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曹雪芹《林黛玉·葬花吟》
【注释】
红消香断:花谢香绝。红,以红色代指花。
软系:柔软地连接着。
榭:台上的房子。
落絮:飘落的柳花。絮,本意指棉花,因柳花轻柔似棉,故称柳絮。
春暮:晚春。
无着处:没有寄托感情的地方。着,寄托。
榆荚:即榆钱。
芳菲:芳香。
杜鹃:鸟名,传说杜鹃声悲,能啼出血来。
重门:一层一层的门。
依:古代吴语称“我”为依。
底事:什么事。底,相当于“何”。
怜春:爱惜春光。
番丘:丘,坟。因花香,故称葬花的坟为香丘。
锦囊:有彩色花纹的丝袋。
一坏净土:一捧干净土。坏,又作一杯,一堆。
红颤:指年轻女子。
【译文】
一旦春天过去少女衰老,
鲜花零落美人死去两不相知!
【简评】
《葬花辞》是《红楼梦》韵文中的杰出之作,与《芙蓉女儿诔》相映生辉。曹雪芹在他的主要人物身上是不吝惜笔墨的。试想,如果没有这些生动的辞和诛,黛玉、晴雯的形象恐怕就会大为减色了。
《葬花辞》写黛玉葬花,其实是写她在埋葬自己的青春。封建贵族小姐林黛玉,美貌多情,向往婚姻自主,但却受到封建礼教的残酷压抑。“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她觉得孤独,倍感凄凉;她看不到光明,找不到出路。她“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去找一个能够葬身的“香丘”也办不到。只能哀叹“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情调是哀怨缠绵,悲观绝望的。
然而,读过《葬花辞》,人们并不责备林黛玉的多愁善感,倒是颇为同情她的不幸遭遇,欣赏她“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的高风亮节,从而更加憎恶那个污浊的黑暗的社会。林黛玉是封建社会的人物,如果,今天还有人仿效这位弱不禁风的贵族小姐的情调,而无病呻吟起来,那当然是十分可笑的了。
《葬花辞》充满了诗情画意。艺术形象是生动的。以“花谢花飞”比喻红颜易老,意味深长;以“冷雨敲窗”写孤凄之情,感情逼真;“花魂鸟魂”,想象奇特,“净土掩风流”,口吻决绝如闻。
这是一篇情文并茂的诗作,后来的戏剧作家据以编戏演出,不是无因的。
【解析】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细飘春榭,落絮轻粘扑绣窗。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著处。手把花锄出绣窗,忍踏落花来复去。柳丝榆荚自芳菲,哪管桃飘与李飞。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三月香巢初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已倾。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煞葬花人。独把花锄偷洒泪,洒上空枝见血痕。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怪侬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昨宵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黛玉最怜惜花,觉得花落以后埋在土里最干净.说明她对美有独特的见解.她写了葬花词,以花比喻自己,在红楼梦中是最美丽的诗歌之一.宝玉和黛玉在葬花的时候有一段对话,成为红楼梦中一场情人之间解除误会的绝唱.在红楼梦中是最经典的片段之一.看过红楼梦的人都对这一段过目不忘。黛玉葬花是黛玉性情的描写,那么这一段也为读者刻画出一个美丽如花,清洁自爱。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读来令人气短.也是令人最欣赏的红楼名句之一。
《葬花吟》写在黛玉因担心宝玉被贾政叫去受罚,特往怡红院探视,结果却吃了小丫头们的闭门羹,一径自想自伤,恰次日乃四月二十六日交芒种节,尚古风俗凡交芒种的这日都要设摆各色礼物,祭饯花神,言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众花皆谢,花神退位,须要饯行。春残花落,身世飘零,敏感易伤如黛玉者,又岂能不痛发悲歌一泄心中之感?这就奠定了《葬花吟》的情感基调——感春伤春,自怜自悲,凄苦凄凉,痛诉痛告。这一回的回目叫“埋香冢飞燕泣残红”,实则道明全诗的主要内容:以葬花始,以感怀终。
全诗52句,共361字,大约可以分成三个部分。第一段从“花谢花飞花满天”始,至“却不道人去梁空巢已倾”止,抒发葬花人的春愁;“一三百六十日”至“知是花魂与鸟魂”止是第二段,叙写落花的飘泊葬花人被挑起的悲痛情绪;“花魂鸟魂总难留”到“花落人亡两不”为末段,诗人以落花自喻,为自己的悲剧命运作谶语,写挽歌。
开头四句以落花起兴,描绘了一幅绝美的暮春图,飘零的落花洒满天空,柳条儿轻拂着水榭,柳絮儿轻轻地随着风飘入秀帘,惹起闺中女儿的惜春之情,愁绪既无处可释,于是“手把花锄出秀闺,忍踏落花来复去。”行走在满是落花的小径,诗人的思绪开始随着桃花李花而飘飞:柳丝榆荚芳菲正好,桃花李花却已各自飘零,燕子们残忍地啄来花草垒成香巢,来年花草再发,可昔巢已倾。花鸟本是无情,只是在自然变迁的规律中轮回。“风刀霜剑严相逼”的环境如此残酷,花之明媚鲜妍又能几时?终归是“一朝飘泊难寻觅”,葬花人的一番惜花之情只落得“独倚花锄泪暗洒”,独自归去面对的又是“青灯照壁”、“冷雨敲窗”的萧瑟凄凉,教人如何不伤神?春天来去匆匆,不给一点音讯,深夜庭外的悲歌让人分不清是花魂抑或鸟魂,花魂鸟魂自有其归宿,只愿自己也能如鸟儿般展开翅膀,随着花儿飞到天尽头,可天的尽头,真有那理想的乐土吗?不如让我用锦囊将你们收藏,让那一抔净土保全你们的高洁。你们终究还有我这惜花人来安葬,却不知将来我的命运又如何?或许将来春残花落,便是红颜老死之时,到那时春也尽了,人也去了,只落个“花落人亡两不知”!
