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就有江湖。
有江湖，就有侠客。
侠肝义胆，谓之侠客。
1
虬髯满面的男人，一把将青衫女子推倒在地，扬手欲打。
女子纤瘦而惶恐，只啜泣讨饶。
男人面目狰狞可怖，并不罢休。
我正下棋。拾一枚棋子，以疾雷之势，弹向男人手腕。男人吃痛，停了手，掩腕四望，怒不可遏。
我缓缓走到近旁，扶起颤巍巍的青衫女子，也不抬眼。
男人恼羞成怒，伸手推我，我灵巧一闪，他扑了空，打了个趔趄。站稳身，又来一掌。我不躲，顺势扣住他手腕，使劲抵住他拇指。男人痛得嚎叫起来。
穷寇莫追，我松了手。
男人不知我武功深浅，不敢贸然，恨恨离去。
其实我只会些躲闪功夫，和借力打力而已。
赢在一个义字。
“多谢寇姐姐出手相救！”青衫女子回过神来，向我道谢。
我是寇白门，倚翠楼的头牌，这里没人不认识我。
我说一句“不必”，转身走了。
素来歆慕江湖侠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本《杨家将传》书读百遍，对武功盖世、不让须眉的穆桂英，心向往之。
可惜身在青楼，身不由己。只能背着鸨母，照着书，偷偷学几个武术招式，仅可防身。
我救她，行侠仗义而已，自不为让她感激。
此后，青衫女子成了我屋的常客。
她叫斗儿，比我年幼一点，是青楼里的丫鬟。不卖艺，不卖身，只做些端茶倒水的杂役。那日粗手笨脚，把茶水泼到虬髯男人的身上，才惹火烧身。
旁人对此见怪不怪，毕竟一介婢女，普通人家也常打骂，更不必说在青楼。我只是看不惯恃强凌弱，也不忍看一个柔弱小姑娘挨打。
“寇姐姐，这个大坛子里装了什么？”斗儿指着角落里的坛罐问我。
“酒。”
“你爱喝酒吗？”
“我不喝，只是学着酿。”
“跟谁学？”
“苏东坡。”
斗儿眨了眨眼，一头雾水。
“苏东坡撰《酒经》，讲酿酒法。我闲来无事，就照着做，也不知能不能酿成。”
“寇姐姐真真逸趣横生。”
我莞尔一笑，“从来没人喊我寇姐姐。”
“那我换个称呼好了，你想让我喊你什么？”
“寇女侠。”
斗儿“扑哧”笑了，又屏住笑，一本正经地问，“寇女侠平日里除了酿酒，还做些什么呢？”
听她这样叫，我也被逗笑了，“还是改回寇姐姐吧，女侠听起来不伦不类，反倒尽是嘲弄的意味。”
她点点头，“寇姐姐平常还有什么事做？”
“烹茶，种花，作诗作画，都是些闲时消遣，登不得大雅之堂。”
斗儿若有所思，“你跟这里所有的姑娘都不一样。”
“我总有一天会离开的。”我淡淡地讲。
彼年豆蔻。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2
我十七岁，离开倚翠楼。
走得轰轰烈烈。
凤冠霞帔，蛾儿雪柳黄金缕。旗锣伞扇，八抬大轿，雕车香满路，一夜鱼龙舞。
国公爷朱国弼明媒正娶寇白门。
一个是皇亲国戚，一个是风尘女子，猜疑、嘲讽、贬斥，甚嚣尘上。
“金陵旧俗，烟花女子脱籍从良，见不得天日，只可夜间迎娶。”众人道。
朱国弼丝毫不畏人言，信誓旦旦：“我一定要为寇白门，办一场秦淮河畔最盛丽的婚筵，哪怕是夜间。”
“那岂非锦衣夜行？”我说。
“我只知，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彼时，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下聘礼那日，斗儿来我房中。
“寇姐姐当真要走了吗？”
“青楼不是久留之所，趁好年华，自谋出路吧。”我语重心长。
斗儿霎时哭了。
“我没有寇姐姐的才貌，无路可走。你走了，我又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任人轻侮宰割了。”
我顿时萌了恻隐心。
对斗儿，总是放心不下。她太娇弱。
“不如你跟我走，做我的贴身侍女，过两年给你物色个好人家，风风光光出嫁。”
斗儿“扑通”跪倒在地，“寇姐姐大恩大德，真乃女侠也！”
“快起来，女侠二字，从你口里说出，真是好笑。”我笑着扶起她。
“斗儿一辈子伺候你。”
拜过堂，行过礼，已是破晓时。
入洞房，朱国弼掀了我的盖头。我将一柄铜镜捧到面前，镜里映出我们二人的模样。
我问他，“你看到了什么？”
他说，“余生。”
除却巫山不是云。
3
