当时流行的“简笔达摩”(或罗汉),充满了习惯性的快速运笔,毫无含蓄之意,墨法刻意雄肆,韵味全无,笔法失之野霸,品位不高。像梁楷与玉涧以疾缓适中之笔墨所画的《泼墨仙人图》及《山寺晴峦图》,可谓“含蓄顿悟”之作,在当时应该是凤毛麟角,难得一见的。所以,南宋末年的“流行禅画”,在当时所获评价不高,并非完全无因。而这一类的画,在性喜笔墨野霸的日本,流传保存较多,亦可谓得其所哉!
墨彩的运用,一直要到元代,才在赵孟頫与黄公望的手中出现了革命性的变化。尤其是黄公望的创新画法,放弃以浓墨勾轮廓线的方法,以淡墨起稿或不起稿,随画随修,随兴挥洒。在绘画的过程中,笔墨可前后对照,左右补充,上下呼应,可加可改可救。由淡入浓,层层积染,浓淡穿插,浑厚华滋,创造出无比丰富的“肌理皴法”。画家用“墨分五色”的原则,“直接”表现“事物本质(生命力)”的发展规律,不追求其表面无穷无尽的形色与季节早晚的变化,直接表现生命随机应变的生长动力与质感层次,使绘画由外形的记录,转化到生命复杂内在“肌理”的探索与表现。黄公望在他的《写山水诀》中,要求画家记住“春夏秋冬景色”的“内在特质”,“春则万物发生,夏则树木繁冗,秋则万象肃杀,冬则烟云黯淡,天色模糊。能画此者,为上矣。”此论指出四季在“精神”上的特点,画家要画万物“发生”,以得春天之神;画树木“繁冗”,以得夏天之神;画秋天“肃杀”、冬天“黯淡”,以得秋冬之神,充分达到以有形暗示无形、以局部暗示整体的效果。此可谓“内在取神法”的具体施行?。
上述“五色运墨法”与“内在取神法”二大画法,在五代董源(900~962)、巨然二家手中,发展得最为灵动。他们继承王维、张璪以水晕墨染写江南四季山水之法,以模糊浑成的多层次“肌理”,达到“远观则景物粲然,近视几不类物象”的视觉效果,创造了“平淡天真”的境界,使中国的山水画成了传达表现感情思想的最佳工具。到了北宋米芾(1051~1107)、米友仁(1074~1153)父子,对此派加以特别提倡,并在其中参入“墨戏”及“信笔”的即兴观念,继承而发展之。时至元朝,高房山(1248~1310)、赵孟 (1254~1322)、黄公望(1269~1354)、吴仲圭(1280~1354)、倪云林(1301~1374)、方方壶(1302~1393)、王叔明(1308~1385)等大师出现,把“信笔墨戏”,也就是笔墨即兴修补、层次重叠浑成的复杂“肌理皴法”发扬光大。其中,尤以赵孟頫的《水村图》,黄公望的《天池石壁图》、《富春山居图》最为成功,是中国绘画“心源 · 肌理”发展的里程碑,造成了中国墨彩画的“典范”(Paradigm)转移:由“荆、关、李、范”顺利变成了“荆、关、董、巨”。赵孟 頫的手卷绘画,多半轮廓分明,但也有类似《水村图》的创作,如《枯木竹石图》等,信笔的成分较多,笔墨积染,交错修改添加,强烈表达“中得心源”的自我感受。不单如此,赵氏在“造化 · 心源”之外,还强调“古意”,在画中加入了笔墨历史感。他的《水村图》呼应了董源、巨然与赵大年的画法;而其《枯木竹石图》,则呼应了苏东坡的画法。
赵孟頫 水村图(局部)
黄公望 溪山雨意图(局部)
黄公望五十岁时的前期绘画,我未之得见,想必多半是墨线轮廓分明之作,应与《丹崖玉树图》、《富春大岭图》中的笔墨类似。而他作于至正元年(1341年)七十三岁时的《天池石壁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以及七十六岁时的《溪山雨意图》,则是笔墨即兴修补、层次重叠浑成的最好的例证,画风从一清见底的“清汤”,转变为材料稠密的“浓汤”。黄公望接受并发展了赵孟頫的“古意”说,认同绘画语言要有文化历史感的主张,有意识地在自己的山水画中,引用董源“平淡天真”的“矾头皴”、“披麻皴”,作为山石造型的基础,令他的山水画,不但反映了“造化 · 自然”,同时也为一脉相承的“墨彩画统”作了“承先启后”的工作。黄公望的“矾头皴”在《丹崖玉树图》里比较“样式主义”(Mannerism),装饰性较重;但到了《天池石壁图》中,则开始随机变化,十分生辣灵动,有意在山川实景与“绘画成语”之间找到新的结合点。后来他以浙江富春江为题材,绘制《富春山居图》时,终于发展出一种重新面对实景的方法,在“造化”与“心源”之间,找到了平衡之道,为董源“平淡天真”的美学作了一番新的演绎。