从伤春到感怀,从感怀到控诉,从控诉到自伤,从自伤到向往,从向往到失落,从失落到绝望,黛玉的情感随着诗句而流淌、转折,而全诗有并非一味自伤自怜,“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就寄有对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愤懑;“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既是对冷酷无情的现实的控诉,也是身陷其中无法自保的无奈。“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是对自由的向往、幸福的幻想。“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是触景生情的迷茫;“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又体现了黛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绝不同流合污的孤傲不阿的个性。而“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则又是黛玉对自己的悲惨处境一个“红颜老去、花落人亡”的沉痛预言。正因为有了如此深刻强烈的情感,《葬花吟》才有了感天动地的力量。
【点评】
《葬花吟》是林黛玉感叹身世遭遇的全部哀音的代表,也是作者曹雪芹借以塑造这一艺术形象,表现其性格特性的重要作品。它和《芙蓉女儿诔》一样,是作者出力摹写的文字。这首风格上仿效初唐体的歌行,在抒情上淋漓尽致,艺术上是很成功的。
这首诗并非一味哀伤凄恻,其中仍然有着一种抑塞不平之气。“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就寄有对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愤懑;“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岂不是对长期迫害着她的冷酷无情的现实的控诉?“愿侬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杯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则是在幻想自由幸福而不可得时,所表现出来的那种不愿受辱被污、不甘低头屈服的孤傲不阿的性格。这些,才是它的思想价值之所在。
这曾诗的另一价值在于它为我们提供了探索曹雪芹笔下的宝黛悲剧的重要线索。甲戌本有批语说:“余读《葬花吟》至再,至三四,其凄楚憾慨,令人身世两忘,举笔再四,不能下批。有客日:‘先生身非宝主,何能下笔?”即字字双圈,批词通仙,料难遂颦儿之意,俟看玉兄之后文再批。’噫唏!阻余者想亦《石头记》来的,散停笔以待。”
以前,我们还以为明义未必能如脂砚那样看到小说全书,现在看来,他读到过后半部部分稿子的可能性极大,或者至少也听作者交往的圈子里的人比较详尽地说起过后半部的主要情节。如果我们说,明义绝句中提到后来的事象“聚如春梦散如烟”、“石归山下无灵气”之类,还可由推测而知的话;那么,写宝王贫穷的“王孙瘦损骨嶙峋”,和写他因获罪致使他心中的人为他的不幸忧忿而死的“惭愧当年石季伦”等诗句,是再也无从凭想象而得的。
上面所引之诗中的后两句也是如此:明义说,他真希望有起死回生的返魂香,能救活黛玉,让宝、黛两个有情人成为眷属,把已断绝的月下老人所牵的红丝绳再接续起来。试想,只要“沉痼”能起,“红丝”也就能续,这与后来续书者想象宝、黛悲剧的原因在于婚姻不自主是多么的不同!倘若一切都如程伟元、高鹗整理的续书中所写的那样,则宝玉已有他属,试问,起黛玉“沉痼”又有何用?难道“续红丝”是为了要她做宝二姨娘不成?