休言山盟转头空，未转头时是梦。
成亲不久，朱国弼便暴露了花花太岁的本性，拈花惹草，纸醉金迷。对他而言，家不是家，章台柳巷才是。
我心如绞，夜不能寐，愈发寡言憔悴。
所属非人。
某月初一，去寺里上香祈福。路过倚翠楼，我掀了轿帘，恰巧看见朱国弼倚在门口，勾着一个浓妆艳抹女子的蜂腰，举止狎昵轻浮。
我突然一阵眩晕，令轿夫打道回府。
听闻街谈巷议的传言，总不似眼见为实这般痛苦。
倚翠楼姐妹的眼里，我大约只是一个笑话。说什么嫁做国公妇，如人饮水，凉暖自知。
回府后，我病倒了，油盐不进。
朱国弼并无嘘寒问暖之辞。
他对我的爱，已人走茶凉。
曾将我视作余生的人，如今形同陌路。
约莫过了两月，我能下床走动了。
一步一挪，走向斗儿房间，却看到衣冠不整的朱国弼。
他没有羞耻心，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斗儿哭着跪在我面前，披头散发，求我原谅。
我用尽全身最后一点气力，对他们说，“恬不知耻。”
言毕，又昏厥，三天三夜。
醒来，斗儿满眼血丝，跪在我床边。
“夫人，您终于醒了。”
我把头偏向一边，不想看她，虚弱地说，“走。”
谁都可以欺骗我，她不可以。我一向独行，是她非要闯入我的天下，却又暗放一冷箭，伤我至深。
“夫人我无家可归啊！”她声泪俱下，“这里就是我的家，您就是我唯一的亲人！”
“亲人是用来恩将仇报的吗？”
“夫人我错了，我不敢违抗老爷之命啊！”
我默不作声，倒宁愿相信朱国弼强人所难，她也有难言之隐。
“寇姐姐，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两行苦泪决堤。
我轻叹，“我是看你可怜。”
斗儿鸡啄米般磕头，谢过我既往不咎。
我恍然觉得，她似乎不像我想象中那么柔弱。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4
若非生在天翻地覆的年头，我或许会在朱府郁郁终老。
婚后第二年，大明覆灭，清兵南下，南国小朝廷土崩瓦解。
朱国弼这个国公爷，第一个做了降臣，匍匐在城外泥泽里迎接清军，变节献媚。
他的卑躬屈膝并未换来安乐。
满人令所有朱姓皇亲国戚及家属循例回京，待我们举家迁至京城，才发现实则是软禁。
朱国弼着了慌，意欲变卖婢女歌姬，赚银赎身。
他一贯见利忘义，可令我始料未及的是，变卖仆婢的名单上，竟赫然写着寇白门。
原来在他心里，我永远卑微。
当初把我从风尘里救出来的人，要将我再度抛回苦海。
“你我的夫妻情分，竟薄至此吗？”
朱国弼满目怅然，“短短数月，从锦衣玉食的国公爷，变成命如草芥的阶下囚，我承受不起。”
“只是软禁，并无苦刑，当真难以承受？”
“我与你不同。你在倚翠楼，过惯了笼中雀的日子。我是皇族，生来高贵，怎可久居囹圄？”
我无言以对。遥想当年，是他给了我自由身。
他见我不答话，又说，“若无自由，吾宁死。”
我不想让他死。
毕竟是我爱过的人。
我义正辞严，“你若卖了我，只能挣百金，若放我回金陵，一月内必得万金，前来赎你。”
“我凭什么信你会回来？”
我冷笑。夫妻一场，他竟如此不了解我。
“凭寇白门这三个字，做不出不义之事。”
“那我明日送你一程。”
“我即刻启程。千山独行，不必相送。”
时人诗曰：丛残红粉念君恩，女侠谁知寇白门。
最痛不过情断义存。
5
回到金陵，我无颜再进倚翠楼。
当年走得那么光彩照人，如今怎可灰头土脸，败兴而归。
我盘下一座小楼，广结宾客，吟唱酬和，未满一月，携两万两白银，北上赎夫。
再见朱国弼，他似一夕白头，对我说，“我没想过你会回来。”
“寇白门一生，一义字而已。”我神情肃然。
“我平生无悔。唯一的悔恨，就是没有好好珍惜你。”他潸然落泪，“我能否乞求你，与我旧梦重温。我绝不再令卿伤心。”
“你记住，我对你，没有伤心，只有死心。我救你，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义。你曾赎过我，现在我偿了，从此两不相欠。”说完，我决然转身，南归。
我怕略一迟疑，就留下了。
正待上马，一人把我拦下，是斗儿。
她怯生生地望着我，像初见时的模样，“寇姐姐，我想跟你走。”
“你在这里衣食无忧，也能光明正大地跟了老爷，留下来才对。”
“寇姐姐你还在恨我吗？”
“不恨。”