黄公望 天池石壁图(局部)
董其昌 米黄笔意图(局部)
春日富春山景,适合用青绿山水描绘。冬日富春山景,则适合用纯水墨描绘。在时间上,黄公望所选择的季节,似乎是秋冬之交,有一种荒寒萧瑟之气弥漫纸间。在造型上,黄公望首先掌握了自然山水起伏的外形,即兴经营位置;其次把自己内心的感受,借笔墨的节奏以披麻皴表现出来;第三,他引用董源的皴法,诠释他自己对“平淡天真”的体会,使山水画中充满了绘画史诗般的对话,体现了深厚的文化历史感,打动了无数明清的画家与艺术爱好者。中国绘画史自黄公望始,把董源、巨然的“矾头皴”,提升成为一种特殊的“心象”。原本圆形成堆的石头,变成了大小不一的方形峥嵘巨石,突兀地盘踞在山头,完全脱离了董源成法的制约,成了画家个性的写照。
我曾亲游富春诸山,发现远观山形时,峰峦外貌起伏圆缓;待爬上山头近看,方知外形圆缓的山头上,常有方形尖角巨石多处。游人远望山头时,巨石为树叶遮蔽,不复见其头角峥嵘之态。黄公望在《富春山居图》中,把远观与近景,合而为一,不单表达了远望时的富春山色,同时也表现了画家自己对山石近距离的体会,突出了象征自己个性的巨石。这种画法是把“临场经验”、“回忆经验”与“阅读经验”三者融会成一炉,感性、知性相互交错,浑然一体。
《富春山居图》是黄公望七十九岁时,为道友无用师绘制的,始画于至正七年(1347年),于至正十年(1350年)八十二岁时尚未完成,前后共历时三年以上,应该是墨彩画史上来来回回绘制最久的手卷之一。一件不长的手卷画轴,不能一气呵成,而要拖拖拉拉来回修订多年,又如何能称得上是杰作神品?然而,从艺术史的角度看来,《富春山居图》不但是黄公望的代表作,同时也是中国第一卷“即兴修补呼应式”的墨笔山水手卷。其构图随笔之动势,即兴转换之发生,墨色随浓淡层次,来回修补呼应,是“信笔墨戏”的最佳典范之一,也是活用“绘画成语”或“绘画典故”的重要代表之一;全卷成了中国山水画新典范的滥觞。黄公望晚年的画,多半在“胸有成竹”与“胸无成竹”之间顿渐互补,不断发生,不停修订,甚至画卷未完,就先行尾跋,在卷尾题字完成后,又回过头来继续补成画卷。《溪山雨意图》是如此,《富春山居图》更是如此?。全画笔墨变化多端,“肌理”错杂丰富,天机趣味盈然,既与实景交流,又与古人(董巨、李郭)对话,绘画语言的使用,既未太过,也未不足,是结构“起承转合”,笔墨即兴交响的杰作。总的说来,此卷笔法墨法,皆能守中庸之道,真堪学者楷模,最易传世久远。继《富春山居图》之后,元代的吴镇、倪瓒、方方壶、王叔明等画家各有继承发展。明代的董其昌更是将之发扬光大者,开启王铎、张风、祁豸佳、傅山、萧云从、程穆倩、戴本孝、郑膛、髡残、梅清、龚贤、石涛、八大及清初六大家等无限变化法门。此一不断修补呼应的笔法墨法与章法,又经过陆日为、方士庶、方薰、沈宗骞、潘恭寿、潘思牧、张崟、顾鹤庆、明俭、戴熙、虚谷、胡远、任熊等画家,传到二十世纪黄宾虹与张大千﹑余承尧等画家的身上,又在其中适当地加入了浓重的色彩因素,开出了灿烂的新型花朵。
以文字记录现实的“叙事文学”,在公元前一世纪的司马迁《史记》之中,已达高峰,成为后世“史学”与“文学”的双料楷模。许慎在约一世纪完成的《说文解字》,开启了中国文字的“基因库”,让文学家掌握的创造生产文字的原理与钥匙,以文字创造文字的环境渐渐成熟,为“抒情文学”的创造提供了充足的养分。沈约在六世纪左右提出《四声谱》,让中国抒情文学的创作,在文字“肌理”(形、音、义)上,有了更为复杂醇厚的变化,使“抒情”、“叙事”完全成熟的六朝文学创作迈向隋唐高峰。
三、文字与图像的比较与汇通
如何以当代文字与古代文字对话,如何用事用典,如何讲究音律声调,成了唐朝文学创作的必要条件,当时各种类似《诗格》、《诗式》等诗文作法参考书的出现与流行,就是此一风气的指标。笔法顿挫、肌理精严的抒情律诗绝句在此时问世,也是例证。由春秋战国到明末清初,两千二百多年之间,中国图像语言从“叙事记录”开始,慢慢发展到“抒情表意”,与文字语言平行而不并时(diachronic),相辅相成。图像语言的“叙事记录”开始最早,在内容上以“人物画”为主,以“山水走兽花鸟”为辅;在形式上,从器物的圆腹、建筑的墙壁,发展到帛绢、屏风、手卷、册页、立轴。图像语言的“抒情表意”,始于魏晋隋唐,盛于五代两宋,在内容上,以“山水人物”为主,以“走兽花鸟”为辅。明代以后,“走兽花鸟”也成为重要的“抒情表意”工具。在形式上,则从手卷、屏风发展到立轴、册页、扇面。