此诗“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等末了数句,书中几次重复,特意强调,甚至通过写鹦鹉学吟诗也提到。可知红颜老死之日,确在春残花落之时,并非虚词作比。同时,这里说“他年葬侬知是谁”,前面又说“红消香断有谁怜”、“一朝飘泊难寻觅”等等,则黛玉亦如晴雯那样死于十分凄惨寂寞的境况之中可以无疑。那时,并非大家都忙着为宝玉办喜事,因而无暇顾及,恰恰相反,宝玉、凤姐都因避祸流落在外,那正是“家亡莫论亲”、“各自须寻各自门”的日子,诗中“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或含此意。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几句,原在可解不可解之间,怜落花而怨及燕子归去,用意甚难把握贯通。现在,倘作谶语看,就比较明确了。大概春天里宝黛的婚事已基本说定了,即所谓“香巢已垒成”,可是,到了秋天,发生了变故,就象梁间燕子无情地飞去那样,宝玉被迫离家出走了。因而,她悲叹“花魂鸟魂总难留”,幻想着自己能“胁下生双翼”也随之而去。她日夜悲啼,终至于“泪尽证前缘”了。
这样,“花落人亡两不知”,若以“花落”比黛玉,“人亡”(流亡也)说宝玉,正是完全切合的。宝玉凡遭所谓“丑祸”,总有别人要随之而倒霉的。先有金钏儿,后有晴雯,终于轮封了黛玉,所以诗中又有“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的双关语可用来剖白和显示气节。“一别秋风又一年”,宝玉在次年秋天回到贾府,但所见怡红院已“红瘦绿稀”(脂评),潇湘馆更是一片“落叶萧萧,寒姻漠漠”(脂评)的凄凉景象,黛玉的闺房和宝玉的绛芸轩一样,只见“蛛丝儿结满雕梁”(脂评谓指宝黛住处),虽然还有宝钗在,而且以后还成其“金玉姻缘”,但这又怎能弥补他“对境悼颦儿”时所产生的巨大精神创痛呢?“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难道不就是这个意思吗?这些只是从脂评所提及的线索中可以得到印证的一些细节,所述未必都那么妥当。但此诗与宝黛悲剧情节必定有照应这一点,大概不是主观臆断吧;其实,“似谶成真”的诗还不止于此,黛玉的《代别离·秋窗风雨夕》和《桃花行》也有这种性质。前者仿佛不幸地言中了她后来离别宝玉的情景,后者则又象是她对自己“泪尽夭亡”(脂评)结局的预先写照。
有人说,《葬花吟》是从唐寅的两首诗中“脱胎”的(《红楼梦辨》)。诗歌当然是有所继承借鉴的,但不应把文艺创作的“源”和“流”的关系弄颠倒了。说到《葬花吟》在某些遣词造句、意境格调上利用前人之作,实不必到明人的集子中去找。唐初刘希夷《代悲白头翁》中“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之类为人熟知的诗句还不足以借取利用吗?即如葬花情节,也未必径取唐寅将牡丹花“盛以锦囊,葬于药栏东畔”事,作者的祖父曹寅的《楝亭诗钞》中也就有“百年孤冢葬桃花”的诗句,难道还不足以启发他的构思吗?但这些都是“流”,都仅仅是利用,既不表现诗的主要精神,也决不能代替作者源于现实生活的创造。何况,如前所述,此诗中,作者运笔鬼斧神工之处,完全不在于表面上那些伤春惜花词句的悱恻缠绵。
清人明义《题红楼梦》诗里说:“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不自知。”黛玉这首抒情诗,实际上也是隐示其命运的谶语。她如一朵馨香娇嫩的花朵,悄悄地开放,又在狂风骤雨中被折磨得枝枯叶败,从世界上悄悄消逝。说这首诗是谶语,是就其整体的思想而言,并不是说每字每句都隐示着黛玉的具体遭遇。
当然,《葬花吟》中消极颓伤的情绪也是极其浓重且不容忽视的。它曾对缺乏分析思考能力的读者起过不良的影响。这种情绪虽然在艺术上完全符合林黛玉这个人物所处的环境地位所形成的思想性格,但毕竟因作者在某种程度上有意识借所倾心的人物之口来抒发自己的身世之感,而显露了他本身思想的弱点。我们同情林黛玉,但同时也看到这种多愁善感的贵族小姐,思想感情是十分脆弱的。
如果我们再把《葬花词》同荣府中所有青年女子的命运联系起来思索,又觉得这不仅仅是黛玉一个人的诗谶,同时也是大观园群芳共同的诗谶。她们尽管未来的具体遭遇各不相同但在“有命无运”这一点上却没有两样,都是在“薄命司”注册的人物。随着贾家的败落,所有的大观园内的女孩儿都要陷于污淖、沟渠之中,都没有好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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