“那你带我走吧。我只是老爷手里的玩物，随时可以抛弃。世道这么乱，我只有你这一个亲人了。”她梨花带雨，泪眼婆娑。
“跟我走吧。”
记得绿萝裙，处处怜芳草。
再回秦淮，一片冰心已是百孔千疮。
我无时无刻不在回忆过去的时光，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夜幕降临，总回想起那场盛大的夜婚，以为自己是最幸福的嫁娘。谁又不是呢？世间多少痴情女，妾心如水，良人不来。
从此无心爱良夜。
想念得狠了，就整夜整夜做梦。
七年，他没有一晚缺席我的梦境。
有时泣，有时喜，一晌贪欢。
奈何与君共聚，唯梦一场。
6
捡拾以往的闲情，聊以消遣，酿酒烹茶的功夫越来越精道。
生活无过多花销，所赚银两都拿去接济寒门子弟和潦倒姐妹。其中有位韩姓书生，对我心存感念倾慕，隔三差五前来做客。
吟诗品茗，小叙便走，从不过夜。
想来我已人老珠黄。
心思沉重，身子愈来愈弱，终于卧床。
那日，韩生到访。
“你今晚能留下来陪我吗？”我低声下气，几近哀求。
韩生面露难色。
“左不过是嫌我年老色衰。”
韩生闻此言，忙不迭地摇头，指天誓日，“我对你的真心，皇天后土，日月可鉴。只是家母卧病，我急于回家侍奉。”
我叹了一口气，也罢。
未几，外屋传来嬉笑声，吵吵嚷嚷。
我起身，拖着病体，欲关严门窗。
从门缝里却瞥见韩生正与一女子调笑。
那女子不是别人，是斗儿。
平生最恨背叛，她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负我？
我忍无可忍，大发雷霆，抓起撑窗子的竹竿，劈头盖脸打下去，打在那个貌似娇弱，实则歹毒的斗儿身上。
出人意料地，她此番竟没有掉泪，也不抵抗，任由我的竹竿落下去。
我练过点武艺，怕出手太重伤了她，打两下便停手。
“我原谅你。你走吧，我不想再见你。”无力地摆摆手，我太累了。
“我不要你廉价的原谅！”斗儿瞪着我，目光如芒。
“我嫉妒你。你那么特别，有那么多热爱，把青楼里卖笑的日子，都过得有声有色。你知道自己总会离开，也知道去向何处，你可以不依附任何人，独活于世。而我，只能像藤，像寄生虫，依赖你，纠缠你，才活得下去。没人甘心做寄生虫。我夺走你的心上人，只想告诉你，我不只是一条藤。
可我没想到，你竟一再饶恕我。这让我不仅嫉妒你的独立，更嫉妒你的善良。我用那么大的恶意待你，以为你会报复，让我看到你的敌意、邪恶、狠毒，可你没有。你只用所谓的‘侠义’处世。你没有错，正因你无错，所以我恨你。你永远高高在上，保护我，原谅我，善待我，却更照出我的龌龊和屈辱。
你要做女侠，可身处乱世，善、侠、义，不该存在。守节的人零落成泥，叛变的人高爵丰禄，还不能使你清醒吗？更不必说在爱情里，本就没有那么多傲骨侠肠。你信奉一诺千金，忠贞不渝，可在爱情里，多的是喜新厌旧，三心二意。‘情’字里，只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你知道为什么从我口中喊出的‘寇女侠’那么讽刺吗，因为那就是讽刺。
你快死了，于我而言无利可图，我也无需再扮可怜。
寇白门，你不过是个蠢人。”
斗儿句句铿锵。相识十四载，我竟不知她有如此辩才。
我讲侠义，都可笑。
尾声
没几日，我便赴黄泉了。
未及而立，香消玉殒。
临终前，我反复咀嚼斗儿的话。
宽恕了朱国弼的朝三暮四，他变本加厉，卖我求荣。
赦宥了斗儿卖俏行奸，屡屡救她于水深火热，她却至再至三，夺人所爱，令我蒙羞。
人只能被伤害一次。
真正爱你的人，是不会让你受伤的。
了悟太迟。
原以为以德报怨，会换来对方的轸恤，感化彼恶。可人性贪婪，再三原宥就是纵容，以致肆无忌惮。
伤害是会上瘾的。
我的侠肝义胆，到底被他们煎炒烹炸，蚕食，吞噬，茹毛饮血。
黄土盖棺心未死，香丸一缕是芳魂。
归途尽处，晚星将生。
寇白门侠义一世，终不过在墓碑上，留下一行字：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李梦霁·
94年生于太原，现居香港
背包客，作家，公益人
香港中文大学硕士，2016年度中国影响力作家
已出版畅销书《一生欠安》
喜欢的话，请关注我吧！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