中国绘画图像记号系统在王维以前,强调师造化,传“外物之神”。到了王维发明渲淡式皴法,开始重视“心源”,“外物”或“造化”成了表达“作者之神”或“造理入神”(沈括语) 的媒介。接下来张璪提出了“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主张,成为概括晋唐艺术美学的总结性名言。其要点在指出画家的绘画语言应该百分之五十尊重“自然”(也就是北宋的“格物”),百分之五十尊重“自我”(也就是北宋的“致知”,客观的知、主观的知、历史的知),两者取得一定的平衡。而墨彩画的绘画语言,大约在唐末五代时期完全成熟,墨彩美学也顺理成章地迈入了北宋新阶段。苏东坡在北宋中期提出“轻造化格物”、“重心源至知”的见解,高举“江山如画”的理论大旗,提倡“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的美学主张,贬低“造化格物”的地位,开发“艺术自主”的可能。北宋时期,因印刷术的发达,各种画谱开始出现,例如刘蒙与史正志都撰有《菊谱》。他们在书中提到,在他们之前,牡丹、芍药、海棠、竹笋,都已有谱。不过,真正图文并茂的传世之作,还要属南宋宋伯仁的《梅花喜神谱》(于景定二年[1261年]由金华双桂堂刊行),将梅花从含苞到凋谢的过程,以“格物致知”的方法,细分成一百个阶段,充分表现了梅花的整个生态。画家有此书在手,可以省略“真实事件”及“亲身经历”的步骤,直接通过研读“前人作品”的“知”,以“后设语言”、“引用典故”及“想象发挥”的方式“藉画生画”,也可产生佳妙的艺术创作。从此,艺术渐渐自“外师造化”的牢笼中解放了出来。
从十三到十七世纪,经过四百年间,王概等人编纂的《芥子园画谱》(1679年)终于告成并出版。至此,中国山水、花鸟、人物等图像绘画语言的综合大字典,正式完成。画家从此可以完全离开“外在自然”,以“图像字典”中的记号为基础,发挥无限的创意与想象,创作自己理想的艺术品。中国墨彩画的语言,至此已经完全向“心源至知”倾斜,“自然”已变成绘画次要的参照物。
“叙事记录”的绘画,要尊重自然事物的外在基本结构:那就是远者淡,近者浓,坚者枯白干涩,润者湿软柔滑。画家以笔墨作“应物象形”式的描写,必须笔法轮廓清楚,墨法层次分明,以传“外物之神”。“抒情表意”的绘画,重在如何以笔墨表达、表现或表演画家的“内在之神”或“内在情思”。笔墨内容越丰富,艺术效果越佳。“心源·至知”就传达得越深刻。自从张彦远指出“墨分五色”之后,画家在墨色“浓、淡、干、湿、焦”之外,可用纸之“白色”为“第三中介色”(或以极枯、极燥、极焦之“飞白”,为“第三中介色”)。发展出一种复杂的“笔墨图像肌理”(形、色、义)。此一“笔墨图像肌理”,便是画家情思表达、表现或表演的最佳舞台。
黄宾虹 山水(局部)
“抒情表意”绘画在脱离了“外物外形”的限制后,不但要表达画家的一时一地的感性感受,也要表达画家超越时空的知性感受。北宋人提出的“格物致知”,不但要致“知性之知”,也要进一步致“感性之知”、“历史之知”。因此,创造新的绘画语言(或皴法),并运用此一绘画语言与古人对话,成了元代画家的焦点课题。“格物致感”、“用事用典”,自然也成了元代绘画的首要任务。赵孟 頫适时地提出绘画必须要有“古意”或“古人意趣”,也就是提醒画家作画时,要有“历史感”或“文化历史感”,落实到具体的绘画语言上,就是引用“绘画成语或典故”并与古人从事精神对话?。
赵孟頫的抒情绘画语言,开风气之先,启动了元人与“二米”、郭熙、董源、巨然以及王维与唐人绘画的对话机制:因 “故”创“新”,铸造自家的绘画语言,笔墨含蓄有味,肌理浑厚丰富。黄公望紧随在后,也指出古人作画“胸次宽阔,布景自然,合古人意趣,画法尽矣”。于是,他专注于发扬王维、董巨传统,努力使“荆浩、关仝、李成、范宽”的典范系统,转变成“荆、关、董、巨”?。
