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那年》是我们家大囡囡最爱看的书之一,她好几次说,妈妈,你有时间一定要看哦,我说好的好的,可是一直没有看。昨天读到章红老师的书评,好有触动啊,今天下班回家就看这本书,推荐给孩子们!以下是章红老师的书评。)
在六楼吃午饭,带了一本书边吃边看,《十岁那年》,越裔美籍作家赖清河的作品,儿童文学,获纽伯瑞儿童文学银奖和美国国家图书奖——我对这两个奖还是有信任度的。
没想到竟然是一本诗体小说,分行的短句子,简单平易的语言,轻快的节奏。
一行行往下读。结果,公共场所,好几处差点痛哭失声,拼命忍才忍住。
又一次感受到文学那种荡涤心灵的作用。
叙事轻快,却一点点也不肤浅。
它还给我启发:用诗歌的形式去写出一本小说是这么有意思的事。
什么时候自己也能写出这样一本书该多好啊!
小说背景是1975年,越南内战接近尾声,美军撤走,北越占领南越。小姑娘金河的爸爸是空军飞行员,参战九年,生死不明。妈妈带着十岁的金河和她的哥哥们一起生活。
日子越来越艰难,许多人开始逃离。妈妈从“我不会冒险/带着我的孩子们/坐一条快散架的小船逃走”,到向孩子们征询“我们该走吗?”,直到看到女儿尽力把甜薯皮削得很薄,她下了决心:
你应该在一个无忧无虑的地方长大
不用去操心
节省这一口半口的甜薯
可是魁哥哥不肯走,他认为走就是背弃祖国。特别佩服这位妈妈的处理,可谓大智大勇。她对儿子说:
要么跟着我们走,
要么我们都留下。
想想吧,儿子,
你的行为将决定
我们的未来。
最后魁哥哥缓缓点了点头。
谁会拒绝
这样一位母亲呢?
她含辛茹苦地抚养四个孩子,
憔悴得如同树皮。
全书惊心动魄的部分从上船开始。
到日落的时候
我们的地方就只有一块草垫子大了
我们五个人
挤在一起。
甲板下面
每一寸地方
都被人填满了;
甲板上
也一样。
每个人都知道
船有可能会沉。
船无法承受
这一堆一堆的
不停爬来爬去的人,
像一群从乱了套的蚂蚁窝里
跑出来的愤怒的蚂蚁
但是没有人
会没心没肺到
叫船
停止上人
因为如果
他们上不了船
会怎么样呢?
船在海上漂流一月,“水,水,水/到处都是水/都让我觉得/陆地只是一个/我似曾相识的地方”。他们的船躲过了轰炸,但因此错过国际社会救援的船只,到后来只剩一个引擎,水和食物都快消耗殆尽,在茫茫大海无望地飘荡。
所以,当看到下面这一段,连我这个读者心中都轰然升起喜悦,真为他们高兴啊,终于得救了:
我们的汽笛
响了又响,
……
远处有非常确定的回应,
喇叭声,喇叭声,
感觉那么近,
那么真实,
把每个人都招引到甲板上
是一艘巨大的轮船
挂着美国的国旗
向我们驶来。
穿着白色制服的男人们
在向我们挥手,微笑……
好多好多的箱子
被搬到了我们的甲板上。
橘子、苹果,香蕉
冰镇的甜甜的气泡饮料,
巧克力豆,果味口香糖。
救援的军舰
用一根铁链子
拖着我们的船
……
现在我们确定是获救了。
获救之后,生活在继续,金河一家来到美国南部阿拉巴马。异国他乡,语言不通,寄人篱下,一切要从头开始。他们遇到种种事情,好的,坏的,善意的帮助或者冷漠、歧视乃至欺凌。
妈妈召开了家庭会议:
孩子们,在你们
学会英语之前,
你们什么也
不要想,不要做,不要希望
不要想爸爸,
不要想老房子,
不要想你们的老朋友,
也不要想我们的未来
免费教金河英文的华盛顿小姐,无意中知道在学校为了避免嘲笑,金河每次都是在厕所吃东西,她难过得眼睛泛红了。
“我给你准备午餐,
你就坐在你的座位上吃。”
“不想在班上吃。”
“我来处理。
事情会好起来的。”
“我并不相信她说的话,
但这感觉很好,