黄公望学识渊博,工书法,通音律,能诗文。钟嗣成赞他:“学问不在人下,天下之事,无所不知,薄技小艺亦不弃。”他曾得赵孟頫指授,自称“松雪斋中小学生”。陶宗仪则认为他“画山水宗董、巨,自成一家”。在画法上,他继承了赵孟頫,除了重视“绘画历史感”外,也重视实地写生的创作观念,常随笔以水墨模写风景名胜?。邹之麟跋《富春山居图》云:“笔端变化鼓舞,右军之兰亭也,圣而神矣!”黄公望著有《写山水诀》,继承苏东坡的诗画理论,以文学论画,慧眼独具。他在文中认为:“作山水者,必以董为师法,如吟诗之学杜也。”唐代诗人中以杜甫之作最重“律法”,他自称:“晚节渐于诗律细”(《见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就是要达到“首尾相应发展,相互修补,前后对照成长,成为一出人意料之外的多层次复杂有机体”。而董源的山水笔墨与“皴法肌理”,也有此一特质。
在绘画上,要达到复杂深厚的“皴法肌理”效果,首先必须在画法上以淡墨起手,保持可修可补的空间。因为只有用淡墨起稿,方可渐渐得前后修补呼应之妙。他指出:“画石之法,先从淡墨起,可改可救,渐用浓墨者为上。”又认为:“作画用墨最难。但先用淡墨,积至可观处,然后用焦墨、浓墨分出畦径远近,故在生纸上,有许多滋润处。李成惜墨如金是也。”因此,他在援笔写《富春山居图》时,要 “兴之所至,不觉亹亹,布置如许,逐旋填劄劄,阅三四载未得完备”,务必取得“许多滋润处”,完成复杂深厚的皴法肌理。
其次,黄公望认为要在“山水中用笔法,谓之筋骨相连”,让书法的“筋骨”为“肌理”的基本结构。然后在筋骨之间补充以笔墨血肉,他指出:“用描处糊突其笔,谓之有墨;水笔不动描法,谓之有笔”。后来王原祁画山水要“毛”的理论,源头就在《写山水诀》的“糊突其笔”中。黄公望强调,肌理的创造为“画家紧要处”,山水画中的重要意象如“山石树木皆用此”肌理的观念,应该贯穿全画。此论与元代范德机《木天禁语》中论诗文作法时,指出的“言语不可明白说尽,含糊则有馀味”相呼应。“糊突”的作用,在产生“馀味”,也就是多层次的味道、深厚的味道,绝无清浅明白单一浮薄之病。
创造丰富肌理的第三条件是要有“古意”,也就是用绘画语言与古人对话,所谓“合古人意趣,画法尽矣”。对话的方式之一,就是引用“绘画成语”,也就是古人的“商标”皴法。他观察描写道:“董源坡脚下多有碎石,乃画建康山势。董石谓之麻皮皴,坡脚先向笔画边皴起,然后用淡墨破其深凹处,着色不离乎此。石着色要重。董源小山石谓之矾头。山中有云气,此皆金陵山景。皴法要渗软,下有沙地,用淡墨扫,屈曲为之,再用淡墨破。”因此,黄公望在总结了董源的“披麻皴”与“矾头皴”后写道:“山水之法,在乎随机应变,先记皴法不杂,布置远近相映,大概与写字一般,以熟为妙。”
观其画论整体的意思是说,山水画家,首先应以“淡墨”起笔,可改可救,可修可补,可以“远近相映”,前后照耀;其次应以书法结构山石树林的“筋骨”,用“糊突”之墨,丰富肌理;最后应熟记古人名家皴法,以便对话或引用。而对话与引用的最高指导原则,就是画面简单开合,“先记皴法不杂”,在关键点上又能“随机应变”。“随机应变”是“胸无成竹”的具体表现;而“先记皴法”则是“胸有成竹”的作法实践。二者合而为一,有如“顿渐”融为一体。黄公望在《富春山居图》中,可说是彻底实践了他自己所有的理论。他引用董源的“矾头皴”,并将之夸大地从山腰推至山头,把圆形石头堆变为尖方大石群,既显示他与董源对话的用心,又反映他在富春山上亲见的实感,一举两得,堪称妙绝。
四、图像手卷思考与叙事抒情
中国长卷绘画,始于春秋战国铜器腹部的圆形带状图案,记录人物故事、征战狩猎等内容。后来的画像砖及墓室壁画,大多以平面展开类似的题材,时间次序与空间次序依主题副题的轻重次序,左右上下依次排列,偶有前景背景之分,但皆追随文字叙述的次序为主,有如插图,十分朴拙。绢帛长卷绘画出现后,到了东晋顾恺之《女史箴图卷》与《洛神赋图卷》,在笔法与造型上有了较灵活生动的发展。《女史箴》、《洛神赋》均以书法题字,作类似漫画的区隔,依文字主题次序绘制主题图像。当时的石窟壁画如《佛本生故事》,画像砖如《竹林七贤图》,则以山树草石为区隔,绘制单幅或连续故事图,或“异时同图”,或“同时同图”,均不脱“叙事记录”的范围。这种画法,一直传到北宋乔仲常,他的《后赤壁赋图》,仍是以题字与山石为区隔的“异时同图”法?。
到了隋代展子虔的《游春图》,画面开始采用图像与意象平行对照法表达主题,进入了“抒情表意”的范畴。唐玄宗命李思训、吴道子画嘉陵山水于大同殿壁。李用费时的青绿着色为之,吴以快速的水墨写意用之,“数月之功,一日之迹,皆极其妙”,可见当时的壁画已有顿渐之分。不过,此时的山水画仍然是以“叙事记录”为主,例如现存的《明皇幸蜀图》、《江帆楼阁图》便是例子。唐人喜画屏风障子,内容亦不出此一范围?。
到了五代,赵幹的《江行初雪图卷》,可谓“叙事记录”与“抒情表意”达到了相对的平衡。董源《夏山图卷》、北宋无款《辋川图卷》、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卷》、王希孟《千里江山图卷》、南宋赵伯驹《江山秋色图卷》、赵黻《江山万里图卷》、夏圭《溪山清远图卷》等都是以山水景观、人物活动为主,类似抒情游记。
到了赵孟頫的《吴兴清远图卷》,依旧有很大的纪实因素在其中。绘画手卷的特色之一,就是可以“空间次序”与“时间次序”同时配合发展,完成“叙事过程”。宋代山水画在“时间次序”的处理上,早已超越了“异时同图”、“同时同图”,进入了“分图分季”的阶段。当时流行的四屏四季山水图可为代表。北宋徽宗传有《四季山水图》四屏,南宋刘松年亦有《四季山水图》四件,都是有名的经典之作。此一“分图分季”的山水时间处理法在北宋张择端的手里有了新的发展。他运用了诗赋的时间处理手法画出了《清明上河图卷》:在一日的时间上,由清晨早行发展至正午时刻;在一年的时间上,则由开始的春日晨曦,发展到过虹桥的秋日午时。此法与杜甫的“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愈苏”若相符合,都是由一日的时间次序,(落日)发展到一年的时间次序(秋风)。而以“晨、昏、春、秋”刻画时间次序在辞赋写作之中也是习套之一,经常使用。至于“空间次序”,在《清明上河图卷》里则突破了定点透视,采取沿河俯瞰的散点透视手法,随着时间的改变而改变空间,随着空间的变换而改变时间;而个别局部的小景,又以完美的透视法展现,把赵 幹在《江行初雪图卷》里所开启的时空推移法,发挥到尽善尽美的地步。
在宋画的基础上,元代画家终于创作出合“春夏秋冬”于一卷的山水画,上海博物馆藏的张远的《潇湘八景图卷》就是最好的例子?。此时“叙事记录”与“抒情表意”的综合山水手卷已发展到极致,不得不朝纯“抒情表意”的山水手卷迈进,画家开始略实景的记录而重情志的抒发,弃外形的描摹而重笔墨肌理的创造,轻实境的反映而重历史对话之安排。
图像“叙事记录”的要件是“时间次序”与“空间次序”的相互配合,叙事于焉完成。借图像“抒情言志”的要件,则是化“图绘”与“墨象”为“图绘意象”,并使画中的墨象与意象在对比对照之间,产生“象外之意”,间接暗示画家的内在情志。画家也可让自创“图绘墨象”与引用的古代名家“图绘墨象”(或通过重新诠释的历代名家之“图绘墨象”)在画中并列,使今古对照产生深厚的承先启后感。宋代“抒情言志”绘画的先声是米芾、米友仁父子以“信笔”画的“米点山水”手卷。“二米”在墨色的即兴变化上,在情感志趣的抒发上,化繁为简对照强烈,在山水手卷的表现法上,有重大的突破。?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则在笔法线条上,在肌理皴法上,在典故引用上,细腻为之,深而广之,是新型笔墨法的开山之作。黄公望以自家的“糊突”笔墨,也就是“即兴修补式”笔墨重新诠释董源的“披麻皴”与“矾头皴”及“二米”的“米点皴”,以不断修补重叠积染的点线方式,创造了自家独特的图象肌理系统。从此,以笔墨“格物致知”的时代即将取代以造型“格物致知”时代,抒发情志的山水画开始大盛。画家不但要在画中安排意象之间的对比对照,同时也要安排笔墨阴阳干湿浓淡的对比对照。如此一来,抒情山水便从专注“意象对照”的南宋团扇小景,发展到元代的笔墨多层次对照的山水画。黄公望八十一岁作的《剡溪访戴图》(1349年)就是例子。