因为有人知道了。”
是的,哪怕仅仅是被报以关注的目光,也是人与人之间宝贵的相助。
学校老师斯科特小姐也以自己的方式帮助了金河。
斯科特小姐
给同学们
展示了照片。
有个烧伤的、光着身子的女孩
一边跑,一边哭,
在一条泥泞的路上。
奋力爬着、嘶叫着的人们
绝望地想要挤上
最后一架直升飞机,
离开战火中的城市。
瘦骨嶙峋的难民
挤在一艘
快要沉下去的渔船上,
手伸向天空
祈求帮助
……
她告诉同学们
我就是从那里来的。
没有哪里的生活是天堂,但有的生活是地狱。从地狱逃出生天的人,都深怀对生命的感激,也具备格外顽强的意志。只要身处一个正常的社会,再多的艰辛也不至打倒他们。他们忍耐,也不遗余力地抗争,再加上善良人们伸出的援手,金河一家开始了为新生活的奋斗:“妈妈一直希望有/一名工程师,一名真正的医生,一位诗人/还有一名律师”
光哥哥开始上夜校,学习工程学;武哥哥拒绝申请正式大学,要去一所烹饪学校;魁哥哥宣布要成为一名医生;当诗人的,我猜就是金河了。他们终会赢得有尊严的体面生活。
实际上我们对他人的生活了解得很少。越南是我们的近邻,但对他们遭受的战争灾难我了解得很少。《十岁那年》唤起人对战争的恐惧与憎恶。人类之间,既可以选择彼此杀戮,也可以选择扶持救助。
很巧,就在这段时间,从顾城书中也读到他记录的一个侥幸逃出的越南女性的事情。当时他在德国,大学里委任一个学生领他到处看看。
……乍一看她简直是个精灵,只有两个大大的眼睛,她说她叫李素华。听口音以为她是广西人或者台湾人,一问才知道是越南人,说下去是越南难民。
李素华叙述的故事撼人心魄:
她家就住在那个先叫西贡后叫胡志明市的地方。有一天大炮轰鸣,烽烟骤起,满街人都逃。
逃走之前,她爸爸先有被关押的经历。
“他被关在一个一平方米的小牢里。一平方米关了三个人。都是为了让交出钱来。钱都交了,他们不信。就关着我爸爸。”
“一平方米,比哥特教堂的窗子还小,关三个人,怎么睡觉呢?”
“可以站着,也可以坐着,他们换。两个人站一个人坐。上厕所也在里边。”
“关了九个月,我爸爸放出来,把我们都叫到一起,说:‘要逃走!走也是死,不走一定死,那还是走。’”
要走先得买通边防的人,大人十两金子,李素华那么大的小孩六七两金子,更小的小孩二两金子。
“我们晚上开出来。我们的船是木头的,十九码长,四码宽。”
“坐多少人?”
“先是我们家和一些朋友一共五十人。后来开船,边防换人,他们又送上来二百五十人。人多船就沉,坐着不能动,一有风,只好把吃的东西丢了,总不能丢人吧?”
“你们后来没吃的了?”
“三天以后就没了。”
“你们在海上有多久?”
“两个星期。”
“你们上岸的时候很瘦吧?”
“瘦!照了个像,像鬼一样。”
“那是怎么上岸的?”
“当然是德国船。两个星期在海上,有时下雨,我们遇到了好几个国家的船,有的给我们吃的。后来我们绝望了,有的人自己到海里去。最后德国船来了,又走了。他们走了半个小时,天就变了,大风。他们有点人道主义,又往回开。他们回来的时候,我们的船已经沉了一半……”
这个越南女孩子,顾城见到她的时候还是那么瘦,手腕细细的,体重只有37公斤。
大段地抄书,是因为没有什么比亲历者的叙述更能还远历史的血肉与实感。
历史从来不是枯燥的年代与事件。每一段历史都是人们真实经历的命运。亲历者、幸存者都该叙述。而身为读者的我们在倾听中、阅读中会对个体的命运给予更深切的同情与理解,对整个人类的命运投以更深沉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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