“笔墨”一词,因黄公望而有了新的定义,那就是“有修补呼应的层次墨色、有深厚沉郁的肌理皴法、有承先启后的历史对话”。而黄氏笔墨也可称之为“即兴修补历史对话法”。此后,元代的吴镇、倪瓒、王蒙、方方壶,明代的沈石田、文徵明、陈白阳、徐青藤、董其昌、吴文中、陈老莲、蓝瑛、张风等画家都能承继此一传统而各有发扬。其中以董其昌所作的变奏与影响为最大,董其昌将赵孟頫以书法入画的手法与“古意”入画的观念与黄公望的“即兴修补历史对话”的笔墨深化扩展,形成了“笔墨历史论”,并将之系统化地追溯到王维,再与王守仁的“心学”结合,确立了“南北分宗”的绘画史观。董氏大胆指出:“以境界奇怪论,则画不如山水;以笔墨精妙论,则山水决不如画”。因为“自然 · 造化”中的山水花鸟,充满了“境界奇怪”的结构,常常怪到令人匪夷所思,超乎人类的想象;不过,山水花鸟的造型没有受过绘画史的薰陶,千年不变。而名家所画的山水花鸟,不单反映“自然 · 造化”的不变,同时也反映了艺术史上画法的精妙变迁,比实景更值得赏家玩味。
笔墨既然比现实的山水还要“精妙”,那么,山水的绘制便可从笔墨自身的规律中求取。因此,“因山水生笔墨”的画法告退,“因笔墨生笔墨”的画法诞生。画中山水树石的形状与运动要笔笔呼应,树之笔墨配合石之笔墨,配合山之笔墨,配合云之笔墨,配合水之笔墨。浓淡干湿,阴阳明暗,远近大小,高低浅深,粗细方圆,顿挫疾缓,相辅相成,自成规律,与真山水的关系常在似与不似、若有若无之间。
董其昌的立论预示了不久之后,王概的《芥子园画传》作为绘画字典与文法规则的诞生,也就等于“绘画图像的综合碑帖”的诞生。从此,画家只要《芥子园画传》在手,便可以不依靠自然,就画出或创作出自家独特的“绘画语言”或“肌理皴法”。明清之际山水风格的“大爆发”,可与六朝文学风格“大爆发”遥遥呼应。董其昌之后,一大批画家无不在此一笔墨系统中承先启后,不断创新,至今不衰。
我们以程正揆(1604~1676)《江山卧游图卷》的创作为例,来说明赵、黄、董此一“笔墨历史论”的生命力。清周亮工在他的《读画录》中记载道:程正揆绘《卧游图》五百卷,风格、画法多种,受黄公望、倪瓒和沈周影响,随意结构,纯任自然。他亲见三百馀卷,大者过丈,小者尺馀,皆“造化入神”,系统表现画家心中映现的山水意韵。程氏在王概《芥子园画传》之前,就已得自我创造山水之秘,并可自由变化达五百卷之多,可见此一理论与实践的强大诠释力与再生力。如此创作,当可成为明清之际山水风格“大爆发”的最佳注脚。
程正揆之后,大画家如石涛、王原祁、吴历、龚贤、任熊、黄宾虹、张大千等,都有长卷名作传世,多彩多姿,神龙变化,都可与《富春山居图卷》前后辉映,照耀千古。
结语
从沈约的“四声八病”理论,到绝句律诗的全盛时期,中国文字艺术,通过“起承转合”结构的灵活运用,发展出前后对照、互补互订的文脉肌理;在唐诗宋词与唐宋古文中,发展出成熟的叙事与抒情技法,与古今不断对话,又在其后的各个时代,产生了不同的变化与发展,到了曹雪芹的《红楼梦》,可谓已臻极致。
中国墨彩艺术,从王维始创的“水墨渲淡”皴法,到张彦远总结的“墨分五色”法,通过“起承转合”构图法的灵活运用,在元代赵孟頫、高克恭、钱选、黄公望等墨彩大师的手中,发展出前后上下对照又互补互订的肌理皴法,确定了笔墨浓淡干湿在叙事抒情上的各种功能,可以自由无碍地与古今对话?。尤其是这幅《富春山居图》,以笔墨皴法的肌理表现与历史对话,使水墨画达到完全独立自主的地步,不但为“抒情山水”在意象并列对照法之外开启了笔墨肌理呼应法,同时还使意象笔墨之间相辅相成,灵动变化,深刻有味。在此之前的长卷名作,多半都有稿本大样,《富春山居图》可能是第一卷没有稿本、“信笔”即兴的名作。
全卷在笔墨前后呼应上,可以说反映了杜甫“晚节渐于诗律细”、“新诗改罢自长吟”的细密;在布局结构上,则以米芾“信笔戏墨”的态度,反映了苏东坡“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的文风。而全画在立意上,可谓达到了他自己要求的“胸次宽阔,布景自然,合古人意趣”,臻至欧阳修所谓的“古画画意不画形”、“萧条淡泊,此难画之意”的境界,让知性与感性、造化与心源交汇融洽于一图。
因此可以说,在中国墨彩画“抒情山水”的传统中,《富春山居图》可谓上承王维、董源、巨然、“二米”与赵孟頫的艺术探索,下开方方壶、王蒙、倪瓒、沈周、文徵明、陈淳、徐渭、吴彬与董其昌的笔墨道路,承先启后,是一件转捩点式的伟大抒情山水杰作,值得大家继续关注研究。
注释:
① 《马氏文通》十卷,原名《文通》(马建忠著,上海:商务印书馆,1898年),是马建忠参照拉丁语法体系,同时参照中
国关于虚字的一些说法,经过长期的整理、搜集创建了一套汉语的语法体系。赵元任以结构主义语言学直接成分分析法为
主,持论通达,运用灵活(Yuen Ren Chao,A Grammar of Spoken Chinese.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68)。
② 许慎《<说文解字>序》云:“仓颉之初作书也,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其后形声相益,即谓之字。文者,物象之本;字者,
言孳乳而浸多也。”
③ 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台北:广文书局,1975年,第124页。
④ 苏轼《苏东坡诗文全集》,台北:文史哲书局,1985年,第247页。
⑤ 俞剑华《中国画论类编》,台北:华正书局,1975年,第144~145页。版本下同。北宋沈括《梦溪笔谈》云:“董源善画,
尤工秋岚远景,多写江南真山,不为奇峭之笔”,“其用笔甚草草,近视之几不类物象,远观则景物粲然……”。
⑥ 俞剑华《中国画论类编》,第147~187页。
⑦ 张怀瓘云:“吴生之画,下笔有神,是张僧繇后身也。”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二《论顾陆张吴用笔》条云:“国朝
吴道玄,古今独步,前不见顾、陆,后无来者。授笔法于张旭,此又知书画用笔同矣。张既号‘书颠’,吴宜为‘画圣’。
神假天造,英灵不穷。众皆密于盼际,我则离披其点画;众皆谨于象似,我则脱落其凡俗;弯弧挺刃,植柱构梁,不假界
笔直尺。虬须云鬓,数尺飞动,毛根出肉,力健有馀。当有口诀,人莫得知。数仞之画,或自臂起,或从足先,巨状诡怪,
肤脉连结,过于僧繇矣。”卷九云:吴道子画“蜀道山水,始创山水之体,自为一家”;又云其“书画之艺,皆须意气而
成,亦非懦夫所能作也”。《太平广记》卷二百一十二《吴道玄》条云:吴道子师法张僧繇,“千变万状,纵横过之”;
于长安、洛阳两京佛寺道观,作壁画四十馀间,同一题材,所画“人相诡状,无一同者”;画永寿寺中门内神,日有数百
长安市民往观,竞相施舍钱帛,看道子最后画圆光,风落电转,一笔画出月圆,“喧唿之声,惊动坊邑,或谓之神也”。
开元间唐玄宗巡幸洛阳,“裴(旻)剑舞一曲,张(旭)书一壁,吴画一壁,都邑人士一日之中获睹三绝”。玄宗思嘉陵江山
水,命道子往,观摩写生。道子归长安,面圣云:“臣无粉本,并记在心。”玄宗命吴生画大同殿壁,“嘉陵江三百里山
水,一日而毕”。李思训画大同殿壁,数月始成。
⑧ 苏东坡《书吴道子画后》云:“知者创物,能者述焉,非一人而成也。君子之于学,百工之于技,自三代历汉至唐而备矣。
故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道子画人物,如以灯取
影,逆来顺往,旁见侧出,横斜平直,各相乘除,得自然之数,不差毫末,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所谓
游刃馀地,运斤成风,盖古今一人而已。余于他画,或不能必其主名,至于道子,望而知其真伪也。然世罕有真者,如史
全叔所藏,平生盖一二见而已。元丰八年十一月七日书。”从此,中国绘画开始强调“新意”、“妙理”,也就是“想象
力”的重要。
⑨ Thomas Kuhn(1922~1996):The Structure of Scientific Revolutions,New York: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62,pp.24-29.
⑩ 邓椿《画继》记米元章:尝曰:“李伯时(公麟)病右手后,余始作画。以李常师吴生终不能去其气,余乃取顾高古,不
使一笔入吴生。”又言:“生平作画,不过三尺,褾出不为椅所蔽,人行过,肩汗不着。”
我曾以宋人“牡丹花下猫”为例,著文讨论中国画的“内在取神法”与“光影取形法”之区别。见罗青《水墨之美》,
台北:幼狮书店,1995年,第87~89页。
黄公望七十六岁自题《溪山雨意图》云:“此是仆数年前寓平江光孝时,陆明本将纸二幅,用大陀石研郭忠厚墨,一时信
手作之。此纸未毕,已为好事者取去,今复为世长所得。至正四年十月来溪上,足其意。时年七十有六,是岁十一月哉
生明识”;八十二岁自题《富春山居图卷》云:“至正七年(1347年),仆归富春山居,无用师偕往。暇日于南楼援笔写
成此卷,兴之所至,不觉亹亹,布置如许,逐旋填劄,阅三四载未得完备,盖因留在山中,而云游在外故尔。今特取
回行李中,早晚得暇,当为着笔。无用过虑有巧取豪夺者,俾先识卷末,庶使知其成就之难也。十年,青龙在庚寅(1350
年),歜节前一日,大痴学人书于云间夏氏知止堂。”
俞剑华《中国画论类编》,第217页。赵孟頫评宋画云:“今人但知用笔纤细、傅色浓艳,便自谓能手,殊不知古意既亏,
百病横生。”
俞剑华《中国画论类编》,第227~287页。
顾嗣立《元诗选小序》记黄公望云:“尝终日在荒山乱石丛木深筱中坐,意态忽忽,人不测其所为。又居泖中通海处,看
激流轰浪,风雨骤至,虽水怪悲诧,亦不顾。”
《后赤壁赋图》拖尾有赵德麟、武圣可、赵岩等数段题跋,从跋中可知此图为乔仲常所作。其中赵德麟跋于宣和五年
(1123年),据此推知此图大略作于同时或稍前。
李白有《观元丹丘坐巫山屏风》:“昔游三峡见巫山,见画巫山宛相似。疑是天边十二峰,飞入君家彩屏里……高咫尺,
如千里,翠屏丹崖灿如绮。苍苍远树围荆门,历历行舟泛巴水。”王维有《观友人云母障子》。
故宫博物院、上海博物馆编《书画经典》,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5年,第690~695页。
米元章:“以山水古今相师,少有出尘格,因信笔为之,多烟云掩映树木,不取工细。”
黄公望题与倪云林合作《江山胜览图》云:“余昔于春日,往来于广陵淮海间,览江山之胜,恍然会心。遂与倪云林合参,
先后凡十年,乃克成此卷,虽质之古人,亦差不愧。是图始于至正八年(1348年)三月,竟于十七年(1357年)仲秋十日也。
大痴道人。”(黄公望卒于1354年八十六岁,见《吴中人物志》。董其昌《画禅室随笔》云:“黄大痴九十而貌如童颜”。
清代郏抡逵《虞山画志》云:“黄公望字子久,……为元季四大家之冠。年九十,貌如童颜。”《历代名人年谱》亦谓其九
十岁卒。)
明代姜绍书《韵石斋笔谈》云:“取象于笔墨之外,脱衔勒而抒性灵,为文人建画苑之帜,吾于子久,无间然矣。”
欧阳修《盘车图诗》云:“古画画意不画形,梅诗咏物无隐情。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见诗如见画。”又云:“萧条淡泊,
此难画之意。画者得之,览者未必识也。故飞走迟速,意浅之物易见,而闲和严静趣远之心难形。”黄公望八十岁时题倪
云林《江山胜览图卷》云:“余生平嗜懒成痴,寄心于山水,然未得画家三昧,为游戏而已。今为好事者征画甚迫,此债
偿之不胜为累也。余友云林,亦能绘事,伸此纸索画,久置箧中,余每遇闲窗兴至,辄为点染,迄今十有年馀,以成长卷,
为江山胜览,颇有佳趣,惟云林能赏其处为知己。嗟夫,若此百世之后,有能具只眼者,以为何如耶?至正戊子(1348年)
十月大痴学人黄公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